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我佇立于銀色的雪山下,還是漫步于碧綠的草原上;無論我徜徉于喧囂的城市,還是守望于恬靜的鄉村,長久地、我深深地陷入那個熟悉的聲音——渾厚激越的吟誦和歌唱之中,思念之中。這思念如此沉重!如此攪人心魄!如此酸澀!又如此令人激越,浩蕩飛騰!
真欽保,①您留給了我們什么?太多的思索太多的愛。大愛無言;您做到了“三個統一”(20多年前的一天,臨別時,他戲問我還有何指示。我說:“努力實現三統一”)。伊丹的可貴就在于他完美地實現了愛父母、愛民族、愛國家的統一。這個“三統一”不難,也不那么簡單。因為,對于自己,似乎任何時候都存在著如何舍“小我”而成“大我”的問題;民族是個歷史范疇,與國家一樣,他有一個產生的過程,同樣有一個發展、消亡的過程。誠如有國家就有國家利益一樣,有民族就有民族利益、民族權益,“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馬克思并不否認利益的存在。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必須時刻注意保障各個民族的權益。沒有科學的歷史觀、社會觀、國家觀、民族觀,就不可能將民族利益和國家利益統一起來,使具體民族利益服從于整個中華民族的利益——中國人民整體的國家利益。否則就會走向其反面,這“三統一”,既反對大民族主義,也反對地方民族主義,更反對民族分裂主義,將各民族成員的根本訴求都統一于國家最高利益之下,統一于“國家公民”這個既定的身份之上。
這是—個老黨員(伊丹于l956年入黨)所應該做的,這也是黨和國家悉心培養的結果。中華民族在統一發展的每一個關鍵階段都有少數民族的仁人志士、代表性人物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愛的另一面是恨。“能愛能恨才能文”(魯迅語)。伊丹才讓始終是一個詩人,或者說始終是一個藝術家。他沒有在黨政部門工作過。因此,伊丹才讓始終以藝術家的心態活著、過著。情緒激昂,嫉惡如仇。面對邪惡,他可揚眉怒目,拔刀亮劍。地道的詩人率真的性格——伊丹才讓滿意自己的性格——這性格也與他既定的身份一致;這一性格造就了他,自然,也給他惹了不少麻煩,甚至使他付出了代價。詩人是對伊丹才讓的基本定位。在此,我們不能要求他的每一個詩段都像政府報告那樣講政治、講政策,更不能將此作為臧否詩人成就和價值的唯一依據。
真欽保,您留給了我們什么?太多的身教,太多的典型,太多的藝術昭示。面對你的藝術成就,我們如此總結:對于一個本民族詩人作家來說,起本質作用的是熟悉本民族的語言、熟知本民族風俗、對本民族有深厚感情。為什么?
一切有母體,難道詩的語言沒有母體嗎?
一切有母體,難道風俗沒有母體嗎?
一切有母體,難道感情沒有母體嗎?
有。我可以絕對地講:這個母體就是家(父母)、就是民族、就是祖國,就是我們賴以成長的山川大地!
依賴母體,我們有了自己的語言。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假如你不懂得這個民族語言,實際上你根本不知道這個民族如何思維(語言與思維有著深刻的聯系)——因為語言是一個民族最本質的特點,它既會影響一個人的思維方式,也會影響一個人的判斷方式。阿克伊丹對本民族語言的熟悉和感情,就來自于那種自然的認同、深切的責任和自覺的使命。
依賴母體,我們有了自己的風俗。風俗是一個民族文明積淀的具有“文化制度”作用的文化形式,只有熟悉本民族風俗的人才會真正感受到這個風俗所體現的根本意義和所表達的情感和蘊含的理念。
詩人對風俗的興趣和深知,是我所知道的許多文學作者所不及的。生活是藝術的母親。懂語言、識風俗,使您在自己的藝術天地里才具有獨特的藝術思想、藝術情感、藝術意境、藝術形象,使大家自然地感覺到、認識到、捕捉到這是伊丹才讓……這是藏族的伊丹才讓……這是中國的伊丹才讓……
真欽保,您留給了我們什么?太多的真、太多的誠、太多的熱情、激情和感情。激情四溢的您像一團火,不論走到哪里,總將那里的人們的情緒點燃。為什么您能而別人不能?讓大家在您的情緒中暢想,在您的情緒中亢奮,在您的情緒中揮灑生命的愛恨與淚!
