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鋒,男,1971年6月生。甘肅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廣東省作協會員。在《飛天》《西北軍事文學》《短篇小說》《佛山文藝》《羊城晚報》等發表短篇小說若干。出版長篇小說《新聞記者》及三部文學作品集。現居廣州。供職于南海東軟信息學院。
一
老烏視察完我的房子,表情就搖曳開了。他不太自然地去了衛生間,門半掩著,來了一曲高山流水,勁兒很足,瞬間,客廳里就洋溢著濃濃的尿騷。我抽了一下鼻子,聽到馬桶蓋子啪地一聲,他提著褲子吊兒郎當地出來了。我說你沖一下水啊。他說你不尿嗎?尿了一起沖,省水。我說省你個雞巴頭。就進去幫他沖了。
我們坐在沙發上說東道西。話不著邊際,天南地北,從古至今,繞圈子。又從同學時代繞到參加工作。還憧憬了今后美好或者不美好的人生。這種交談,既要有時間,還要有情緒。正好是禮拜六,房子里就我和他。我還準備了充足的啤酒和花生、瓜子,敞開肚皮喝或者吃,肚子脹了幾步之遙就能解決,沒有任何后顧之憂。談得就很投機。山頭的斜陽肆意地打到桌子上,將我們的臉映得紅通通的。我們都覺得心里很通透,想馬桶抽水后的空蕩。
海闊天空之后,他伸了個懶腰,說,你有房子了,有房子好啊。我說還行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說,結婚好啊,有個家了。我說你也早點動手吧,老是個單身沒勁。我們又碰了一大杯啤酒。他突然站起來,又突然坐下。我說你干嘛?他哼哼哧哧,像有屎屙不出來似的,最后一拍桌子,說,老大,我也想結婚啊。
哈哈,好啊,先找個對象啊。有了,床都上了。他嘴角掛著的啤酒泡不爭氣地啪啪亂迸。那就去民政局登記,趕緊辦結婚證啊。辦上了,該辦的都辦上了。他又站起來,有意無意地晃著腰里的膘。那就趕緊辦喜事啊,我這都辦了好幾年了,你當年給我搭了多少?20塊錢吧,我給你50塊差不多了吧。這幾年,物價也就漲了兩倍。我也站起來,鄭重其事地重復著他的動作。
那你看——我這喜事能不能辦?
什么意思?我覺得不妙時,他一拍我的肩膀,說,老大,把你的房子借給我辦喜事!
橫掃客廳的斜陽猛地顫了一下,有如悸動的心臟。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我覺得有大塊的烏云壓境,窗外的整個山都傾斜了過來。
引狼入室。
我的房子在白塔山的后山腰。山不高,山腰像女人漸漸臃腫的腹,房子如腹部的贅肉。我就是贅肉上的一顆痣。
我蜷縮蘭州六年之后,沒多久,香港就回歸了。這兩件事原本沒什么聯系,一件是經濟事件,一件是政治事件。一件像女人掉了根頭發那么微不足道,一件象征華夏民族的榮辱。但香港回歸了,我也有房子了,怎么說都值得紀念。那年父親要給我們買房子時,我們還很窮酸,沒有任何經濟基礎。我們就如附著在城市房頂的小草,渺小、卑微,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也能沖得我們七零八落。而父親是有一些經濟基礎的,他革命了大半輩子,沒點經濟基礎說不過去。買房是為了解決我們基本的居住條件,和基本解決溫飽是一個概念,這個概念用最通俗的說法就是能在家里屙屎。在城里,能夠在家里屙屎卻不至于臭氣熏天,也不惡心得嘔吐,那是多么不容易的事。要是沒房子屙屎,就是盲流,你即便租了四室六廳三廁的豪宅,居委會的老奶奶派出所的警察叔叔時而也會騷擾你一番。老奶奶關心的是你計劃生育了沒有,主要指女同志。若你說已經采取了必要的措施,那就請到指定地點進行指定的檢查,看是否真如你說的那樣。若你說采取的是保守措施,老奶奶們就如臨大敵,她們先是動員你結扎輸送卵子的管道,一般情況下,好像并不在意男人輸送精子的管道。若你不愿意,就給你發幾大盒安全套,生怕你不夠用。然后隔三差五上門觀察你的肚子是否有異樣,恨不得把你夫妻生活的頻率都搞得一清二楚。派出所管的則是暫住時間。你沒房子,就不可能在某一個地方永久地居住,就是流動人口,就屬于重點盤查的對象。生活因為流動而精彩,人口因為流動而煩惱。父親想給我們安個窩兒,使我們告別盲流。這是多么美好的愿望。
