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潮,原名韓潤東,1971年7月出生于甘肅省民樂縣,本科學歷,現從事電視新聞工作,系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1990年以來,先后在《北方文學》、《飛天》、《山東文學》、《百花園》、《短篇小說》等多家刊物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100多篇,并有作品被《讀者》等刊物轉載,獲多項文學獎。出版有小說集《活法》。
一
吉慶比我長四歲。確切些說,他只是我本家堂哥。他那曾經當過幾年大隊文書又當過幾年大隊支書的父親是我父親的堂哥。
今年春節回鄉下老家過年,我是臘月二十八到家的。母親說,吉慶今年也回來了。我問母親,他的那事成了嗎?母親略做神秘地說,成了,生了個好娃子,結實得很,跟吉慶像神了,一個模子里脫出的。我長噓一口氣,那神情,好像是我自己歷經艱辛挫折完成了夢求已久的夙愿一樣。我說,生了就好,回來就好。母親說,不是么,好啊。吉慶來問過你,問你來不來家里過年,那天你還沒定下到底來不來,我沒給他說你要來的話。唉,不容易哩,這幾年把娃子折騰得。我說,誰讓他一定要個兒子呢,不是自己折騰自己么,怨得了誰。我的話顯然不中聽,母親說,你聽你說的,啥話么,都折騰成那樣了,沒個結果哪能行。見了面你可不要這么說,娃子不容易哩。我怔怔地看了母親一會兒,笑了笑,沒做聲。
正月初一早晨,我們一起上墳,給故去的老先人拜年。在祖墳地里,我見到了六年沒見的堂哥。
天出奇的冷。從祁連山上漫卷下來的風裹著絲絲寒意,掠過經歷嚴冬的土地,揚起陣陣塵土,迷人眼目。一冬無雪,早在去年秋天就犁耙平整的莊稼地,焦乎乎的,被一條條地埂分割圈起來,像一張張大張著的饑渴的嘴巴。
父親帶著我和我的兒子到墳地時,家族里的男人們都到了。
我們吉家家族很大,整個村子兩千多人,多一半人姓吉。不知道是什么時代的老祖宗,可能是按當時住宿或住宅的方位,分了東南西北還有中院,從而決定了如今后代的各個支脈。早先時候,家族活動比如祭祖什么的,都是在一起搞的。如今,家族間疏離多了,宗族的事情也就成為各支脈的事了。這不僅因為血緣的距離越來越遠,雖同姓同宗而不同脈,更因為整個家族共有的祖墳早已被平為田地,如今各支脈都有新的祖墳。當然,幾院中,又因為血緣的遠近,親疏程度又是不一樣的。比如我們東院和北院,除了祖墳離得近外,許多宗族活動就在一起搞的,人際關系也就比其他各院的近。
在我們東院大大小小三十多口人中,我看到了大伯——那個曾經在村子里很是顯赫了幾年的人,如今已是一個滿面滄桑的小老頭。我也看到了吉慶。天,我幾乎不敢認他,如若是在城市的任意一條大街上相遇,我是斷然不會認出他的。曾經很有些英氣的臉顯得那么消瘦,尖削的下巴與高聳的顴骨,把一張黝黑的面孔定格成三角形,原本不高的身子,如今已有些駝背,整個身形像是曬干了水的土豆,蔫耷耷的讓人難受,三十八歲不到的人,像一個小老頭。如若不是他眼中溢滿幸福和滿足的神氣,我都不敢去迎接他向我伸出的雙手。
他邊向我伸出手,邊說,前幾天我還問嬸嬸來,她說你可能來呢,還真來了,來了好,你不來我還思謀著年后去市里找你哩。這下好了。他邊說邊咳嗽了幾聲,像撕裂布制品樣的那種咳嗽。握住他的手,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握著他石頭樣的手,我只是使勁攥著,并有些夸張地搖搖。他說,這次來能待幾天?我說,四五天吧,初五就得回,單位上很忙的。他說,你們干部的長假不是七天么?走那么早咋?我說,過年了,總得走動走動。他又咳嗽了幾聲說,就是就是,你們公家的人,不比我們。我問,你這次回來不走了吧?他說,得走,地種上就走,得出去掙錢,憑地里的收入,養活四五口子人,哪能行?還得靠搞副業。我知道,他說的搞副業其實就是時下政府大力提倡的勞務輸出。我問,準備到哪兒去?他說,再說吧,還沒定。
我們說著話,有人已經點起了火,開始給先人燒奠祭物品。他說,來來,先給先人拜年,等完了再細諞。
在嗖嗖過耳的風中,熊熊燃燒的麥草,搖晃著熱烈奔放的火苗,把拖出的濃煙四散扭動著播撒,像揮動著灰色長紗舞蹈著的靈魂,滿墳場的歡愉,真切地顯出只有節日也只有這樣的活動才有的氣氛。過年了,活著的人好吃好喝好好樂幾天,自然不能忘了故去的先人們。燃幾炷香,燒幾沓紙錢和活人用的食物,放幾掛鞭炮,敬幾杯酒,口中說些祝福先人地府安康的話,心里寄托幾條對先人的期預,默默地懇求先人在冥冥中多加護佑,我們這兒的上墳,大致也就如此吧。可我不知道那些故去的祖宗是否真的有靈,是否真的知道并懂得后人們的心意,是否真的能在我們不知情的時候,伸手護佑一把。心里想著,我不禁笑了。