誰親近人民,人民便親近誰。誰用真情向著人民,人民就用真情向著誰;同樣,誰忘記了人民,人民便會忘記誰。您得到擁戴,您得到贊揚,就因為您用自己火熱的感情在歌、用自己奔涌的熱血在唱,像蜜蜂一樣工作,像農民、牧民一樣樸厚、平凡、真誠做人——“本來我們就是農民、牧民!”
人才是人世之寶。藏民族有重視人才的好傳統,這一點我們似乎從藏族人民對自己人才的尊重和熱愛上看得更加真切。伊丹才讓也好,端知嘉②也好,都受到人們的尊重和愛戴。比如,我聽說伊丹才讓就受到西南民族大學的學生們的熱烈歡迎,有一兩個小時,他都在與學生們照相;假如學生們不是如此地熱愛他,就不會有這種場面。學生為什么愛他?是因為伊丹才讓是個詩人嗎?我想是,也不是,因為藏族詩人并非只是伊丹才讓一個。是因為伊丹才讓是個藏族老人嗎?我想也不是,因為藏族老人很多,誰有他這樣的禮遇?是因為伊丹才讓是個干部、是個官嗎?這更不是,論官,伊丹才讓不過是甘肅省作協的兼職副主席,這樣的干部在藏區多的是。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想還是由于他的詩,他的詩的成就,他的詩所反映的思想和內容深深地打動了一代人,感染了一代人;還有一點十分重要:就是他的為人,誠懇、直爽、敞亮,談吐幽默,待人豁達,公道正派,無私無畏。我曾接觸過一些“名流”,有詩人、作家、名記者、企業家,專家、教授,甚至高官,可以說他們都是“聰明人”,都有“一技之長”——可謂智商高、名氣大、成果豐富,可是一旦接觸,他們有的自私,有的斤斤計較,有的唯利是圖,有的“高人一等”目空一切,他們的虛偽、虛假和粗俗,令人望而卻步,退避三舍。那些善良的百姓、涉世未深的青年怎么能知曉這些?
許多人都在追求不朽,而這些人中的一些人卻連人們起碼的尊重都沒有得到。為什么?我想不是他們才力不夠,我敢說論學歷、論語言功底,伊丹才讓排不上。本科生有的是,研究生有的是,就是講師、副教授、教授也不乏其人,但許多人缺了一點,就缺了那么一點真誠,那么一點熱情,那么一點激情,那么一點真,那么一點善,那么一點對弱者的同情、對殘者的憐憫、對老百姓的愛心,那么一點對這個民族的關切。歷史是求實求真的,大浪淘沙后,一切虛假的東西,都在滾滾洪流中化為烏有,留下的便是最有價值的真實,便是最為珍貴的人的心靈、人的愛、人的善,人們美麗多彩的思想、精神及情感世界。
可是,在一些人才身上,我也看到一種令人沉痛的現象,這就是許多人都不懂得自己的價值,不懂得愛護自己。他們是優秀的,但帶著很多的不足進入社會。他們在以自己的苦行克服著自己的不足,在事業上,通過自己的才智不斷苦學苦干死干取得成就,但他們卻不知道自己身體的寶貴。不良的生活習慣伴隨著他們,不良的飲食習慣伴隨著他們,不良的生活觀念伴隨著他們,使他們過早地消耗了自己的精力、體能,過早地走完了生命的路。人才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但也是最容易被人們浪費和忽視的財富;人才無價,關鍵在用,而由于人的生命的短暫,此種“無價”閑置幾日,時過境遷,行將朽木,便真的一文不值了。有誰知道自己的價值?“仆人眼里無巨人”,朝夕相處的人,誰還在意你是個人才,或者去分析你甚至判斷、了解、把握你的社會歷史價值?這就苦了那些人才:社會上有名而無人具體關注你的生老病死;自己有知而忘我于事業,不知病將至、老將至、死將至;家人有愛,不知其社會沖撞、心理壓力、奮斗之苦累煎熬。久之,遂積患于身,終成遺恨!我們不但要尊重人才,使用人才,而且要教育人才,嚴格管理人才,精心保護人才。
在聽說伊丹去世的那一日,我幾乎通宵未眠。吟一俚句:
送月雪山上,
月去山無光。
一夜滂沱雨,
天悲失菁良。
阿克伊丹,走早了!他不該在這個時候離去!七十一歲,這算什么高齡?按照您樂觀的說法不就是“三十五公歲半”嘛,您還應該是壯年啊!
