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刮來又刮去

一

那個男人一味地跟隨，讓蕭秀娥越來越感到恐慌，看來今天他不僅僅要在這JG歌舞廳里攪黃她的生意，一定還有更大的危險藏于其中。蕭秀娥認識他，他叫楊季民，是她中學時的一個同學。五年前夏季一個炎熱的夜晚，發生在溪縣一中的校園流氓事件曾一度與這個男生有關。受害者蕭秀娥雖未被強奸，卻已嚇得神志不清，魂飛他處，十八歲的她，在一片嘈雜聲中濫用了自己的主觀推測，把那個正向她傾吐愛慕之心的男生扯進了那個恥辱圈，導致那個男生被學校除名。那一年，他們正處在高考的節骨眼上。

就在蕭秀娥走進大學校門的第二年，她被告知，那個男生及他的家長要重新清算溪縣校園那筆舊賬，因為流氓事件非那個男生所為。告訴這一消息的人，絕非僅向她傳遞某種危險和事情的真相，更深刻的含義暗示著她蕭秀娥的惡毒：一個男生的大好前程，就這樣隨隨便便地被一張信口雌黃的破嘴斷送了；而蕭秀娥自己，帶著那張壞了他人前程的破嘴水袖一拂，風光無限地進了大學的門。

令人作嘔的事情一直陰霾不散，拉拉扯扯地拖進了蕭秀娥的大學生活。根源在于溪縣一中校園里的流氓事件仍在不斷發生，案件最終被警察告破，這才有了那個男生冤案的澄清。

據悉，作案者系看守校門的馬老頭，五十余歲，瘦小精干。最臨近的一次作案非常兇殘，那是在蕭秀娥強奸未遂事件的第二年，案犯將一女生奸后殘殺并藏尸于床下，反復奸尸達數月之久，當尸臭溢出之后，才被人注意。此人歸案后供認不諱，另將一年前夏季的蕭秀娥案一并供出。案犯供認，女生蕭秀娥之所以奸殺未遂，只因其作案時聽到了走廊里有腳步聲。蕭秀娥驚出一身冷汗，慶幸那個腳步聲讓她逃過一劫。

結案后，蕭秀娥的同學們一片嘩然，時逢中秋，同學們大多回溪縣過節聚會，唯獨少了男生楊季民和女生蕭秀娥。整個話題都圍繞著對蕭秀娥過錯的指責和對楊季民的無辜的嘆惋。剛剛融入大學生活的蕭秀娥，興奮的熱情陡然熄滅。那段時間，蕭秀娥徹夜難眠，因為當她把那個夜晚的腳步聲和那個男生的敲門聲連在一起時，再一次讓她驚出一身冷汗，隱約覺得，她恩將仇報了。

不測的命運就是如此巧合和繁雜，泥沙俱下之中，脆弱的蕭秀娥又怎能夠耳聰目明地辨明是非?然而，蕭秀娥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善良的人就不會無動于衷，她深深地陷入強烈的自責之中。她想立刻回家鄉，向那個蒙受冤屈和羞辱的少年深表歉意，請求得到他的原諒，如果他愿意，必要時，甚至不惜將自己以身相許。她想，這樣不僅少了旁人的指責，深深的愧疚也將得到寬慰，最終化干戈為玉帛，皆大歡喜。然而，她想得過于純真簡單了。就在她向學校請了假，準備動身返鄉的那一天，姐姐一瘸一拐風風火火地從家鄉跑了來。姐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躲一躲吧，楊季民和他們家里的一大幫子人要進城來找你。”

蕭秀娥并不感到驚愕，泰然道：“那好呀，我也省得回家了，咱們就在這里等他吧。”

姐姐聲色俱厲：“你不要命了？人家是來拼命的，咱們趕快躲一躲。她的姐夫親口對我說……”

“過講了吧？我要當面跟他道歉。我不講清楚，他們當然要找我理論。我不是故意陷害他的，再說，那都是校保衛部門那樣推斷的。”

“……你是講不清楚的，秀娥，姐姐求你了。”姐姐哭起來，“姐就你這么一個親人，為了你，姐這條腿都快要廢了。楊季民的姐夫親口對我說……”

蕭秀娥提高嗓門，再次打斷姐的話：“他們怎么說是他們的事，咱該要承認的錯誤，就要當面承認，躲避只能說明咱們心虛，還算是人嗎?”