父親和兒子忙乎著燒我們帶來的祭物。我看到吉慶從一個大紙箱里掏祭物。他準備的祭物很豐富,有專門為先人蒸的大供養饃饃,有過年用的油果子,香、燒紙,還有陰票子,商店里買的那種一沓一沓的百元陰鈔,上面印著“幽冥銀行”的字樣,還有閻王爺的頭像。最后,他從紙箱里面拿出一瓶金六福酒。我吃了一驚,想他可真夠虔誠的,都買了金六福酒。我知道,那酒一瓶至少三十多塊錢呢。
他很認真地把所有祭物一一投向燃燒的火中,那瓶酒,他幾乎把少一半倒入火中。我看到他一邊在燒,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咕噥著什么,并不時吭吭地咳嗽著。燒完,他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一個頭,起身又拿起那瓶酒,專門到他爺爺也就是我爺爺的弟弟的墳上倒了很大一股。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他也到我爺爺的墳上倒了一股。也是很多的一股。那瓶酒已所剩不多了。最后,他把那瓶酒剩下的部分全部倒在祖墳的石碑下,然后把酒瓶恭恭敬敬地放在碑下面,又沖石碑叩了三個頭。
這些實際上都是尋常規程,但我看到的堂哥吉慶把這一切做得那么莊重、神圣、虔誠,那種全身心投入的神情,決不亞于教徒參拜教主的模樣。
照他的樣子,我也給我的爺爺及我爺爺的兄弟的墳上倒了酒。倒酒的那一刻,我抬頭看到他看著我,面帶笑意,很幸福的樣子。
二
記憶中二十多年前的堂哥不是這個樣子。
那時大伯是我們村(當時叫大隊)上的支書,那是全村最忙也最牛的一個矮個子男人。那時還沒有承包到戶,全村大小事務,都得大伯說了算。所以,在那時,大伯是全村人誰都得巴結的人。據說,那時村上好看點的女人大伯想睡就可以睡的。當然,我無從知道這事的真假,也不能打聽,大人們說這事時,又都往往避著我們。我也是從幼時的伙伴口中得知的,伙伴們常常說,吉慶的爹牛,和某某人的老婆好呢。怎么個好法,其實大家誰也不知道,多少帶有些以訛傳訛的意思。因為每當那時我就問,你們怎么知道?伙伴們又總是說,聽誰誰誰說的。
想想,生長在那樣的環境里,堂哥自然是很有優越感的。值得稱道的不是堂哥的優越感,而是有優越感的堂哥還很優秀。這二十多年來,我一步步從鄉村走到城市,費心挖苦地混到今天,我見過很多有優越感也確實應該有優越感的人,有些很優秀,有些,的確是不能一提的。他們占據著各種要害位置,但他們的確是賴了父輩們的庇蔭。有啥治呢,誰讓他們有好老子呢。
堂哥在那時也是有個好老子的人,但堂哥自己不表現出優越感。在學校,他不僅學習好,各方面表現也好,幾乎年年是三好學生,還一直是班長。這中間,我不知道學校的老師是不是也有巴結大伯的意味,總是把榮譽啊什么的給了他,也許有吧,但我始終認為堂哥是憑自己的努力得到的。
那時的人們都崇拜偶像,實際上整個社會也樹立了很多偶像。學校教育更是如此。老師們常常問學生,你長大了干什么?學生會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科學家,當數學家,當作家。無論什么,反正是要成為“家”。聽到這樣的回答,老師總是很自豪地說,這娃有志氣,將來一定有出息。我記得那時最有名的數學家是華羅庚和陳景潤。鄉村老師大概還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有名,只知道他們是有名的數學家。
堂哥的數學學得非常好,好到什么程度呢?據說許多連老師都不能解答的題他都能解答出來。他四年級的時候,我二年級。堂哥比我大四歲,但他只比我高兩級,后來才知道是他上學遲了。那是個夏天的下午,我們學校的一個老教師給全校的學生出了一道實際上也只有四五年級的人才能作出的數學題。我記得是在一片樹陰下,花白了頭發的老教師對包括堂哥在內的一堆孩子說,我今天給你們出一道數學題,誰能答出來,我給他獎一個筆記本。學生們表現得很積極,包括我在內,都覺得理應努力去爭取那個筆記本。老教師說,記住,我只說一遍,答案出來就告訴我,時間限定在一個小時之內。聽好了,雞兔四十九,一百爪爪子往前走,問雞有多少兔又有多少?好了,算吧,答案出來就來找我。
說完,老教師倒背著雙手走了,留下我們大張著眼睛和嘴巴。說實在的,那時我盡管有爭取得到筆記本的想法,但我的數學實在是太差了,更何況,我才二年級,答這樣的題,那還不是屎殼郎趴在煤堆上,天黑地黑滿肚子黑。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高年級的同學埋頭算了。堂哥就在其中。
大概過了有十幾分鐘吧,堂哥喊了一聲,我算出來了。說完,轉身就跑去找老教師去了。時候不大,所有的人還在那兒愣哩,堂哥已經拿著一本嶄新的筆記本回來了。我們都擁上去問他,答案是多少,你是怎么算出來的?他笑笑說,雞四十八,兔子一只。之后,他什么也沒說,就走了。又一會兒,老教師轉過來對還在發愣的一堆孩子說,吉慶厲害啊,是咱們學校的陳景潤吶,是個好苗子,終歸是有大出息的哩。