那個春天,乃至之前,無從考證始于何時,蘭州房地產開發商如同吃了大劑量春藥的男人,到處胡來。市民的目光開始被房子牽引,伴隨著砸地基的夯聲,審慎地關注著樓群成長的速度,小心而又苛刻地盤算著自己的腰包。那輪轂交錯般的夯聲,既讓人心猿意馬,又叫人心力交瘁。我這樣的平常男人都自卑得如受到驚嚇的烏龜,錯愕、驚慌失色。
父親點燃了我們繼續在城市生活下去的信心。但我們可選擇的余地其實不大。后山腰的房子是市建委一個下屬單位搞的實驗田,說是既利用土地,又節約能源,天花亂墜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過房子,我拿著一根樹杈子敲竹杠般地跺了跺墻角,說,就它了。
父親又親自趕到蘭州實地察看。我們選房子,價格是首要的因素,要便宜;位置,要不遙遠;面積,自然大不起來;樓層倒是可以充分地選擇一下,畢竟天天上上下下的。但這都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父親考察完市場,沒立即表態,像個領導似的說,我回去研究研究。
一周后,父親敲定了那房子。房錢基本都是父親出的,我們湊的那點錢,也就買個衛生間,換種說法,就是買了個屙屎的地方。
房子是開春前剛蓋好的,墻還沒干透,我們就迫不及待地住進去了。墻里面的水氣硬生生被我們給逼了出來,客廳后墻小便失禁似的大面積滲水,比世界地圖還要壯闊,而且邊界還在肆意蔓延。站在地中央,能明顯地感覺到陰陰翻騰的潮氣。等天確實熱起來后,地圖就不再擴散了,而是呈五花八門狀,指甲一摳,白粉天女散花般往下掉。我雇人剔除了腐朽的墻面,糊上了一層厚厚的涂料,再刷出來后就雪白雪白的了。房子里的擺設還是舊的,那些家具的年齡和我們的婚齡一致,我們對于物質的追求,只能靠時間的推移。
但我們是滿心歡喜的。那時,上山的路上,兩邊的花有些開了,是那種細碎的、未經世事的黃,花里胡哨的蝴蝶輕率地飛翔,淡淡的陽光輕率地奔瀉,使如蛀痕一樣的山坡清晰明亮。我咧開嘴禁不住笑道,娘的,我們也是有產階級了。
我們走在山道上,啐!一口唾沫在陽光的斜線中期期艾艾地飛舞,啐!房子!我們進了房子,關上門,把窗簾密密地掩上,快速地脫了衣服,在黑色的皮沙發上摸爬滾打。這種原始運動讓我們充分地感到快樂。高潮落下,我們非常嚴肅又謹慎地確認對方身上沒有任何不檢點因素之后,我走到陽臺上,胡亂抓住窗簾的某個部位,簾布咔噠咔噠地響過,一座山呈現在面前。一條不寬的山道,一兩座狹隘的亭子,無數青黃不接的樹,幾只啁啾的鳥,世外桃源啊。我點著一支煙,并把另一只手揣到褲袋里。柳葉兒從后面抱著我,一副死乞白賴的樣子。我扭頭看見柳葉兒紅撲撲的臉上掛著一顆肥碩的水珠,騰出手,中指彎曲,對準它,輕輕一彈,那水珠像柔荏的羔羊,被輕率地抹殺了。
有自己的房子,真好。
二
老烏是第一個被我邀請來家里做客的人。偌大的城里,我除了和柳葉兒如膠似漆外,就是和他關系最鐵了。他就是憑借這層關系,突然提出借房,讓我手足無措。
我掰著指頭數了數,六十六天。開春搬進來,現在是六月的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老烏說,六六大順,正好!再說,新鮮勁你也過去了,老哥我一輩子也就這一回,而整個蘭州,也只有咱倆能同舟共濟。我點點頭,你的話頭頭是道,但這事我做不了主。他說,我相信你,來,我先敬你一杯。我說,別客氣,這是我的酒。他拍著胸脯,哪天我請客,要不這么,直接喝我的喜酒,讓新娘子多敬你幾杯。
柳葉兒堅決反對。我說我倆啥關系你是知道的。她說,啥關系也不能把家借給他。我說怎么是家呢,是房子。她說,要不借一間給他,我們住里頭,他們住外頭。我說,那哪行?那不成混居了嘛。她說,你要硬借,你就跟他老婆過去。我嘿嘿笑了。她說,說到你心坎里了吧,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說,我就不是個東西。
柳葉兒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給我面子,答應借一個月,但是只借一間,臥室不能動,絕對不能讓老烏睡到我們的床上,其他房間里的家具,可以歸集到臥室里來,一個月后,老烏負責把東西搬回原處。
柳葉兒說,寧借人發喪,不借人成雙,老烏應該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說,他肯定熱淚盈眶。
她說,你小心他賴著不走,請神容易送神難。
我搖著頭說,不會,他哪是那種人呢,我們這關系!
