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著的女神
青海的詩友班果早就告訴我
藏女?dāng)D羊奶或牛奶時,都是跪著的
當(dāng)這幅畫面真的出現(xiàn)在眼前
我還是很吃驚:卓瑪面對牛羊屈身跪下
藏袍上的銀飾嘩嘩作響
她一手舉起奶桶,另一只手
溫柔地按摩牛羊的乳房……
每天早晨的跪拜儀式
牛或羊取代了神龕的位置
她沒有念經(jīng),而是輕輕哼著小調(diào)
臉上籠罩著虔誠的霞光
似乎不采取跪姿無以表達(dá)對萬物的感恩
作為詩人,我也想當(dāng)場跪下——
不僅對造物主,更是對面前這尊謙恭的女神
“如果麻木地站著,似乎構(gòu)成對她的褻瀆?”
用我昂貴的膝蓋,吻一吻大地的嘴唇
我沒有哼歌,而是斷斷續(xù)續(xù)念出這首小詩
青海的昌耀
在青海遇見不知道名字的藏女
我一律叫作卓瑪
遇見沒見過的植物
我猜測它就是青稞
遇見不認(rèn)識的詩人
我在心里以昌耀相稱
昌耀不只代表自己
還代表青海的全部詩人
所以,昌耀還活著
跟我握手、碰杯
醉后勾肩搭背,在西寧的大街
深一腳淺一腳走著
一高興就站住,給夜行人念他正在寫的詩
問我:是生前寫的好,還是死后寫的好?
我只聽出他的詩里面
再沒有錐心的痛苦了
青海的詩人,再也寫不出那種痛苦的詩
雖然你們臉上,浮現(xiàn)著昌耀苦澀的笑
藏族朋友班果
藏族朋友班果,十五年前
和我同時參加青春詩會,在北京臥佛寺
我們唱走西口,他給我們唱青海的花兒
曲終人散,再沒有他的消息
我偶爾會想:班果這些年在干什么
當(dāng)酋長?保護(hù)藏羚羊?修青藏鐵路?
還是繼續(xù)唱歌?只是距離太遠(yuǎn),我聽不見
這次去青海,在塔爾寺碰見老朋友班果
已升任出版社老總
臉被紫外線曬得更黑,笑容一點沒變
“兄弟,擁抱一下吧。”就像臥佛寺?lián)肀査?/p>
什剎海擁抱青海湖,說得更浪漫點
就當(dāng)詩經(jīng)在擁抱格薩爾王傳
都有點老了,但我們?nèi)匀皇莾蓚€老小伙子
用漢語和藏語寫著各自理解的詩
它們居然驚人地一致
“是啊,雪山需要翻譯嗎?眼神與青稞酒
需要翻譯嗎?那么詩同樣不需要……”
“不是不需要詩,而是詩不需要翻譯
也能讀懂!”
雪山
我要把雪山數(shù)個遍
最后再加上頭發(fā)變白了的自己
多一座少一座本不算什么事情
關(guān)鍵是我想在雪山中間找到位置
少年的血尚且是熱的
總有一天像雪山一樣失去體溫
即使成為埋葬自我的墳?zāi)梗绻麗圻^的人
從面前走過,照樣會發(fā)生一場雪崩
多么想跟著她離開
可惜癱瘓的雙腿再也走不動了
默默捧出藏在內(nèi)衣口袋的雪蓮
把它拿去吧,做下輩子的定情物
千年積雪也有融化的時候,墳頭草青青
你將在下一個交叉路口,遇見另一個我
對阿尼瑪卿雪山的單相思
只恨自己太渺小了
如果真的能夠成為巨人,第一件事
就是靠近些,再靠近些
小心翼翼把你抱緊
往你臉上一口口呵著熱氣
堅持下去,把千年的冰雪呵化了
你不是凍僵了嗎?
我有辦法讓你蘇醒
仰望得太久,明知你失去知覺
我也只敢呵氣,不敢吻你
你冰涼的嘴唇會把我燙著的
阿尼瑪卿雪山,一個被你感動的人
在想像怎樣感動你。一次又一次深呼吸
有一天我會恨自己的:靠得那么近了
也沒有親一口的勇氣
踮著腳的高原
踮起腳,就能夠著頭頂?shù)哪嵌湓?/p>
爬上山,再踮起腳,就能夠著山頂那朵云
如果還差一段距離,拜托山也踮起腳
把我舉得更高點。青藏高原,由于云的誘惑
哪座山不是踮著腳的?“它不是離得太遠(yuǎn)了
而是太近了,才使人想試一試”
珠穆朗瑪峰不踮起腳,能長那么高嗎?
當(dāng)我愛上一位驕傲的女人
也會這樣努力接近、再接近
最終能否夠得著是另一回事
追求她的同時,下意識地抬高了自己
既記住山頂?shù)妮x煌又記住山腳的酸疼
像芭蕾舞演員用足尖支撐起全部體重
直到再也支撐不住為止
那朵云還是若即若離
我只好說:“你不屬于我,可我已屬于你
并不需要你降低……我只遺憾自己
不是人類中的頂峰。青春結(jié)束了
未能贏得更為持久的上升期……”
比雪花還薄的銀幣
雪山是礦山。布滿銀礦的山
從頭到腳開采了個遍
積雪是白銀鍛打的,用不完的零花錢
由雪山想到銀礦,美變得值錢了
可惜我不是礦工也不是銀匠
不知道怎樣將雪花兌換成現(xiàn)鈔來花
又下雪了,紛紛揚揚
喜馬拉雅深處有一座造幣廠
鑄造的銀幣上還印著花紋呢
千年不化。“無法拿它去買酒、買房
但我想,買一首單薄的小詩總可以?”