從那時候起,大家都叫堂哥陳景潤,要么叫數學家。我是直到上初中學了方程才解出那道題的。我不知道堂哥以小學四年級的知識是怎么解出那道題的,但我一直堅信,堂哥在這方面是有天賦的。
如果只是數學學得好,還不能說堂哥就優秀,堂哥的語文也好。我清楚地記著,堂哥可以把從一年級起學過的語文課全部背下來,他甚至可以把語文課后面的生字表全背下來。這還不算,五年級時,他已經開始背新華字典和成語詞典了,那時的堂哥,已經知道“瞠目結舌”和“篳路藍縷”這樣的成語的意思了。那時,我們學校在很長時間里傳著一條趣聞,說是有一次上語文課,不知道為什么講課的老師說了一句“葉公好龍”,堂哥當時就站起來,很認真地對老師說,不對,老師,不叫葉公好龍,那個字不讀葉(業),應該讀葉(射)。把那個老師鬧了一個大紅臉。好在老師心里是服堂哥的,只是問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由此可見,堂哥的優秀的確是不虛的。如今想來,我總覺得命運對堂哥太不公平了,以當時堂哥的智商,如今的他,決不應該是一個為了生個兒子而四處流竄的人啊。命啊,這東西你說它沒有吧,可回望人走過的路,你會無時無刻地能夠感覺到它的存在并不得不屈服于它的淫威。如果不是命運在作祟,堂哥至少應該比今天的我過得好些吧。
三
上墳回來,就該給活著的長輩們拜年了。我們平輩弟兄們是在堂哥的帶領下挨門挨戶去拜年的。
從我記事起,我們族里的拜年就是堂哥帶我們去的。我們這一輩里,堂哥是老大,老大要帶我們給所有長輩拜年。我們村里幾乎每一個家族都是這樣。每年的正月初一,有一個人帶頭,領一大幫小輩給長輩拜年。那時,每到一家,拜年的人要齊唰唰跪在地上,挨個兒磕頭,然后作揖,口里一律說某某爺或是某某爹某某伯年過得好么。受拜的人則心安理得地接受跪拜并時不時發給我們些吃食或壓歲錢,吃食不外乎花糖或過年用的油果子,壓歲錢也就是一毛或五分零錢。如今,跪下來磕頭的習俗是沒了,但作揖還是免不了的。
今年堂哥的精神好像格外好,他還專門換了上墳跪臟了的衣服,穿了一件褐色新西服,一雙黑皮鞋。我發現他還很認真地洗了一把臉,黝黑的臉上抹點什么油,多少有了些光澤。
堂哥帶領我們這一輩大小十幾號人,一家一家地挨門拜年,很壯觀的樣子。要知道,我們已經六年沒有這樣拜過年了。這幾年,我也只回家過了兩次年,而堂哥,整整六年沒有回家。據母親說,因為我們家族沒人組織,這幾年過年時的拜年只是小輩們抽空互相走走而已,根本不像別的人家那般,成群結隊的一家家拜年。聽母親話里的意思,好像因了堂哥不在,要么就是我沒有回家過年的原因,我們族里的拜年都成應付差事了,早已不再莊嚴隆重。
堂哥一路無話,只是時不時地咳嗽幾聲。但我能看清他臉上的安詳和自豪,多少有些歷經劫難終成正果的意思。每到一家,我們只是作揖,而只要是有爺爺輩的老人家,堂哥一定會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磕頭。每到一家,大家免不了問:吉慶回來了?外面熬苦了,成了就好,成了就好。也會問我,吉斌也回來了,哪天上班之類的話。我知道,問我是禮節,我在家族里是算得上有身份和地位的人;而對于堂哥,大家都很牽心的。
我們最后去的是吉廷福家。吉廷福是同族北院一位小爺爺的小兒子,年齡比我大兩歲,比堂哥小兩歲。
別的人家都完了,我說,到小爺爺家吧,我也兩年沒去了。那一刻,堂哥臉上露出些為難之色,他苦笑著望望我,咳嗽了幾聲,似乎是在下決心。約莫幾分鐘,他又笑笑,點點頭,說,走吧,都到現在了,還有啥過不了的坎兒。我理解他。
六年前,因為夏灌澆水的事,堂哥和吉廷福發生過爭吵,具體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聽母親斷斷續續地說過。好像是因為放水的時間上的爭議,他們吵架了,還吵得很兇,吉廷福罵了堂哥一句斷子絕孫的霉鬼,忍無可忍的堂哥拍了本是叔叔輩的吉廷福一鐵鍬。母親說,當時吉廷福倒沒再作聲,可小爺爺不饒,非得要個說法,沸沸揚揚鬧得族里人臉上都很不光彩。事情最后不了了之,本已有兩個女兒、正準備要堂嫂結扎的堂哥毅然決然地攜家帶口,開始了為生兒子的漂泊之路。這一去,就是整整六年。
我想,堂哥面上的難色,大概就是因為這吧。
我們一伙人推開吉廷福家的街門時,聽到聲音的吉廷福已經從屋里走出來迎我們了。我給吉廷福作了揖。吉廷福滿面笑容地說,吉斌回來了,難得啊,這回說啥得好好喝幾杯。堂哥在我身后,他深深地作了一個揖,說,尕爸年過得好著哩吧。吉廷福也連忙還了一個揖,紅著臉說,好著哩,好著哩,過了就好著哩,全說你哩。知道你回來了,年尾的雜事多,沒顧上去看你。我見堂哥臉上十分不自然,除了不時咳嗽幾聲外,局促得手似乎都沒地方放了。我想岔開他們的交談,就四下望望吉廷福家的房子說,呀,尕爸厲害啊,新嶄嶄的房子,啥時候修的?花了多少錢?你厲害啊!