老烏眼巴巴地等我們的房子。房子的事一敲定,他就迫不及待地張羅辦喜事了。
老烏這人,挺活躍,喜歡吹薩克斯。但家里窮,也許因為這,自尊心就特強。這樣的人,即便真的感動,也不會表現得熱淚盈眶。但我給柳葉兒說,老烏一聽你把房子借給他了,當即感動得熱淚盈眶。柳葉兒說,是嗎,真是那樣嗎?我說,這有什么好夸張的,真是!
老烏結婚那天上午,我騎著摩托車帶著柳葉兒輕車熟路地來到了樓下。樓道里的喜慶牽引著我們上樓。三樓的門敞開著,一個老太太站在門口。該就是老烏的母親了。她以主人的身份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一口濃郁的鄉音我們聽不太懂。我們應著進了屋,柳葉兒刀子似的眼睛環視著四周,彩帶在房頂盤旋,大紅的雙喜字掛在墻中央,一個挺大的相框擺在電視柜上,里面圈著神采熠熠的老烏和他的新娘。老烏的媳婦長得還不錯。我對老太太說,老烏結婚,喜事一樁啊。老太太樂得合不攏嘴,喜事,喜事,吃糖吶。我抓了兩塊糖,遞給柳葉兒一塊。柳葉兒利落地剝了皮,塞到了嘴里。
老太太問,你們是他的同事吧?我說,是啊,同事,現在你兒子干得不錯,都是廠辦秘書了,再過幾年,就當官了。老太太溝渠縱橫的臉舒展開,笑得一覽無余。我說,那您忙,我們下樓等去。
時候不大,車隊人模狗樣地爬上山來,有七八輛。打頭的黑色轎車停在樓下。老烏和新娘神采奕奕地下了車,有人就往他們頭上撒彩紙。老烏被幸福沖昏了腦袋,目中無人地領著新娘上樓去了。接下來另幾輛車里的人下來,望望山頭,看看房子,叨咕著,怎么把房子買到這里了?夠偏僻的。其中有我認識的,我和老烏原來是一個單位的。那人喲了一聲,問,出來幾年了,混得不錯吧?我笑了,說,還行。這時,聽到樓上傳來老烏的聲音,剛買的房子,還沒怎么收拾,隨便坐。柳葉兒一拽我,說,走!我問,去哪里?她說,去酒店等著吃酒席。她嘴里嚼著糖,很不文明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三
我們寄宿柳家。柳家是城里人,有一座院子,能解決我們的燃眉之急。
一月后的早晨,是個星期天,柳葉兒掐著表提醒我說,今天收房。這時和煦的陽光正照耀在柳家屋前的石臺上,映得人暖暖的。我看了看表,的確不差,今天該是老烏走人的日子。
我戴上頭盔,剛發動著摩托車,狗叫了。狗搖著尾巴,叫得很兇。院門外喊,許鋒,許鋒。我熄了火,摘了頭盔,跑出去開門,原來是老烏和他的新娘,新娘手里還提著個禮品袋。
柳葉兒客氣地請他們進上房坐,泡了茶,問,蜜月過得怎么樣?新娘有些羞澀地笑了笑。老烏說,承蒙你們關照,很好。老烏很有意思地看了看柳葉兒,問我,什么時候當爹?我說,肯定比你早——不過有時候也說不定,現在都講深圳速度。柳葉兒瞪了我一眼。老烏打量著房子說,我還是頭一次來,真不錯。我說,你要是經常來,我干嗎去?柳葉兒忍不住樂。老烏說,這房子獨門獨院的,在城里啊,能有這么一座院子,真是幸福啊。柳葉兒接過話茬,可不是嗎,我小時啊,幾乎天天有人來,一院子的葡萄樹,可風光了。老烏很仰慕地說,能住這院子的人,都是名門,有地位的人。柳葉兒更加眉飛色舞起來,她回憶了輝煌的家族歷史,一臉燦爛。老烏瞅著我,說,你娶了個大家閨秀,以前講求門當戶對,要不是改革開放,柳葉兒才不會下嫁你啊。