姐上前就是一巴掌，直打得蕭秀娥金星四冒。待她回過神來，看見姐的臉色灰青，暈坐在地上，她慌忙把姐扶到床上：“姐你怎么了?姐我不說了，你說，姐你醒醒。”

姐姐慢慢地醒來，就抱著秀娥哭起來：“秀娥呀，人家是要你的命來的，你還當什么呀……姐就你這么一個親人了，你可不能拋下我不管呀……”

秀娥忙問：“她的姐夫怎么對你說？”

“那人是咱溪縣的一個公安，說解決你的辦法一文一武，文的是上法院告你誹謗，判你坐牢，武是撕了你的嘴，破相……”

蕭秀娥被姐姐勸住了，靜下來一想，男孩的損失不可彌補，前程不可逆轉。面對一個飽受恥辱大好時光都被一個錯告耽誤了的人，蕭秀娥的道歉又是多么的天真幼稚，多么的不足道。何況，如今面對的不是一個蒙冤的男孩，而是一個承受灰暗天日很久的男人。他的家人一大幫撲將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隨便誰都能把瘦弱的蕭秀娥撕個粉碎。躲一躲吧。躲過他們一時的沖動，興許要好些。可是，要躲，又往哪兒躲呢?

蕭秀娥由深深的自責轉入恐慌和懼怕。這一段日子姐姐成了蕭秀娥的貼身保鏢，兩人形影不離。校門口一有什么動靜就心驚膽顫，如臨大敵，就像是一對躲避追殺的罪犯。然而，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也過去了，都到了年根了，一切認定要發生的事都沒有發生，一點跡象都沒有，弄來弄去，完全是姐妹倆制造的一場虛驚。蕭秀娥的學業落下了，人更瘦弱了，生活整個兒亂了規律，把一年平靜日子攪了個一塌糊涂。姐姐跟她一張床也不能再擠下去了，別說同宿舍的女生們不高興，學校的管理制度不再允許了，更要命的是，下學期蕭秀娥吃什么，學費哪里來?她上學的一切費用，都是姐姐從水庫里一鍬鍬挖污泥挖出來的。姐姐要走了，姐姐還要挖泥去。其實，蕭秀娥的風險并沒有排除，但是姐姐不得不離開這里了。

送姐姐的那天，她咬牙要給姐姐打輛車，被姐姐拒絕了。姐姐的腳跛得更加厲害了，兩人為了省下幾塊錢走了三公里多路。把姐姐送上車后，她一人長時間坐在候車室的長凳上，迷惘呆滯地看著車流人流從眼前晃過。她的大學生活依然很暗淡，她似乎預感到她的不幸依然在繼續，像她的家人那樣一個又一個地離開人世。

預感就是這么靈驗。蕭秀娥大學上到第四年，供養她上學的姐姐，癱瘓在家鄉水庫工地上。

蕭秀娥退學了。

二

似乎是從父親被蛇咬死的那一天起，蕭秀娥便霉運不斷。她忘不掉七年前的那個炎熱的夏季，溪縣的天空三個月都沒落下一絲雨星，水稻干成荒野的枯草，樹上的蟬叫得比殺豬還難聽。姐姐匆匆跑進村小學的門前，那間土坯校舍被她一雙通通而來的大腳震得沙土直掉。她的嘴張得很大，費了很大勁才把秀娥這兩個字喊出來，因為姐的嗓子已被干燥的空氣和急速的奔跑弄啞了，聽上去就像在放一部早期的無聲電影。半天蕭秀娥才聽明白，父親在鄉里修水庫的時候被毒蛇咬了一口，人已經被抬進鄉醫院了。姐的嘴里呼出一股股血腥氣味，嘴唇的顏色比土還難看。她討厭姐姐，在蕭秀娥整個成長的記憶中，姐總是惶恐不安地活在人間，她在學校門口的每一次出現，都會給蕭秀娥帶來一個又一個的噩耗。父親的生命就是蕭秀娥能否讀書的生命，于是她瘋一般往醫院跑。她找遍了醫院所有開著的房間，最后在太平間里找到了父親。父親的身體又黑又紫，整個人就像撒了發酵粉的面團腫脹成一個巨大的皮鼓。姐說，在趕往鄉醫院的路上，她都能聽到父親身上衣服不斷發出開線的響聲，紐扣像鍋里的炒豆，一個一個地蹦落到床板上、鄉親們汗流滾滾的肩背上，其實鄉親們抬的是一個早就死了多時的人。姐又說，急著去村小學喊她是因為父親死前一直都在喊蕭秀娥的名字，姐說她知道父親想要對她說啥，他要蕭秀娥好好念書，考大學。