吉廷福笑笑說,你看我們這個干部侄兒子,官大,僚也不小啊,小老子啥時候修的房子都不知道,喝酒時非罰你幾杯不可。之后,似乎是有意無意地說,就今年夏天修的,花得也不多,八九萬吧。別說這了,走,走,進屋,進屋。
我們擁進屋。小爺爺盤腿坐在炕上,很像電影里舊時代的鄉村老財主。大家一擁而上,挨個兒作揖。待大家都退后了,堂哥先是深深地一揖,然后,跪在地上,邊磕頭邊說,小爺,吉慶給你拜年來了,你年過得好啵。小爺爺急忙從炕上站起身子,一邊說,吉慶,吉慶,磕啥頭哩,快起來,快起來。一邊喊,唉,廷福,我的鞋呢?我得下炕。堂哥一邊咳嗽著,一邊趕緊起身湊到炕沿處,伸手扶住小爺爺,說,小爺爺你不要下來了,就坐在炕上,就坐在炕上。我看到他們兩人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
小爺爺坐穩后,他牢牢地盯著堂哥的臉,看了約莫有幾分鐘,眼睛漸漸濕了,雙手攥著堂哥的手,顫顫地說,黑了,瘦了,娃受罪了,這幾年把娃苦日塌了。屋里的小娃娃都乖著啵?堂哥想說什么,可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只是咳嗽了幾聲。他回頭望望我,我居然沒能從他的眼中讀出些什么。其實那一刻我的眼睛也濕潤了。可堂哥沒有。
過了一會兒,大概是情緒穩定了,堂哥說,小爺爺,明天上午我看看外父去,下午我在家里備了點東西,正好吉斌也來著哩,我請本家的人過去坐坐,到時候你一定要去啊,還有小奶奶和尕爸。我聽出,堂哥說這話時聲音有些抖。小爺爺連聲說,好,好,去,一定去,娃的心意,一定去。
四
原本各方面都很優秀很有天賦的堂哥,卻因為人生之路的莫測,不得不讓他的那些優秀特質和天賦在田園日復一日的勞作中漸漸消失殆盡,以至于成為留在我心中的一種記憶——也許只有我還記得那些——到今天,成為我小說中的一種素材,而且,我還在出賣著堂哥的經歷的同時,做出些無奈而又無為的嘆息與悲憫。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的第二年,剛剛上初一的堂哥輟學了。那時,大伯也已經從村黨支部書記的位子上退了下來。多年擔任村上干部,從沒干過農活的大伯面對分到自己家的幾十畝田地,一籌莫展,因家里缺少勞力更因為他根本就不會干農活而不得不中斷了堂哥的求學路。一個陳景潤式的數學家從此就沒了;一個能流利地背誦語文書生字表以及成語詞典的堂哥不得不拿起農具,走上了和我的父輩們一樣的道路。
他輟學的第二年,我考入中學。
中學離我們村子很遠,走十幾里土路,還要坐三十多公里的汽車,所以,上中學時我是一個月才回一次家的。要說離開生養我的村子,真的應該從那時算起。一晃,二十三年過去了。
在我上中學的日子里,關于堂哥的點點滴滴,我只能是在母親點點滴滴的敘述中得知一部分。偶爾回一次家,我也會和堂哥喧喧謊,可那時的我,充其量,也只是個屁事不懂的初中生。
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剛剛實行時,生產隊的農具、牲畜由于不能家家都分到,所以,一般都是幾戶人家搭成組,共有部分生產工具,農田里的活計都是在一起做的。
我們家和大伯家分在一起,另外還有我們的兩家鄰舍,四戶人家共有兩頭牛一匹騾子及部分農具。堂哥的農田耕作技術老師是我父親。
父親是個老莊稼把式,農田里的活樣樣在行,樣樣都是好手。記憶中,父親曾一個勁地夸堂哥,他時常掛在嘴上的話是,吉慶遲早是個好把式。我不知道他是憑什么得出的結論,但我一直堅信,父親這樣說自有他的道理。我曾問過父親,一向言語不多的父親談起堂哥來,多少有些喜形于色的模樣。父親說,莊稼人的活,不是一天兩天能學會的,俗話說,十年學個好買賣人,十年學不成個好莊稼人,吉慶這娃子行,上手快。我知道這只是父親的理論,但父親這么說,在當時的我們村子里是十分難得的。父親從十一二歲開始在農田里干活,可以說,他帶出的莊稼把式有很多,但沒有聽他說過哪個人的好,在這方面,父親是很牛氣很驕傲也很自信的。父親能說堂哥好,絕不是在憑空夸自個兒的侄子。
我曾問過父親,堂哥到底怎么好?父親說,就拿裝田車說吧,我都是干了好幾年才會的,吉慶只跟了我三天,那車裝得,又齊整又牢靠。后來,我也專門觀察過父親裝田車。所謂裝田車,就是秋天麥子割了,捆成捆,用架子車往場院上拉的過程。摟腰粗的麥捆,一捆捆裝在車上,的確需要技術。如若裝不好,不是裝得數量少,影響了拉田的速度,就是裝得太多而又不很科學,就有可能冒捆,半路上弄得個車翻麥撒。其實,要說技術,不過是一種經驗。裝車時注意把麥捆相互疊壓,一層層壘起來后用繩索捆緊,使得整個車的壓力集中在車中心。這活看起來說起來都很簡單,真正干起來,能在短時間里拿得出手的人真不多。