這孫子!我陰陰地盯著老烏。老烏卻不理睬我,還在兀自奉承著柳葉兒。柳葉兒高興得出門抱了個大西瓜進來,剛放到桌上,西瓜滾到地上,摔成了幾瓣。老烏說,碎碎平安。
老烏今天來者不善。
他們兩口子坐了個把鐘頭,走時沒提那個禮品袋。柳葉兒喊,落了東西了。新娘笑著說,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我把老烏拽過來,小聲問,你什么意思?老烏嘿嘿笑著,小聲說,一來是看看你們,二來,那房子,想請你們再寬限一個月。我說,思想政治工作做得不錯啊。老烏說,柳葉兒是個好媳婦。我推了他一把,去你哥的腰子。
人走了茶涼了,柳葉兒醒過神了。她邊收拾桌子邊問,奇怪,兩人怎么沒說房子的事?我說,你才明白啊,這叫無事不登三寶殿,他要我們再寬限一個月。啊?那怎么行?柳葉兒說話的空檔打開了禮品袋,是兩瓶包裝精美的劍南春。柳葉兒笑瞇瞇地問,就一個月?不過一個月一晃兒也就過去了。
老烏像斷線的風箏。一個月后,我把電話打到他的辦公室,沒人。我急呼了他四遍,才傳來他因縱欲過度而有氣無力的回聲。我說,你在哪里?還休婚假呢?也不怕閃了腰子!他呵呵兩聲,又壓低了聲音說,再寬限幾日,接著嗓門擴音器似地喊,那就晚上,到我家,大家都來啊。話筒里傳來十分嘈雜的聲音。老烏的嗓子又變成了低音炮,擠屁似地說,有幾個同事出差,沒參加我的婚禮,他們還想鬧一鬧洞房。你先將就,反正你的洞房早就鬧過了。我一愣神,隨即就沒了聲息。
我有了一點鳩占雀巢的緊張。我琢磨了一晚,覺得這樣不行,次日一早,正準備再次打電話找老烏興師問罪時,他卻提著個塑料袋踅摸進了我的辦公室。我皮笑肉不笑,你還知道來啊?他拉了個椅子坐下,把塑料袋扔給我,說,兩條煙,孝敬你的。我說,行啊,烏秘書——少來這一套!他嚴肅地說,這不是巴結你,是感謝你為我做出的犧牲。兩條煙很勢利:柳家是城里人,有房,他房子的事兒又拖了,但廠長已經明確表態盡快分給他,希望我能繼續發揚團結友愛的優良美德。我把煙一推,說,兄弟,我真的有困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已經竭盡全力了,要是讓我父親知道,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又一拍桌子,說,哥們,幫人幫到底,要不這么,我給你掏房租。我哎喲一聲,哥們,有強迫人家租房子的嗎——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不答應不仁義,我問他打算借到什么時候?他眼珠子一轉,說,明年春暖花開。春暖花開?你兒子都會叫爹了!他一撓頭,算是借窩下個蛋吧。
春暖花開?柳葉兒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她扭頭對她母親喊,媽,你聽聽,老烏要住到春暖花開呢。正在做飯的柳葉兒母親手里拿把刀快步趕過來,你瘋了嗎?你們要一直打游擊?我說,新房子,沒干透,頭一個冬天他們住著,等于給我們去去濕,對我們的身體有好處。我足足做了一天思想工作,柳葉兒無奈地對她母親說,他的地盤他做主,隨他吧。柳葉兒母親放話,那你們看著辦吧,老烏我見過,心眼不少。
