一九七四年的漢奸

想為得重病的娘討塊西瓜的麻六蹲在門口，看著王永貴把最后一塊西瓜皮扔在地上，他絕望地咽了口唾液，離開了王家。太陽暖暖地照在巴子營上空，使巴子營的一切顯得過于安閑和寂寥。一只雞趴在水渠邊，看麻六過來，理都懶得理他。麻六的自尊心遭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打擊，他想我也是個人吧，書記不理我人家是書記，連只雞都不把我當人看，我活著還有啥趣味？這樣他就想到了死。

麻六想到了各種死的方式，譬如上吊、跳井等。上吊死了的人他見過，脖子上就像被太陽暴曬的土地裂開的口子，要多疼人就有多疼人。跳井死了的人他也見過，泡得如同發胖的蛆，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

選擇了無數種死法，麻六找不到一種適合自己的死法，他差點兒哭起來，一個人活不容易，死也未必那么輕松。他看見一只麻雀在快樂地飛翔，心里忽地閃過一個念頭，我不死，我要種出幾個西瓜來，讓王永貴看看，氣死他。

種西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生產隊留給個人的田很少，且位置顯眼，莫說種西瓜，就是種幾顆豆子也很惹眼，況且分到自己頭上的田里種什么由生產隊說了算，寧種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難死了。麻六不知不覺回到家，看到癱在炕上的老娘，他說：娘，兒子不行啊，王書記把西瓜全吃了，我連討來一塊的機會都沒有。麻六的娘嘆口氣：吃不上塊西瓜，是我上輩子造的孽多，也沒啥，你千萬不要去惹人家王書記，沒意思呢。麻六撓頭，堅定地說：娘，你要多活幾年，我想好了，買我們買不起，討又討不來，我們干脆自己偷著種，這比看王永貴的臉色簡單得多。

時令已到秋天，王永貴的那個瓜是1973年最后的西瓜，下定決心的麻六決定進一回涼州城，他要去城里撿幾個西瓜籽，為明年種西瓜做準備。

雖然涼州城已不是過去的涼州城，但過去的影子還存在。尤其是見到幾個穿土布裙的女孩子后，麻六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句順口溜：石頭壘墻墻不倒，半夜爬墻狗不咬，姑娘跑了娘不找。他想編這句順口溜的肯定是個王八蛋，石頭壘墻還說得過去，半夜爬墻你去試試，還狗不咬，狗那東西，王八蛋呢!張一毛就翻過劉三家的墻，好事沒干成，尻子上的肉讓狗咬掉了一塊。姑娘跑了娘不找，別說是親娘，就是后娘，也會把姑娘當錢賣，誰家的姑娘娘不要了，到我屋里來，我要。想到興奮處，他笑了一下，卻被一聲喝嚇得差點尿了褲子。呵斥他的是一位警察。麻六想這世道，我笑笑招誰惹誰了。

離開了警察，麻六便在街頭找西瓜攤。轉了兩圈，終于找到了一個瓜攤。他滿臉堆著笑，讓賣瓜的人無所適從，倒叫了他一聲大哥。待問清原委后，賣瓜的大怒，說你娘的騙瓜吃也用不著埋汰你娘吧，瓜是公家的，老子給你一塊也無妨，你到你們大隊去開個證明來，我送你三個大西瓜，全涼州城，只剩下我這個瓜攤了。麻六撓撓頭，心里急道，好我的大哥呀，莫說開證明，我們書記還是我表哥呢，我連一塊瓜都替老娘討不到呢!賣瓜的見麻六的窘樣，說去去去，這年頭，地富反壞右，滿街跑溜溜，哪兒涼快到哪兒去。麻六說：大哥，我不要西瓜了，你給我幾個西瓜籽吧。賣瓜的惱了：看你賊眉鼠眼，怎么這樣煩人呢？我給你說，西瓜好給，瓜籽難弄，你狗日的莫不是聽了周總理的故事，自己想當回王后吧？