堂哥只用了三天,就能很出色地裝車了。我覺得,即便是干農活,堂哥也是有悟性的。我更覺得,這多少也能印證堂哥的智商是高的。我一直用智商這個詞來說堂哥的表現,是因為直到今天我始終認為堂哥的腦子的確很聰明,只是命運不濟。我如此固執地這么認為,是我一直對堂哥的人生感到不平,盡管到今天為止,我也沒有從堂哥那兒聽到半句怨言,哪怕對命運的不公報以一聲嘆息也罷,沒有,從沒有過。
那年是鄉親們有史以來最富足的一個豐收年。
記得我再見到堂哥是那年的十一放假。學校放了三天假,我回到家,莊稼已經收完了,堂哥在父親的帶領下,正在犁秋地。后晌卸牲口時,我見到了堂哥。
街門一聲響,我跑出屋門,看到堂哥肩上扛著犁鏵,吆喝著拴在一起的兩頭牛,斜著身子正擠進街門。他胖了,也明顯長高了,黑黝黝的臉上掛著勞作的疲憊也掛著安詳的笑。
堂哥說,吉斌回來了?我說回來了,你犁地去了?你會嗎?他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還行吧,就是力氣不大夠,扶犁頭有些費勁。我要幫他放下犁鏵,他不讓我幫,說,學生娃不該干這個的。把牛趕到后院拴好,堂哥要走,母親勸說飯已經做好了,吃了再去。堂哥沒有推辭。那天,我親眼見堂哥吃了三碗拉條子面。沒有什么菜,放點油潑辣子,澆點醋,堂哥看起來很可口地吃了三碗。
飯后,他問我學校的情況,我顛三倒四地說了些。他始終笑著聽我說,很知足很安詳的樣子。之后,他就回家了。
母親說,這個秋天把娃子苦日塌了。你大伯干脆啥活都不會,力氣也沒有,全憑你爹和吉慶。才十七八歲的人,頂個強勞力哩。母親還說,秋后吉慶跟張木匠學木工活哩。我問為啥?母親說,娃子的心高著哩,想有個手藝。我說,那樣好,我吉慶哥一定能是個好木匠。母親說,再過一年就該張羅著給娃子說媳婦了。
五
初一下午,堂哥來請了我。
母親和我愛人還有小妹正忙活著做晚飯呢,堂哥來了。我最先聽到的是堂哥的咳嗽聲。一進門,他說,嬸嬸,吉斌的飯你不要做了,到我們家吃吧,我今黑里想和吉斌喧喧,劉秀梅已經做好了。我有些不解,問,你不是說明天下午都請嗎,咋又今天請我?堂哥笑笑,有些不好意思,說,明天是明天,今天是今天,我想和你喧喧謊,幾年不見了,我回來帶了幾瓶酒,你嫂子做幾個菜,我們喧喧謊。我不知道說啥,望望母親。母親說,你看你這個吉慶,麻麻煩煩的。我愛人說,哥,不行就在我們家吃吧,吃了你們喧,吉斌也帶了好酒的。堂哥說,吉斌的好酒我一定要喝的,但今天我已經準備好了,你也一起過去。
纏了一會兒,拗不過,我就和他一起到了他的家。
堂哥的房子還是他結婚前那一年修的,沒有院門,空落落的院子里,五間土坯屋,已經顯得十分破舊。這幾年他不在家,屋里的家什和他的大女兒由大伯大媽看著,房屋門窗是用泥封了的。去年夏天,我回家路過他的屋時,看到的情景是院子里長滿荒草,甚至屋頂上也長出了芨芨草,整個院子像聊齋故事里鬼狐出沒的荒宅。那天看到那情景,我很是傷感了一陣。
走進院子,我看到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凈,顯然他回來后拾掇了一番的。院子里的草包括屋頂上的芨芨,都鏟拔了,連鐵鍬鏟過的痕跡都是新的。他還在院子里灑了水,空氣中有一股潮潤潤的氣息。屋墻很舊,泥皮都已斑駁脫落了,一塊塊露出土塊,遠遠望去,像一幅地圖。幾個門上都貼了紅紅的對聯,給破落的房屋增添了幾分新意。
聽到聲音,堂嫂已經迎出門來。一同迎出門的,還有他們的子女——抱著小男孩的大女兒和另外兩個依次小些的二女兒、三女兒。
說實在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所面對的,就是我的堂嫂,和我同歲的、曾和我在初中同過一年學的劉秀梅。
站在我面前的堂嫂,蒼白、瘦弱,整個身形一如堂哥,似乎縮小了一半。
印象中的劉秀梅,是扎著兩條小辮子的清爽而頎長的姑娘。
我們是初中的同學。那時,在我們這兒,能上初中的女孩很少,我在初一時,全班只有四個女同學,劉秀梅就是其中的一個。當時她個兒比我高,坐在教室后面,很恬靜話語也很少,在班里不大顯眼,如若不是女生太少,她基本是可以被忽略的人。記憶中她當時的地理學得特別好,當我們還在為中國的區域劃分煞費苦心死記硬背時,她已經可以把長江中下游地區五省一市的各種相關內容倒背如流了。當時能把全國各個省市的簡稱及省會清清楚楚記下的,全班只有她。之所以我至今記得這事,是我一次在地理課上偷看小說,被老師抓了個正著,老師當時說了一句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的話。老師說,虧你吉斌還是好學生哩,我看你要是能比上劉秀梅的一個腳趾頭,我把姓氏倒寫。老師姓王,姓氏倒寫與否關系不大,可他僅僅因為劉秀梅剛剛回答對了問題而我恰恰又沒有認真聽他的課,就說了如此刻薄的話,于是,他那句話就永久地留在我的心里了。留在我心里的,還有如今我的堂嫂劉秀梅。她上到初二就退學了,我們一直沒有見過面,直到她和堂哥吉慶結婚后,我們才見面的。到了再見面時,我提起過去的事,她笑笑,說不記得了。