老烏得到消息后喜形于色,晚上要請我們吃飯。我表示不用客氣,但我把話說明白了,春暖花開,就是明年的4月1日,到時,你把房子負責給我粉刷一遍,干干凈凈地交還。他連聲答應沒問題,一定完璧歸趙,刷兩遍三遍刷油漆都行。
四
那房子老烏住得不省心。有一天,他來電話說開發商上門要錢。當時老烏兩口子不在,人家就在門上貼了告示,限一周之內交清余款,否則后果自負。中國人干事,地球人都明白。后果是什么?停你的水,掐你的電,讓你陷入絕境。其實合同里寫得很清楚,房本子辦下來,再交清余款,現在房本子沒辦下來,要哪門子錢?但老烏的求援表達出他非常想讓我積極地面對這個問題,而不是置之不理。沒水、沒電,他小兩口的日子就疙里疙瘩。但我不能為了他而犧牲自己的利益,我要是把錢都交清了,開發商成了甩手掌柜,我追在屁股后面要房本子,太被動了。國家的單位要真是板起臉,連親娘老子也不認。
開發商在靠山的窯洞里辦公,準確地說,也不是窯洞,是樓房。樓道里滿是落魄的灰塵。辦公室主任就是貼告示的人。她一見我,說,告示看見了吧,你的房款要盡快交。她的聲音尖刻、刺耳。我很不客氣地說,不是有合同嗎,按合同辦就是了。她眉毛一挑一挑的,仿佛兩道火苗,辦房本子要錢,我們沒義務給你墊錢。我說,按合同寫的辦,你給我房本子,我給你余款。我站在門外,她站在門里。這女人似乎正處于更年期,又屬于那種小時沒有發育完全,老了又猛長肉的女人。她掉轉屁股,好啊,好啊,那就走著看,等我掐了你的水你的電(看,我的預料完全正確),我看你怎么辦?你敢!哈哈,有什么不敢?她忽地轉身,幾乎沖到我鼻子底下,對付你們這號人,就得用這種辦法。我真想在她厚墩墩的臉上蓋幾個印章。
我不跟更年期的女人一般見識。所長看起來老實忠厚、高高大大,像個國家干部。他說,別生氣,記者同志,情況是這樣的,我們這個小單位啊,雖然占事業編制,但是國家只給一點點的補貼,開發這些房子,我們已經虧本了,到現在連工資都發不出來。呵呵,在這種情況下,你說,我們怎么辦?我笑了,所長大人,咱們是有合同的啊。國家干部輕輕地拍了我一巴掌,記者同志,還是希望你考慮一下,帶個頭,幫我們度過危機,你只要能帶頭,你的房款我再給你打九折。——我飛速地換算了一下回報。國家干部的手掌摁在我的肩膀上,說,當然,你適當地給我們宣傳一下,這里,畢竟空氣清新、風景宜人,是個休閑的好去處。我們還有十來套房子沒賣出去,要是都賣出去的話,我們也不會催你們交錢。
老烏在馬路邊等我的消息。見我一臉怒氣,說,上樓坐一會?我推辭說,不了。他一拽我,說,怎么回事,到家門口了,哪能就這么走?明明是我的家,怎么成了他家門口。我說,我會跟他們交涉好的,你放心住著就是。他也不再勉強,說,不會真的停水停電吧?我鼻子濃重地出了口氣,說,那也說不準,小心一些為好,你冰箱里少凍點肉,沒事多接兩桶水。
房本子的事得了痢疾似的,稀稀拉拉的。開發商說要建的鍋爐也沒錢建了,給免費安裝桑普爐。桑普爐就是它奶奶的土暖氣,名字再好聽也高級不到哪里去。用土暖氣就要燒煤,燒煤就要買炭。老烏倒挺樂意,說自己買炭便宜,一個冬天能省幾百塊。但是免費安裝桑普爐的前提是必須交清剩余的房款。老烏哀求我說,你就交了吧。我說,不交,人家使的是苦肉計。