賣瓜的講的這個故事源于當時流傳甚廣的兩個版本，都是贊揚周恩來聰明智慧的。一個是說有個外國元首想難一下周總理，問中國有多少人，意在譏嘲中國人多，但總理只回答了一句，說中國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另外一個是說新疆發現了一具女尸，肚子里有一顆西瓜籽，據說這顆西瓜籽已在這具女尸肚子里存留了上千年，仍完好無損。也是外國人想難周總理，問原因，總理說：這顆西瓜是這位王后的兒子種下的，兒子死后，王后思兒心切，吃西瓜時不忍將瓜籽咬碎，囫圇咽了下去，這顆瓜籽便有了靈性，永遠留在了母親肚中。麻六哪知道賣瓜的還有這么多道道，人家連個瓜籽都不給，這城里人的小氣算是領教了。他在肚子里開始罵娘，他把能想到的罵人的話全翻騰了出來，甚至連罵牲口的話都搜尋了個遍。

反正向隊長請假進了城，麻六想，我就不信涼州城的人的牙口全那么好，不在街縫里留一個瓜籽兒。麻六睜大眼睛，在涼州城的每一條街巷開始尋找，轉了三條街，他沒有找到一顆瓜籽。他想今年的城里人怪得出奇，整個一個吃西瓜不吐西瓜籽，我把西瓜當祖宗，城里人故意和我為難，我又沒得罪誰，怎地這樣和我玩把戲。看見有掃大街的過來，他“噗”地啐了一口。掃大街的將掃把一扔，趕過來揪住了麻六：老子掃個大街，女人看不起，兒子不叫爹，你個鄉里人也羞辱我。麻六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罵別人罵不過，見了掃大街的認為他把西瓜籽掃得太干凈了，自不而然地啐了一口，只是為了發泄一點不快，誰料又遭打，日他娘。麻六一拳搗過去，掃大街的怪叫一聲，捂住了嘴。見有人打架，人們都圍了過來。一個老太太問明了原由，說你這個小伙子還有這等心情，不就幾粒西瓜籽嘛，多大的事。她拉了麻六，對掃大街的說：人家是一片孝心呢，你的牙沒被打掉就算燒高香了，自認倒霉吧!麻六差點兒叫這老太太一聲親娘。他想，城里油子老來順，還是很有些道理的。

老太太家住在鐵鞭巷，這條巷子是涼州城三十六條名巷之一，樣子極像鐵鞭，巷子兩邊的門額疙里疙瘩，給人一種森嚴的感覺。進得門來，就見老太太家的窗臺上鋪著一張馬糞紙，上面密密麻麻晾滿了西瓜籽。麻六的眼睛有些發直，他眨眨眼，很想一口將那些瓜子全吸到肚里。他的涎液流出了口，有一滴落在地上，發出了輕微的響。老太太看麻六的神態，說幾粒瓜籽就把這娃稀罕成這樣，馬糞紙上的西瓜籽你全拿走，讓你娘吃個夠。麻六的眼里溢出了淚，他哽咽了一聲：我娘要吃西瓜，我想親自挑幾粒瓜籽種出來，我不全拿。老太太有點傷感：不知你娘積了啥德，能養出這么好的兒子來。你挑，你挑多少都行，如果挑不上，我到鄰居家再去找。麻六在西瓜籽堆里搜尋著，那些西瓜籽像相親的姑娘，一個個羞羞答答。老太太見麻六在猶豫，知道他沒找到中意的，便用手拍了一下馬糞紙，紙上的瓜籽飛快地跳下了窗臺。一顆金黑發亮的瓜籽親人般跑到麻六的腳下，他小心地撿起那顆瓜籽，將它放在手心里，兩只手掌合攏，可勁地叫了一聲我的娘，又給老太太行了一個禮，滿心歡喜地出了城，那種進城時忐忑不安的感覺完全消失了。這時在麻六的心里，涼州城還不如這粒西瓜籽呢!

娘哎!你要好好地給我活著。麻六快活地大叫。

1973年的清明節落了一場雨，雨下得有滋有味。麻六從掛在墻上的葫蘆殼里倒出了那顆包在紙包里的西瓜籽，瓜籽調皮地朝他眨眼，好像睡了一個冬天又睡了一個春天，精氣兒十足。他把瓜籽放到娘的眼前說：娘，好好看看，這家伙一種到地里，我們的希望也就落到了地里。娘，你今年就把心擱到肚子里，我要讓王永貴看看，我娘吃的西瓜可是我麻六親自種出的。麻六的娘急忙擺手：娃，可不敢張揚，挨斗呢!麻六說：娘，你把心放到手心里再拍在炕上！我選了個好地方，王永貴下輩子都不會想到，我會在他爹我的姑爹的墳塋地里種西瓜。