今天,又見到她,沒有想到她竟然會憔悴成這樣。在心底里,我不得不再一次對命運的不公與多劫而嘆息。
進到屋里,呈現在我眼前的是堂哥幾近空落的家。迎門擺放的是一副很破舊的沙發,顯然這還是他們結婚時的物件。這幾年這沙發還有堂哥本就不多的幾樣家什,一直都是在伯父屋里放著。沙發花色的布面上有斑斑駁駁的大約是孩子的尿跡,原本白底紅花的顏色,早已經看不出本色了,黑糊糊的,不如城里舊家具市場上論堆賣的東西。一張紅油漆的木頭茶幾,也因為油漆的脫落,像褪了毛的母雞。一方小土炕,炕上的鋪蓋倒都是新的,包括墻圍裙,是一塊新嶄嶄的白底碎紫花布,圍護在屋子的墻上,給這個實在顯得貧寒的所謂的家添了幾分新意也添了幾分暖意。
我坐定后,堂哥一邊讓堂嫂給我倒水,一邊從大姑娘懷里接過他的兒子,抱在懷里,忍不住又咳嗽了幾聲,指著小家伙對我說,吉斌,看看,這是我的兒子。小子兒,害得老子窮碎半張的,就為了這仔仔。盡管他的話說得不好聽,好像是一種埋怨,但我能聽出他語氣中的自豪。我掏出錢包,數出一張五十元的并三張二十元的錢,拉過小家伙的手,準備把那張五十元的錢塞到他的衣服里面。堂哥連忙擋住,并連連說,不行,不行,請你來不是要你錢的,這哪能行呢?快裝上,快裝上。我硬塞到孩子的衣服下面,并說,你看,你咋這樣,瞎好叔叔也是個工作人,月月有個麥兒黃呢,一個月也還一千多塊呢,給咱們寶貝侄兒給個壓歲錢還是應該的,你咋能這樣見外,不然我可就走了。堂哥臉唰的紅了,咳嗽了幾聲說,你看,你看,這咋回事么,請你來就讓你破費,這咋能行么。我打斷他的話,轉而問,你們大的姑娘我知道叫海燕,后面的幾個我真的還不知道叫啥呢。堂嫂端一杯水過來,插言說,二的叫亞男,三的叫招弟,兒子叫峻峰。你給啥錢么?吉慶你也是的,擋住些,咋能叫吉斌給那么多錢呢?堂哥說,收了就收了吧,有情后補,吉斌兄弟的心意么。我連忙打斷他的話茬說,峻峰,好名字,誰給起的?說著,下得炕來,把那三張二十元的錢一一給三個姑娘。他們兩口子說啥也不行,推來擋去一番后,我說,不能傷了娃娃們的自尊,你們這么明顯地做事,娃娃們長大咋想,女娃娃不是人么,難道就不是你們親生的嗎?他們這才勉強地、又很不好意思地收下了。堂嫂見三個姑娘把錢裝在口袋里,喝了一聲,快去,把娃娃抱上外面玩去!咳,這伙討吃鬼。三個姑娘趕緊抱上峻峰出去了。
六
堂哥的第一個對象是在堂哥跟張木匠學做活半年后經人介紹訂婚的。那年,堂哥只有二十歲。
那時,我已經考入高中,到縣城上學,離家更遠了,有時,一個月還回不上一次家呢。關于堂哥的事情,我依然是從母親口中得知的。
我們這兒的風俗,小伙子到二十歲左右,姑娘到十八歲左右,還不到婚育的年齡,家長就先給找對象。由媒人牽線搭橋,男女雙方在家長的主持下,經過測算八字、男方到女方家看人、女方到男方家看家等一系列程序后,在媒人及親朋好友的主持下,先訂婚。在男方給女方家一大筆訂婚彩禮后,就表示婚姻關系基本確定了。之后,姑娘的一切花銷就由男方家負責。如此再過三兩年,到了婚育年齡,再由男方給女方家一筆錢,就可以結婚。因此,在我們這兒,娶個媳婦,沒有三四萬塊錢是娶不進門的。
堂哥的第一個對象就是在經過了這一系列程序后訂的婚。媒人是本村的張有新,而介紹的就是他的小姨子,姓單,叫單淑花。我只是從堂哥隨身帶著的一張彩色照片上見過,圓臉,單眼皮,皮膚很白,齊耳剪發,很時髦的樣子,不像是我們這兒長大的。可惜的是,那位叫單淑花的姑娘終究沒有成為堂哥的婆姨我的堂嫂,還把堂哥苦苦害了一把。
堂哥訂婚的消息,是母親到縣城給我送冬季換穿的衣服時說的。記憶中,母親給我說得最多的就是堂哥的事。當時,母親給我放下衣服后,帶我到縣城的一家飯館吃牛肉面,說是給我改善生活。我要母親也吃,她不吃,拗不過,我只好讓她看著我吃。她邊看著我吃,邊似乎是有意又似乎是無意地說,吉慶訂婚了。我說,噢喲,吉慶哥才多大,就娶媳婦了。母親說,娶媳婦還得幾年哩,先訂婚,過幾年才娶的。我問,是哪兒的人?怎么樣?你見過么?母親說,咋沒見過,是單莊的,張有新的小姨子。好姑娘哩,長得好,也洋氣,就怕吉慶要不住呢。我說,哼,啥樣的人我吉慶哥還拿耍不住,我吉慶哥也是利索人哩。母親說,也是的,可你沒見那女子,妖著哩。過了一會兒,母親又說,想想這個媳婦子說得也太貴了,整整花了一萬五千塊錢,才是個訂婚,我和你爹算過,等娶到家里,不得花四五萬才怪哩。我說,那不是買賣婚姻嗎?咋能這樣呢?母親笑笑說,你娃子家懂個啥?到時候你娶媳婦時就知道了。現如今,誰家娶媳婦不得幾萬元。說著,母親嘆了口氣,接著說,不知道你啥時候能說個媳婦呢?上學花了這么多,要是沒個結果,咋樣娶媳婦呢。我知道,母親包括家里人甚至村里人對我上高中考大學都不抱任何希望,只不過我學習好,上學比較順利,加之我也愛讀書,父親是好莊稼把式,暫時不缺我這個勞力,所以才堅持供我上學的。如今,堂哥找了對象,母親八成是有些羨慕了。