為了逼迫我們交剩余的房款,開發商撕破了臉皮。全樓斷電。停電后,“海市蜃樓”出現了,本該漆黑的樓里有一家亮著燈。開發商眼里冒出怪異的光芒,更年期女辦公室主任帶著一干人馬如敵后武工隊似的包圍了這樓,不用查,一看就知道誰家,我家。一干人馬舉著手電筒,闖進了門,老烏忙招我上去。我一臉無辜,沒作賊不心虛。他們檢測來檢測去,沒發現有偷電現象。我也覺得百思不得其解。但測電筆伸到插座里,燈顯著地亮著。沒一會兒,老烏發現電冰箱的保險被燒斷了,沒米的電飯鍋也冒起了青煙。這時供電局的幾個電工也喜滋滋地趕到了,查來查去,差點把墻扒開,也沒結果。幾人又檢查了外線,總算是有了定論,原來是一根高壓線與民用線路的距離過于親密,導致什么磁場效應出現。我問道,為什么別家沒效應?電工瞅了我一眼,扭頭走了。我喊住更年期女主任問,損失怎么辦?女主任尖聲說,我就不相信你沒偷電!要是周圍沒人,我真想強奸她。我攔住國家干部,問,損失怎么辦?國家干部說,那是供電線路的問題,得找供電局。鬼子下山了,老烏哭喪著臉。我說,電冰箱換個保險容易,電飯鍋也就幾十塊錢,認了吧。
但這一次開發商明顯理虧。我動員新聞單位的哥們,集體去他們那里亮了個相。國家干部也怕記者,他讓步了,桑普爐先給裝上了。
五
冬天來了。連日的大雪,使氣溫狂降,整座城市冷若冰霜。我的鄰居突然來電話說我家跑水,趕快來看看。我找不到老烏,就急忙趕到了后山腰。樓下的馬路已經變成了溜冰場。進了第一道門,發現滿樓道都是冰,跟鍍了銀一樣。我小心翼翼地上樓、進屋,發現老烏的東西已經搬空了。衛生間的水表凍裂了,水還在不停地冒著。馬桶蓋子也敞著口,一泡陳年的屎也沒沖。
我心說老烏,你他媽的太不是東西。
這樓總共四層。樓梯很窄,一梯一戶。我們住三樓左首,對門住的是兩個四川人。老頭年紀大,老婆歲數小。兩人屬于典型的遠親不如近鄰的人,非常熱情。老頭子用艱澀的方言說,那個小伙子幾天前就搬走了,昨天你們家開始走水,今天早上樓道里結了冰,差點把我滑倒。我連連表示感謝和抱歉,說,一個同學住了一段時間。他說,那也應該通知你們的,這天說變就變。我說,是啊是啊,現在這人,腦子都有缺陷。
我還是聯系不上老烏,這鳥人,死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換了水表,清了地面,又臨時從對門老頭那里借了些干柴和蜂窩煤,多次努力才把火點著。寒冷的冬季,爐膛里熊熊燃燒的火給我帶來了一點溫暖的感覺。被水浸泡過的地面,如桑拿房似的霧氣騰騰。我把電視、柜子、沙發、茶幾、冰箱、電腦桌椅、大衣柜、大床、小床,這些被老烏挪了位置的家具一樣樣搬回原處。干完這些,已經是凌晨三點了。我疲憊地環視著家,再到衛生間鏡子里看時,滿臉滿頭滿身都如剛出土的文物,鼻子也稀稀拉拉地過了河。
柳葉兒是次日早晨上的山。那時天還沒完全亮,路燈又壞了,路又滑,她一進門,胸脯起伏著說,路邊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蹲著抽大煙呢,一個個身子單薄,臉青黃,衣裳寬松,風呼呼地吹起,如鬼一般。我把柳葉兒抱在懷里,還能聽見她心臟激烈的響動。柳葉兒說,你看你同學,哪里是人!我訕笑道,真不是東西。我們共同批斗完老烏,情緒來了。我們上了床,我的手盡情游弋在柳葉兒飽滿的胸脯和豐滿的臀部。窗外是呼嘯的山風和狗的叫聲,狗的叫聲和我們的叫聲此起彼伏,撞碎了夜色的沉寂。
柳葉兒又說,和老烏斷交,別再理他。我說,我理他我是孫子!