就在埋了父親的當天夜里，母親突然神經失常了，她握著一根竹竿，沒白沒黑地在草里找在水里找在山洞里找，找什么?找蛇。她的眼前已經是一個蛇的世界。她喊叫著揮舞著竹竿，瘋癲的樣子像是不把天下的蛇消滅干凈她就不會安靜。

為了撐起這個殘破的家讓妹妹把書讀下去，姐姐接了父親的活兒，那年她二十歲，待嫁閨中。大旱使水庫干了，挖水庫就是挖庫底的臭泥，臭泥是田里的上等肥料。姐姐一锨又一锨地挖，夏天在蚊蟲肆虐的臭水里挖，冬天在霜雪冰碴里挖，一挖就是十幾個小時。一個二十歲的姑娘就這樣挖呀挖呀，白嫩的腿變瘦變黑千瘡百孔，挖出一分一角的錢供蕭秀娥上學，供整日找蛇的瘋母親看病。就在蕭秀娥考上高中的那年秋天，找蛇的媽媽淹死在村后的池塘里。

和許多窮孩子一樣，為減輕就學壓力，蕭秀娥讀書以外的頭等大事就是打工掙錢。縣里有兩家商場一個早市，蕭秀娥就在那里做一些小商品推銷。周末，很多孩子都回家看爹娘了，她只有一個姐姐，沒有爹娘無家可回。傍晚，她一個人窩在空蕩蕩的校舍里讀書。平時并不覺得學校有多大，此時學校真是安靜極了，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世界遺忘掉似的，蕭秀娥在心理上所承受的孤寂和畏懼是可想而知的。好在繁多的功課抵擋住了幽靜帶來的懼怕。她心里始終裝著一個愿望，一定要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在城里找到一份掙錢多的工作，告慰九泉之下的父母，報答供養自己讀書的姐姐。這個愿望就像一個堅硬的軀殼，死死包裹了蕭秀娥的心，給了她安全和勇氣。然而，盡管如此，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夜晚，去廁所的路要經過一個空洞而漆黑的長廊，腳步的回音很大，腳步越是急促，慌亂和恐懼越是被回音無限放大。為了節能，校園休息日就會拉下電閘。蕭秀娥借著微弱的一點天光，解開褲帶剛要蹲下，一個身影就撲過來，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頸。她覺得她是在喊叫，其實一點聲音都沒有。她的下身發涼，知道褲子已被拉下來。兇手做這一切時，手腳麻利悄然無聲，蕭秀娥已處于暈眩狀態。幸運的是惡徒戛然住手，消失了。蕭秀娥提上褲子幾乎是爬回了寢室，插了門連燈也不敢開了，她想報警，電話在門衛室才有。她蹲在墻角里，連哭聲都不敢發出，身上有多處抓傷，火辣辣的疼。然而事情并沒有完，不一會兒，她的門又被人敲響了。她怕發出響聲，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大氣都不敢出，在驚恐中熬過了可怕的一夜。

第二天，太陽升起來，同學們陸續回到學校。當同宿舍的同學打開門的同時，還帶進了門口擺放著的一個咸菜瓶和兩盒午餐肉罐頭，罐頭底下壓著一個紙條，是一封很不規整的求愛信，皺皺巴巴的，像是在衣袋里裝了很多日子，內容與天下所有的求愛信相似，不外乎我如何如何愛你之類。送條人的姓名端端正正地寫在上面，楊季民。于是，一個少言寡語，黃瘦單薄，看似純凈的男孩堂而皇之地躍然眼前。