我又問母親,他的木匠學得怎么樣了?母親說,你不提我倒忘了說呢,吉慶這娃子腦瓜子就是好使,干啥啥行,跟上張木匠才半年多,好多活都能拿在手上了。張木匠見人就夸哩,說是一輩子沒見過吉慶這樣機靈利索的小伙子。他的對象還不就是聽到了張木匠到處的夸獎才說定的,不然,人家還嫌你大伯家窮呢。吉慶憑的就是這個。吉慶前幾天還說,要給你打個寫字臺呢。娃子做的活好哩,才半年,有些人學好多年都做不了的活他都能做出來,不容易哩。我說,也就是我吉慶哥沒上學,要不然,絕對一個大學生。母親笑笑說,說啥哩,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亂想沒有用。你把你的學好好上,我們可就指望你了,別到時候給我和你爹丟臉啊。我說,媽,你放心,我保證考個大學,到時候給你領個城里媳婦。母親臉上就有些開花了,連聲說,那當然好,那當然好。
那年寒假,我和堂哥喧過一次。因他跟張木匠學打家具,十里八鄉的四處跑,很少回家,所以,雖然見了幾次面,但只喧過一次。
那天,已是春節將臨的寒冬臘月天,聽說堂哥回家了,我專門去看他。到大伯家時,堂哥正在捧著一本雜志看。
大伯家的院子里靜靜的,鄉村冬日黃昏獨有的那份恬靜,像一層薄紗輕輕地懸掛在院子上空,雖冷冷的,但讓人心里感到陣陣舒服。走進大伯家的屋門,一盞昏黃的燈下,堂哥正靜靜地捧著那本雜志,很投入地看著。聽到門響,堂哥抬起頭,見是我,他有些興奮,是吉斌啊,放假了嗎?啥時候回來的?我說,好幾天了。你也總該休息過年哩啵?嘿,打扮得還利索嘛,就是不一樣啊,如今不僅是大師傅了,而且是有了媳婦的人,就是不一樣嘛。我揶揄他。他笑笑說,今天我是先到外父家去的,所以穿得整齊些,這你也笑話我,嘿嘿,嘿嘿嘿。
我接過他手中的雜志,見是《讀者》,就問,你愛看?這雜志很不錯的,有許多關于人生關于愛的文章,很能啟發人的。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在堂哥面前耍著自以為是一個高中生的那點淺薄。如今想來,我常常為自己那時的心態臉紅。
堂哥說,真的很耐看哩,看了讓人心里舒服哩。我經常想,人難道就因為出生不同,命運就不一樣嗎?這幾年跟師傅東奔西跑的,見的多了,聽的也多了,才發覺真是不一樣。前幾天我看了一篇文章,才真正知道了環境不僅改變人,而且環境就是人的命運。我問,啥文章?他說,題目我忘了,意思是說古代有個人叫李斯。我插話說,噢,你是說秦始皇的那個宰相啊。他說,好像就是吧。說是這個人最初在一個糧管所看糧庫,有一天上廁所,看到廁所里一只瘦弱的老鼠戰戰兢兢地偷吃大便,他就想,同樣是老鼠,糧倉里的老鼠吃得肥肥胖胖,還不怕人,而廁所里的老鼠偷吃點屎,還嚇得那個樣子。于是,他就悟出,要想改變命運,首先必須改變環境。所以,他毅然放棄了糧管所的小職位,尋求新的環境,最終,成就了一番偉業。
他滔滔不絕地訴說著。我愣愣地看著他,一時間我似乎有些不認識他了,內心里對他的那種崇敬再一次油然升起。我問,那么你是怎么想的,準備怎么做?他卻又笑笑,搔搔頭說,我想學成個好木匠,憑自己的手藝讓淑花過上好日子。我一聽,樂呵呵地說,你是說我沒過門的嫂子啊?他點點頭,緩緩地從貼身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錢包,又從錢包的夾層里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我說,看,這就是你嫂子,漂亮吧?我在接過他手中的照片時看到他眼中的那份神情,很醉人的。我就是那一天在照片上見的單淑花。的確很漂亮。可惜,她后來卻成為別人的老婆,走向了另外一種命運。
七
初一當天下午,堂哥讓堂嫂做了雞肉墊卷子,還炒了一個蒜薹肉和一個芹菜肉,并拿出一瓶金六福酒,要和我喝。