墳塋地在巴子營的東面。盡管當時國家號召人死后都要火葬，但對農村里的人來說，死是一碼事，葬是又一碼事，死由不得自己，葬卻由得了自己。在走廊地帶，墳頭星星點點，有礙風景，實行火葬無望，有的大隊便劃撥出了專門的地方，叫死人居民點。這個舉動贏得了巴子營人的贊同，說政府這點想得周到，活著在一個村子里，死了還在一個地方。好，不急了，陽間沒說夠話，死了繼續說。沾著政府的光，王永貴替他的爹挑了朝南向陽的一塊坡地。巴子營約定俗成的規矩，欺人不欺先人，占地不占墳地。麻六早就瞅好，王永貴爹的墳地中間有一塊空地，小，但有肥土，他一直想在這地方做點什么，現在正好拿來種西瓜。種西瓜的那天，天氣很好，麻六的心情也很好。墳地野草叢生。這兒原來是熟地，做了死人居民點，莊稼便不能種了，由著野草蔓延。自由自在的野草霸占了墳地，把多年壓抑的怒氣全部發泄了出來，各種野草交織，各種野花競開，墳地成為各種小動物的樂園。小心地拔掉幾根野草后，麻六把捂在胸口的西瓜籽取了出來，吹口氣，珍重地種了下去。然后，他輕松地坐在地埂上，看著你追我趕幸福的野草，突地想起了一個故事。這故事發生在很多年以前，那時的巴子營和現在一樣，都不種西瓜。一天，一個外鄉人拉著一車西瓜來賣，跑了兩圈沒人來買，外鄉人大怒，將兩只壞西瓜丟到路邊的麥地里，罵罵咧咧走了。西瓜被村里的傻子發現，說有人在麥地里扔了兩個怪物，穿著綠衣服，身上有花紋。村人如臨大敵，糾集壯勞力操持各種工具撲到了莊稼地頭，看著靜靜地躺在地里的西瓜，誰也不敢動，最后唆使傻子一鎬頭敲碎了西瓜。西瓜籽濺了一地，等了半天，未見西瓜籽動彈，村人興高采烈，說這種蟲子還沒成熟，幸虧發現得早，要不然就會遭受外鄉人的算計。又聽傻子說那個賣東西的喊西瓜西瓜，所以巴子營人把它稱作西瓜蟲，到處炫耀。后來真相大白，羞得巴子營人抬不起頭來。麻六想完這故事，拍拍腦袋，這能怪巴子營人嗎?到現在為止，巴子營人還是沒種過西瓜。這幾年莊稼歉收，莫說西瓜，連山藥蛋都無法可肚子吃。不管怎樣，我成了巴子營第一個種西瓜的人。老娘老娘你等著，西瓜大了是你的，氣死書記樂壞我，我麻六在巴子營第一個種西瓜。

麻六這一時期常常編順口溜，這是他在農民賽詩班訓練出來的功夫。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漫長的等待。

整個夏天，麻六除了在生產隊勞動，就是偷偷摸摸地去看他的西瓜。西瓜秧開花的那些日子，麻六整天咧著嘴笑。村里人以為麻六相中了誰家的姑娘，便套弄麻六的話，麻六一本正經：女人算個啥，女人不嫁人，天上的王母咋有那么多姑娘。這話讓巴子營人很是看不起他，家窮老娘病，找不到媳婦憑嘴硬，什么玩意。麻六也不爭辯，倒令巴子營人失了方寸，說這麻六不是得了邪病，就是吃了笑屁。

日子就在等待中慢慢走過。西瓜拳頭大時，麻六的心思也在加重。為防止小動物遭踐西瓜，他晚上便睡在了墳地上。遇到雨天，麻六便會遭罪，墳地沒有避雨的地方，他只能披塊塑料布，坐在雨地里。西瓜靜靜地躺著，有時雨太大，麻六便找一根棍子，挑了塑料布，為西瓜擋雨。西瓜在麻六的呵護下平靜地生長著。