先是那份求愛信被公開，接著是蕭秀娥的報案。校方從蕭秀娥身上的抓傷和她驚恐萬狀的描述中分析，敲門聲和廁所的作案在時間上非常吻合，便不假思索地把這個男生和案情連在了一起，蕭秀娥也無法排除它們的因果關系。被人撕扯的那一幕就像一把烙鐵，把男生那張瘦小純凈的臉死死釘在了羞恥的墻上。

事情就這么巧合地發生了。假如那晚出現的僅僅是門前的這些信件和食物，蕭秀娥也許會暗喜。一顆孤獨的心在暗夜里被人愛著應該是一件溫馨的事情，她會在羞澀中悄悄地還給他，或者悄悄地留下來吃掉。然而飛來的罪惡把一樁學生的早戀變得黑暗和復雜。

楊季民被帶到校保衛科的時侯，嚇得面如土色，以為他的早戀行為暴露了。當他得知自己被懷疑有流氓行為的時候，他鎮定了，因為他什么也沒有做。男孩子承認他夜晚來過學校，但死也不說他是去干什么。他很想守住他內心里的秘密。可是，當他看到保衛科的桌上放著他送的一瓶油炒咸菜和兩盒罐頭時，他在驚訝中突然大叫：“難道這與流氓行為有關嗎?”他的喊叫太脆弱，沒有人再去理他，沒有人對他的申辯再感興趣。校方只是忙著做這個學生的處理決定，男生還是不停地申辯，吵得不可開交。校方最后定奪：“就算你沒有作惡，單憑早戀，學校就有權開除你!”他不叫喊了，沒有憤怒了，一雙迷惘的眼睛在哭泣。

蕭秀娥受到了同學們的鄙視，她成了一個情感區域嚴重缺損的女孩。好在高考來臨了。蕭秀娥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她從此遠離了家鄉，遠離了死去的和活著的親人，還有那個恐怖的夜晚和那個倒霉的楊季民，美好的大學生活處處閃爍著光明的前景。但是，蕭秀娥落下一個病根，只要一緊張，她就會尿急，就撒不出尿來。

三

楊季民突然出現在JG歌舞廳，一點預兆都沒有。蕭秀娥想，該來的終于等來了。可是他到底要用什么樣的方式下手呢?他是專為那個冤案尋仇而來?還是碰巧來此尋歡作樂?蕭秀娥不知道。她開始緊張了，一股尿液擠脹了小腹。

聽人說他被學校開除后，再也沒有在溪縣出現過。有人看到他在省外打工，掙了錢又回到了縣城，在城邊置辦了一家麝貍養殖場，麝香味十里都能聞到，他做麝香生意發了財。他在溪縣出了大名，聽說還給溪縣一中捐了款，指名要為學校蓋一間像樣的廁所。看來，那個讓他背了黑鍋的傷痛，依然深深地銘刻在心。

從楊季民的穿戴上蕭秀娥看不出他多么富有，只是覺得他胖了高了，五年前那張瘦削蠟黃的小臉如今變得方方正正，充滿了自信。他坐在歌廳吧臺的高腳凳上，把半個過道都擋住了。起初他只要了一杯啤酒，喝了幾口之后，就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個筆記本寫著什么，看上去有點像一個不知深淺的小記者，急功近利想窺探些什么曝曝光出出名的樣子，最遭歌廳這類不明不暗的經營者們反感了。蕭秀娥擔心他找挨打的時候不遠了。

蕭秀娥想，他要是真像人們說的那么有錢，完全不必孤身一人到這里來找她。坐在他的辦公室里，隨便找幾個人就可以把她這個坐臺小姐修理幾個來回。

不過，從他的眼光看上去，目標好像不是很明確，有些游移不定，似乎正在極力地辨認她。難道他并沒有認出她來?他看看寫寫的樣子，到底想要干什么?盡管歌廳里她是一張濃妝艷抹的臉，用的也是假名，但是，他再這樣專注下去早晚會認出她來。

“我決不能讓他認出我，我要在這座城里好好活下去。我要掙錢，把姐的風濕治好。”蕭秀娥想回家了，她覺得今晚兇多吉少。

去年姐姐說要進城來看她，姐姐說她干不了活了，讓蕭秀娥上車站來接她。想不到，姐姐拄著雙拐，人瘦得像一只鶴。

蕭秀娥一直對姐姐瞞著她退學的事，說她大學畢業后，在一個國家機關里工作。其實她白天在一家保險公司跑業務，晚上便在歌廳里坐臺。

今天剛買的兩包中藥還裝在手袋里，原想從公司下了班，再到歌廳里來，遮遮掩掩掙一小筆就趕緊回去給姐姐熬藥的。可是卻撞上了楊季民。她膀胱的壓力越來越大，幾乎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她得去廁所。只要一緊張她就想上廁所。