阿克伊丹,走早了!多好的歲月等著您去歌唱:“好啊好啊今朝好”,您為什么在此時離我們而去呢?
阿克伊丹,走早了!您不該在這個時候離我們而去!多好的時代,多寬松的環境,您可以盡情地去搜集、講用藏族民間文學,誰也不會說這些是封建糟粕。您可以面對如此恢宏的礦藏,盡情地開采,盡情地使用,把您詩之境界拓得更寬、更遠、更精妙!
阿克伊丹,走早了!您不該在這個時候離我們而去!金秋,正是收獲的季節,您成熟了,從詩、從人、從政治思想、從文化思想、宗教思想、民族思想——您的后輩們正在茁壯成長,需要您的鼓勵,您的教導,您熱情的點燃!
阿克伊丹,走早了!您不該在這個時候離我們而去!積極的您,樂觀的您,誠實的您,好學的您,不應該就此停止歌唱,人生苦短,使命正長!
您不留戀藍天的召喚嗎?今天的天空藍得早!藍得好!藍得神奇!
哦,雪山會記住您的名字,草原會記住您的名字,奔騰的江河湖海會記住您的名字,即便是十月那些晚開的花也會記得,您行走的腳步,您的身影,你的歡笑,每一朵花都將為您的離去而悲傷。有位作家來征求意見:當代藏族作家誰可立銅像?我說:“伊丹才讓!”有位翻譯家說:我要譯伊丹的詩。我說:“好!值。”有位專家說:我要研究伊丹。我說:“好!值。”
您留給我們什么?太多的豪邁,太多的夢。一個為自己活著的人,他因為自己而遠離人民。而一個為人民活著的人,他因為人民而親近自己。自己是渺小的,人民永遠恢宏。無數的仁人志士之所以為人民所頌揚,是因為他把“渺小的自己”融入了恢宏的人民之中、融入歷史之中。
不疲倦的腳步,不疲倦的歌唱,不疲倦的夢,將我們帶向無窮無垠………
您留給我們什么?您留給我們一個無限豐富的世界,您的豪放、您的善良、您的正直、您的坦蕩、您的睿智、您的堅強、您的勇敢、您的勤奮、您的信念、您的理想……
雪獅已去,獅嘯猶存……
2004年l0月28日記于昆明五華山
2007年5月1日略改于昆明震莊賓館
附記:
匆匆間,伊丹才讓離我們而去已有兩年有余了。伊丹才讓去世時,我正好在云南工作;那時我們曾邀請他到云南一游,可惜未能實現。聽到他去世的消息后,我曾寫兩篇小文,但都由于忙于事務,未來得及修改發表。去年年底,西北民族大學的扎西才讓請我給伊丹才讓的詩評集寫個序,匆匆數月又去。“五·一”去昆明出席文化旅游節,憶及當時心境,遂略修此文為序,也算是對故人的紀念吧。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