出事的那天，生產隊派工讓麻六去拉城糞。那時城里的廁所相當時興，凡是居民區各生產隊都要設點，競爭是相當激烈的，有時為爭一廁所，互相毆斗是常事。一到廁所糞滿的時候，看護廁所的就帶出口信，讓隊里派人去拉糞。到城里拉糞是個較輕松的活，既輕閑，又能逛一趟城。為公平起見，拉糞的活按戶輪流。和麻六一起進城拉糞的人見他悶悶不樂，問原因，麻六也不吭聲，問的人便安慰道：兄弟，甭灰心，等麻嬸病好了，找個什么樣的媳婦找不到？留得金剛鉆，還愁攬不來瓷器活？麻六不好辯解，只好笑笑。一同來的人以為說中了他的心思，越發得意，竟哼起了小調：城里的姑娘山里的狗，王婆子的臘肉馬二爺的灰豆。哼了半天，見麻六仍不應和，便閉了嘴。拉了城糞回到巴子營，麻六連牲口也不卸，就去了墳地。眼前的情景讓麻六差點兒吐血，西瓜碎了一地，可憐巴巴地張望，幾只老鼠快活地跑來跑去，眨著小眼睛向他挑釁。麻六怪叫一聲，抓起土疙瘩就朝老鼠砸去，將一只老鼠砸得血肉橫飛。接下來的幾天，巴子營人發現麻六發了瘋似地打老鼠，只要見到老鼠，不管費多大的勁他都要打。即便老鼠鉆了洞，他不是揮锨挖洞，就是耐心等待，直到老鼠被打死為止。

娘哎，我該怎么辦呢?我是誠心誠意讓你吃塊新鮮的瓜呢!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麻六坐在院子里，總是自言自語。躺在炕上的娘聽到麻六的聲音，問他在說什么，麻六笑哈哈地答道：娘，我和老天在說話呢，今年可算風調雨順。好我的娃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為我真在乎一個西瓜？我是為了成全你的一片孝心。麻六說，娘，你不在乎，我在乎，我也是個男人呢。麻六的娘嘆一口氣：我苦命的娃哎!

1974年的秋天在一場雨中來臨了。病了一場的麻六掙扎起身子，又按部就班地參加生產隊的勞動。老娘的病在秋風中一日重似一日，麻六的心也如秋雨般亂下，他無心無緒，機械地重復著每日的活計。電影放映隊的到來，給沉悶的日子增加了些許的歡樂。巴子營放電影集中在大隊的空閑場地，一個戲臺孤零零地立在曠野，只有舉行公眾活動時才顯出無限的活力。放電影一般在晚上，人們如同過會，早早地扛了板凳去看場子。一吃過晚飯，爹叫娘呼，熱熱鬧鬧地聚攏，看什么電影倒成了其次。麻六背了老娘來到場子里，人們讓開了道，把最好的位置留給了他們。老娘也是個愛熱鬧的人，只不過讓病折磨得失了興頭。到了場子，她憋了多年的熱意拂拂地吹過場子。在場的人聞到了一股腐臭味，但沒有人追究這股味道來自何處。麻六平日不愛看電影，但為了老娘，他看得格外認真，他怕老娘有時問他電影中的人物和事情，他無法回答。這場電影叫什么名字，麻六根本未記，但有個細節麻六卻記得相當清楚。一個被人們叫做漢奸的歪戴帽子的翻譯官在一西瓜攤前，盡情地吃西瓜，他把一個西瓜一拍為二，啃幾口一扔，心疼得麻六狠不得跑到銀幕上伸手去揭。電影散場了，麻六背著老娘，高一腳低一腳回到了家。他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來到大隊部。王永貴正在讀報紙，問麻六來干什么。麻六問他大隊有沒有漢奸的指標，他想要一個。王永貴莫名其妙，問他是哪根神經出了毛病。麻六很莊重地說：毛病沒有，你就說有沒有漢奸的指標。王永貴笑了：中國最大的漢奸是劉少奇，你倒想得美，我們從來沒有漢奸的指標，地富反壞右倒都有，你一條都不夠格。看在親戚的份上，你就增加個漢奸，把這個帽子戴給我，給我一個西瓜我就認了。王永貴心里爬上了怒火：把你能的，什么覺悟！為一個西瓜要個漢奸的帽子，你以為漢奸的帽子就那么好戴？去，去，去，如果你有勁沒處使，就到大杈河灘里去洗石頭。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