問題是，蕭秀娥要想出去就得經過他的桌子，她簡直懷疑他已經設下一個圈套正等著她鉆。無奈中她又看到楊季民要了一杯瀘州老窖，那是烈酒，喝它的人并不是很多。如此一來，這個人的離去就變得遙遙無期了。他喝白酒，分明是在壯膽，像這樣仇恨在心的年輕人，喝了烈酒就一定膽大包天。

在蕭秀娥的周圍，還坐著幾個比她更妖艷的姑娘，她們也注意到了坐在吧臺高腳凳上的男人。男人年輕，長著一張長方臉和兩條長腿，屬于T臺上的男模那種。所有的姑娘都會認為他是一個性感的男人，就等著他的大手一招，便屁顛屁顛屁地去坐他的臺。然而，姑娘們順著男人的視線看到蕭秀娥緊繃繃地僵坐在那里，一個姑娘靠過來：“別放過這個香噴噴的小男人。”

膀胱里的緊張局勢越來越惡化了，再不解決她就會尿在歌廳里。她深吸一口氣站立起來，頭有一點暈。她決定鉆進一個包箱，從里邊的窗口翻出去。陽臺貫通了這一層樓的所有窗口，當然包括洗手間。她起身時，姑娘們都以為蕭秀娥要出擊了，可是她卻躲掉了。她們覺得這女人有些匪夷所思，有些矯揉造作了。大家都知道，做小姐這一行的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以最短的時間接觸更多的男人，用最性感的嫵媚掏出他們身上所有的錢。但是誰又能知道蕭秀娥此時的處境。

蕭秀娥從陽臺上倉皇地攀爬進衛生間。她匆忙解開褲帶，更大的問題又來了。她突然覺得有很多人正在看她，那無數雙眼睛變成無數飛蠅，在她的身上黑乎乎落了一大片。廁所里瓷磚潔白，散發著消毒劑的芳香，哪里有什么眼睛和蒼蠅。可是尿道痛苦地關上了閘門。五年前落下的心理病根重蹈覆轍。

蕭秀娥知道，只要是那個叫楊季民的人還坐在那里，這泡尿就不會撒出來。她提了褲子，走出洗手間又進了更衣室。她要換下袒胸露背的吊帶衫，再穿上保險公司配發的藏青色制服趕緊回家。制服是穿給姐姐看的，一套掐腰小翻領西裝，身材修長的蕭秀娥穿上它就顯得高雅潔凈正派，姐姐看了心里就踏實。一想到姐姐她突然記起藥還落在歌廳的沙發上，脫了一半的小衫又重新穿上。她躡手躡腳地探出頭，想看一看那個人是否還堵著通道。吧臺邊的高腳凳空著，蕭秀娥一喜，就趕緊去鎖衣柜的門。可是就在她一轉身的時候，便和一個男人撞了個滿懷。一抬頭，蕭秀娥的大腦轟地一下，楊季民正幽靈一般站在她的身后。他在跟蹤她。倉皇之中，她還是先說了一聲對不起。隨后男人也說話了：“小姐，能坐我的臺嗎?小費很多……”他的手已抓到了蕭秀娥的胳膊。

蕭秀娥立刻掙脫：“不，我有客。”她低著頭迅速閃過。楊季民并沒有罷休，在她匆忙逃離的背后又說了一通話：“小姐，我包你……開個價吧。”他就像一個標準的嫖客。

蕭秀娥從他的口氣上判斷，他并沒有認出她，他是來尋歡作樂的。他的語言和神態再也不像那個連說話都臉紅的男孩子了，他已經是一個滿臉胡茬有些發胖帶有攻擊性的男人了。真是應了社會上男人有錢就變壞的俗語。

“答應我!”男人依然跟在她身后。“不！”蕭秀娥幾乎是大叫了一聲，她的堅定讓他止步。但也只是略微停頓，很快又跟了上來。蕭秀娥慌不擇路，就像一只被追趕的兔子。她拉開一個包箱，有人。又拉開一個包箱，還是有人，就干脆躲進了音響控制臺里。

歌廳老板正和女調音師嬉皮笑臉地說著什么事，見她慌里慌張地進來，臉一吊：“不好好在臺上招待客人，上這兒來干嘛?”