天亮后,我下山買炭。路上有冰,車不敢騎快。捏閘時用力稍大了些,車子打滑,連人帶車甩出去有一米多遠,快進排洪溝了。我爬起來,揉揉膝蓋,扶起車,推著下山。我在山下轉了一圈,逮著了個賣炭的,說好了價錢,我在前頭帶路,他在后面跟著,沒一會兒,拖拉機突突到了樓下。七竅黝黑的賣炭翁卸貨時,我發現了一塊大石頭,能有三十斤。我問,石頭多少錢一斤?他哎呀一聲,我被人家騙了。我哼了一聲,抱起石頭扔到了排洪溝里。炭被分裝成小袋子后他問,需要往樓上扛嗎?我覺得不劃算,打發了賣炭翁,自己往樓上背炭。整整半噸炭,在我的肩膀上上了樓,它們分別被我擱在樓梯間、陽臺等凡是能插足的地方。柳葉兒也拿了個小筐,一筐一筐地往樓上搬,每次都裝得不滿,還喊叫累死人了。看著滿屋子裝炭的袋子,就像農民看著糧倉里的麥子,我想,美好的冬天就這樣開始了。
下午,我正要去老烏單位跟他算賬,他的電話來了,廠里給我送來了溫暖,這幾天忙著收拾房子,搬家,沒顧上跟你聯系,對不起啊!過兩天,我去給你還鑰匙,順便請你們吃個飯。
我吼道,你個王八!老烏說,你怎么罵人呢?我剛搬了家,沒來得及還你鑰匙,你至于嗎?你太缺德了,你不是個東西!你個屙屎不沖的鄉巴佬!你個人民的敗類!你個龜孫子!
我和老烏的友誼如剛結冰的路面,被急馳而過的車輪碾成了玻璃花。
我們沒有在城市冬天過家的經驗。早上走時,爐子還暖暖的,晚上進門時,滿屋子的冰冷。揭開爐蓋一看,一爐膛的炭早成了灰燼,用手探視,跟死人似的涼。重新生火,又沒有柴了。上山去打柴,為了自己的一點溫暖,竟破壞了一些看著已經死去,其實到了春暖花開時還會煥發生機的樹木。我在彌漫的煙霧中大聲地呼吸與咳嗽,哪里還是城里人?柳葉兒埋怨道,與其住在這里,不如回我家去。這話很傷感情。我剛被老烏傷了感情,又被柳葉兒傷了感情。男人真不容易。
時隔三年。這期間,我和老烏斷交了。人和人就那么回事。我已是省城一家大型日報的記者部主任,雖然暫時沒錢買新房,但日子過得還是很滋潤的。山上那房子,隨著城市的發展,越來越有世外桃源般的感覺了。
沒想到,老烏主動找到了我。他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我真想挖苦他幾句,但話到嘴邊,想想算了,什么深仇大恨三年也煙消云散了,再說那年他也不知道那么早就下大雪,水表會被凍破。
老烏說工廠當時分給他的那套房子,總價30萬元,廠里補貼5萬元,算是福利,剩余25萬元需要他自籌。當時他沒多少錢,岳父家又集體下崗,無力也無心幫他。他家為了籌錢,老父親到血站賣了無數次血,最后血站不要他的血時,就賣給私人,染上了病,去世了。老烏從廠里貸了20萬元,說是30年后歸還,算上利息,每月他和他老婆的工資就剩不下幾個子兒了。但是沒想到后來工廠效益大幅度下滑,每月還了貸款,連買米買面的錢都沒有了。走投無路時,老烏只好買斷工齡,賣了5萬元的身,全部被廠里扣了貸款。他這幾年不停地換工作,累死累活卻沒掙到多少錢。
他要不是走投無路,也不好意思來找我。我一聽情況不對,趕緊說我手里沒錢,真沒錢!老烏說,我不是來向你借錢的。我想把房子退回廠里,然后踅摸個小一點的便宜一點的房子,你看行不行?這也是個辦法,問題是在你踅摸到合適的房子前,你住哪兒?老大,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想借你的房子住幾天!我呼地站起來,利落地甩了他的手,眼里冒著火,問:你準備住多久?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