詩跟雪花一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壓歲錢
青海湖只欠一滴眼淚
青海湖只欠一滴眼淚
就該滿得溢出來了
湖水為什么是咸的?
那么多的眼淚,在眼眶里打滾
憋得眼圈都紅了
可我,就是不哭!
我也像背負(fù)千斤重?fù)?dān)的駱駝
只要加上一根稻草
就該被壓垮了
可我,偏偏還是活著……
盛滿雞尾酒的玻璃杯子
青海湖有一副我看不見的調(diào)色板
調(diào)試出雪山的白、云朵的白
調(diào)試出天空的藍(lán)、湖水的藍(lán)
調(diào)試出草的綠、樹的綠……
即使同一種顏色也有差別的
調(diào)色比調(diào)酒還要細(xì)心
我飲下一杯純粹由多重色彩
構(gòu)成的雞尾酒。眼睛醉了!
“彩虹升起,拿它來做吸管……”
更慷慨的,是它還漫山遍野
潑出油菜花的金黃,絕對24K的金黃
打造成戒指或項鏈都可以
青海湖有一只我看不見的手
忙著把調(diào)好的顏料涂抹在畫布上
此刻,正顯形為巴掌大的蝴蝶
去撫摸油菜花
為倒淌河寫詩
所有人都選擇遺忘,只有你身不由己
陷入漫長的回憶,“把回憶當(dāng)成生活
是那么地累!”也只能這么過了
愛過的再愛一遍,恨過的再恨一遍
饑餓的胃就足以填平。你倒流著
連當(dāng)初留下的空白也不放過
荒誕的目標(biāo):回到初戀,回到出生地
其實比流進(jìn)大海難辦得多
所有人都向未來前進(jìn),只有你踉蹌著
倒退進(jìn)歷史,成為反英雄的英雄
“歷史由懂得回憶的人說了算的!”
你幸免于成為眾多白癡中的一個
“跟你相比,名氣很大的長江黃河
都有點傻,無法親口說出自己的履歷……”
我躺在行軍床上,進(jìn)入夢鄉(xiāng)
“詩人算什么?只對倒淌的河流有感情
只對被時代拋棄的事物有興趣……”
在這一點上,我們是一致的
“所有的詩,都是倒淌在紙上的回憶錄!”
塔爾寺
即使拆除這千百根梁柱
塔爾寺依然存在,懸浮在半空
我們從空白處穿過,如入無人之境
不用擔(dān)心屋頂會被徹底掀掉
建構(gòu)起塔爾寺的并非
一根根椽木(它們只是擺設(shè))
而是比空氣還重要的信仰
即使解開那系滿經(jīng)幡的線索
記憶會被吹走,風(fēng)早已扎下根
在原地兜著小圈子
即使我累得舉不起手來
順時針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不會停下
“當(dāng)信仰成為慣性,什么都不怕了……”
身體里的西域
身體里的西域,相當(dāng)于一個人的右側(cè)
離心臟較遠(yuǎn)。心臟在胸膛左側(cè)
靠近東海岸。太陽從東海岸升起
落在西域,需要一天時間
我坐波音飛機(jī),只需要幾個小時
西域的晚霞可好看了。那是它的專利
我能趕得上嗎?
一個人的右肩,堆滿積雪
再往下,胳肢窩的位置,可能有盆地或沙漠
他右側(cè)的肋骨注定由耐旱的胡楊構(gòu)成
不像他的左側(cè),種滿常綠喬木
他習(xí)慣用左臂擁抱大海
右側(cè)只有淋漓汗水,退潮后,變成鹽堿地……
一張平攤的地圖,使我的祖國擬人化了
祖國熟睡在紙上,我正端詳他熟睡的身體
但是,西域醒著,離心臟很遠(yuǎn)的
銀川、蘭州、西寧、拉薩、烏魯木齊,醒著
從夜航班機(jī)舷窗往下看
它們正一盞接一盞地亮起燈,等待我
在這張揉皺的羊皮紙上降落
青海的油菜花
青海的油菜花,在南方的油菜花
謝了的時候,才開
青海的春天,比南方的春天
要來得慢幾個月
也許它原本就從南方趕來
一路催促著油菜花,如同游牧者
驅(qū)趕羊群,從一塊草地?fù)Q到另一塊草地
春風(fēng)構(gòu)成一列漫長的火車,車頭馳進(jìn)西寧
車尾巴說不定還留在杭州
想到這個比喻,風(fēng)聲在我耳中
變成車輪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呐鲎玻赝具汉取?/p>
快開花呀,快開花呀,再不開就來不及了……
可不是嘛,我來青海看見油菜花
仿佛參加一位老姑娘的婚禮
日歷已標(biāo)明是立秋了
她呀真有耐性,等到雪化了、草青了
人們看傻眼了,才隆重地把自己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