女調音師也說：“看這緊張樣兒，八成又撞上難纏的酒鬼了吧？”

她忙說：“沒有，我，我碰見了一個熟人……”

老板一下就火了：“你又不賣淫你怕什么?你不過就是陪人喝酒聊天，一個服務小姐而已，有什么丟人的？”他拍著調音師的肩，“你瞧小霍，人家還是音樂學院的高才生呢。”女調音師說：“別這么數落人家，初來乍道，總得有個適應過程。”

“你先去忙著，我這兒還有一點事呢。”

蕭秀娥幾乎是被人趕出了調音室。還好，廳里的燈光很暗，螢螢蠟燭閃爍在一個個桌面上。她沒敢再停步，拎著包再次翻窗，逃出了歌舞廳。姐姐的藥還扔在歌廳的沙發上。

四

其實，蕭秀娥并不害怕楊季民找她討還清白，她只是擔心這個小姐的身份。在他那種含報復性的玩樂中，她一定還不如豬狗。這會讓蕭秀娥比死還難受。

秋風陣陣，綿綿細雨打濕了吹落在路燈下堆積的樹葉和滿天的星斗。蕭秀娥一打顫，這才發現吊帶衫還沒換下來。肩膀一側熱辣辣的疼，一定是在翻窗時蹭破了皮。提包被藍色制服撐得圓鼓鼓的。現在重要的是得找一個地方把衣服換下來，要是就這樣進家門，姐姐會盤根問底的。姐姐已經對她的夜不歸宿產生懷疑了，要是知道妹妹在歌廳里做小姐，她可能會把輪椅轉到馬路上，然后滾到車輪底下。現在得找到一處廁所，換掉衣服，再用水洗掉臉上的濃妝艷抹。

走進一個公廁，插了隔門打開包，又想起姐姐那包藥。姐姐的中藥就剩這最后一包了。原打算今晚掙了錢，明天還能接著服。姐姐開了十個療程，是省城一個很有名望的老中醫開的，可是蕭秀娥只有買六個療程藥的錢。姐姐喝到五成，僵硬的關節已經有活力了，再服下去，她就有可能站立起來。可是，她剛買的藥還有歌廳的生意就這樣叫人給攪了。她雖然兼著兩份工作，可是保險公司的工資是按業績算的，一年來，忙了姐姐的腿病，她幾乎沒有什么業績。去歌廳這種地方是她沒有選擇的選擇。為了姐姐的腿病，蕭秀娥命都能搭上，還怕什么丟人。

蕭秀娥回到家里，已是午夜。這是城郊的一間平房。姐姐拄著單拐，用驚異的眼神看著她：“沒出什么事吧?”蕭秀娥臉上只要有一絲不安，都逃不過姐姐的眼神。

蕭秀娥一笑，說：“沒事，只是把剛買的藥給弄丟了。”姐姐松口氣，說：“丟就丟了吧，只要人平安就好。”蕭秀娥突然看看姐，又看看空了的輪椅，驚奇地說：“姐，你用一支拐也能走路了?”

姐笑了，臉上呈現出少有的紅潤：“我都能干一些活了。”蕭秀娥環顧四周，姐把家里所有能洗的都洗了。姐對著她笑，笑得很燦爛。那架輪椅還是歌廳的一個姓尹的姐妹送的，她最初是來省城給她爹看病的，她爹在輪椅上癱了好幾年，后來死在醫院里。小尹得知蕭秀娥有一個癱姐姐，就和蕭秀娥一起把輪椅推了回來。蕭秀娥推著姐姐，一年下來幾乎逛了半個省城。

蕭秀娥嚴肅地說：“姐你不能再沾水了，這才剛有一點好轉，要是再惡化了，咱這大半年的治療就白費了。”姐就臉紅了。她很敏感，她總覺得蕭秀娥這兩年的窘境是她帶來的，她甚至認為自己不該來這里。看到姐臉紅，蕭秀娥就覺得她說話可能硬了一點，“姐還沒吃飯吧，想吃點什么?我這就做。”

姐就笑了，說：“我不餓。”姐又問，“你真的沒出什么事?我總看你臉色不太好，還有你身上的衣服，怎么這么多的褶兒？”

蕭秀娥勉強一笑說：“姐，我不是說過了嘛，我把藥忘到單位了。”

“就為這事你難受?沒事的，明天取回來接著喝就成了。”

蕭秀娥看著窗外說：“對，明天取回來就是了。”窗外的雨下大了，雨水順著屋檐嘩嘩地流，房頂又漏了。蕭秀娥拿了臉盆接上，雨水砸進盆里，像敲鑼一樣地響。姐妹倆在這小平房里已經住了一年多了，她爬上房頂堵了好幾次漏了。今天她顯得特別的累，要是那包藥帶回來，現在就能熬上了。今晚姐姐的藥算是泡湯了。姐姐的藥是斷不得的呀。

蕭秀娥決定再跑一趟歌廳。出門之前，她先接通了歌廳吧臺的電話。吧臺上的女生是老板的侄女，一個清純的小女孩。她問：那個穿牛仔褲在吧臺上喝白酒的男人還在歌廳嗎?”女生說不在了，領著尹小姐出門了。蕭秀娥舒了一口氣，看來他就是來尋歡作樂來的。歌廳離她住的地方不太遠，不用打的很快就可以到。她穿了衣服備了傘，回頭發現姐正在看著她，就對姐說：“我出去一下，就回來。”姐只是看著她，什么也沒說，姐心里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可是姐知道攔也攔不住，姐知道，她只要出門一定有她出去的理由。兩年來，蕭秀娥所辦的每一件事，都與她的殘腿有關，她還能說什么?姐只希望她能平安無事，找個好婆家，姐更希望她的腿能夠好起來，不再拖累她的妹妹秀娥。

然而，就在蕭秀娥將要消失在雨夜的瞬間，姐聽到秀娥叫了一聲。她就覺得她的預感靈驗了，她的身子一抖，拐杖從腋下滑出去，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待妹妹把她扶上沙發時，她看到妹妹手里拿著一包東西，那是一包藥，她熟悉這種藥的包裝，她天天喝的就是這個。這是怎么回事?姐問。是有人送過來了。藥包是放在門口臺階上的，藥用塑料袋裝著，沒有讓雨水打濕，但是壓在藥包下的一張紙條濕了，好在有一半的字跡還能夠辨認。

……我很早就知道你家里的困境。五年前，在學校，你的安靜和苦學夠成了你的凄美，我愛上了你。盡管一個陰差陽錯的誤會隔斷了我對你的向往，但是我不恨你。這些年，我一直都沒有忘記你。可是我想不到你的日子還是那樣清苦。你所在的那個歌廳我已去了好幾趟了。我想接近你，可是很難，我不知道是你怕我的報復，還是依然瞧不起我。今晚，當我終于鼓起勇氣找你的時候，你是那樣的懼怕我。發現你不在了，歌廳的姐妹們說，你走不遠，因為你的藥還在沙發上哩。我等了一段時間，就決定讓一個小姐領我找你。不要怪她們，這個世界，誰也比不過錢的能力。你在學校對我造成的傷害是無意的，我原諒你。你不要心存陰影和壓力……你們吧臺的筆不好使，就寫到這里吧。如果你愿意與我聯系，就給我打電話，不愿意，就算了，我不會再打攪你了。電話是……

蕭秀娥的手不停地抖，眼淚已奪眶而出。愿意，我愿意與你取得聯系！可是，電話號碼被雨水淋濕了，只顯出一個長長的手機號碼的影子。

蕭秀娥第二天又去了歌廳。她到那里的目的從此變了，不是去掙錢，而是在等人。她每天都坐在那里，朝門口巴望著，然而蕭秀娥的中學同學，這個叫楊季民的男人再也沒有出現過。蕭秀娥覺得她的生命就像是刮著一場又一場的大風，大風從她十八歲那年起刮走了很多屬于她的東西，又刮來了很多的東西。以后的風還會再刮來什么?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