我問堂哥,你咋買這么貴的酒呢?這酒一瓶要三十多塊錢呢。堂哥說,好我的兄弟,打死我也不想買這酒的。這是我干活的那個老板給發的獎金,按合同應該發錢的,可老板讓人給頂賬頂了些酒,他就當獎金發給我們下面干活的人了。本來想處理掉的,五百多的酒,找了個買家,人家才給三百塊,一想劃不來,再說,我幾年不回家了,拿點好酒回來也是應該的,不要說請本家戶族的人喝了,用好一些的酒敬獻先人也是個心意么。再說了,招待你,咋能檔次太低呢。喝了吧,苦了這么多年,喝瓶好酒不為過的。說話間,他不時干咳幾聲。我說,你干什么活,老板還發這么高的獎金?他說,嗨,那人還不是為了拉攏我,想讓我繼續在他那兒干。發了我就拿上,不要白不要。這是后話,慢慢喧。說著話,他招呼堂嫂說,去,你把爹也叫來,陪吉斌一起喝。堂嫂出去了。
我們端起杯子,都往地上澆了。過節了,家里喝酒往地上灑,算是對先人的祭奠。幾杯酒下肚,堂哥的臉就紅了,倒是不再咳嗽了。他一邊催著我搛菜,一邊說,喝酒前我先把要說的話說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哥我費勁巴力養了個兒子,家里也罰得啥沒個啥了。窮不怕的,有了人,啥都不怕的,大不了吃幾年苦么,再掙球他,用不了三五年,我還是能翻身的。眼下的難心是給兒子上戶口的事,這可是大事哩。我知道,罰款是肯定的,關鍵是多和少的問題了。來,來,喝酒,喝酒,我們哥倆邊喝邊喧。
實際上,堂哥這事我早就想到了,母親也已經給我吹過風了,只是沒想到他要把這事搞得如此隆重。堂哥接著說,兄弟你在外面年成多了,路子廣,你給想想辦法,托人走走關系,把罰款的數額給弄少些,給娃娃把戶口入了,我就可以安心在外掙錢了。今天請你來,就為這事,你不要說你哥我太俗,說實在的,這事真是你哥我心頭的大事,石頭樣地壓在心上哩。我同他碰了一杯酒,問他,按我們這里的規定得罰多少?他說,嗨,多少?沒準頭,多少都行,有關系,五千六千也就夠了,沒關系,一萬兩萬也不夠,多少全在鄉上的人說哩。我問,這是真的么?他說,我都打問好了,百分之百的。我一想,鄉上現在的書記和鄉長都是我當年在縣上工作時共過事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問題應該不會很大。就說,若真是這樣,倒真好了,這事我肯定能幫上忙的。堂哥有些興奮。他說,你看,我咋說來,總歸是自家兄弟么,我就知道我兄弟能幫我的,天不絕我吉慶啊!他那口氣,好像我已經把事情做成了一樣。
正說著,大伯和堂嫂來了。
一進門,堂嫂就埋怨堂哥,你咋這樣,酒都沒喝哩,就紅頭漲臉的。你別弄成個李林濤待客,客人沒醉,自家先醉了。李林濤是我們這兒的一個名人,上了縣志的,死去不多幾年。縣志上說,李林濤嗜酒、好客、易醉,每待客自己先醉。我邊讓大伯,邊說,你看你個嫂子,我是啥客人么?自家兄弟,你咋能這樣見外呢?大伯插言說,吉慶本來就喝不多酒的,一喝酒就上臉。
待大伯坐定后,我先敬了大伯三杯酒,然后,我們一人一杯端著喝酒。堂哥有些眉飛色舞地對堂嫂說,秀梅,我把事情給吉斌說了,問題不大的,吉斌答應了。我心里就有了些沉重,沒作聲,只是勸大伯喝酒。堂嫂說,那可太好了,吉斌,你吃好啊,嫂子做的菜不好,你將就著吃上些,一定要吃好啊。大伯只顧端著喝酒,時不時看看吉慶,那目光中的關切、慈愛以及一切只有如他這樣的父親才具有的復雜的東西啊,讓我的心一顫一顫的。
有了些酒意后我說,哥,你說說吧,說說這幾年你的經歷。我知道,這幾年你和我嫂子在外面吃苦了,都是咋過的?你說說。堂哥似乎是沉思了片刻,又似乎是穩定了一番情緒后,長吐一口氣。好兄弟呀,不是哥說哩,哥我這幾年,三言兩語說不清啊。你哥我算是挨過來了。他媽的,有啥大不了的呢。天能塌下來么,我就不信土地爺的球是個泥棒棒。
堂嫂的眼睛紅了,大伯的眼睛也紅了,我的傷感也霧般彌漫開來。
堂嫂揉揉發紅的眼睛說,你喝上幾杯就拿不住了,啥話么,你自家的命,跟誰斗氣?話不能好好說啊?我說,嫂子,你不要怪哥,讓他發泄發泄,我哥真的很苦的。堂嫂說,我又沒說他啥,我只是叫他別媽媽老子地說,粗不粗?吉斌你可不要見怪啊。我說,聽嫂子你說的,我還能不理解我哥么?堂哥說,兄弟,我總是個男人吧?男人說幾句粗話沒啥吧?轉頭又對堂嫂說,我兄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能不知道我兄弟?不怪的,不怪的。是么,吉斌?我連聲說,是的,是的。嫂子你別打斷我哥,我想聽我哥說說他這幾年的事哩。堂哥又給我和大伯端了一杯酒,看我們喝了,才說,給你說,兄弟,這六年,你哥我不易啊,真正是數著日子過的。簡單算,這六年,在青海呆了兩年,新疆轉了一年半,鋼城市干了兩年,還有半年,我不給你說在哪兒,遲早你會知道的。
我說,好,你就先從青海說起吧。他說,青海沒啥意思,在一家石棉礦上打工,苦倒是不苦,只是我們那個老板心太黑,我們做工的都掙不了幾個錢,剛夠生活。我們七八個人,有五六人干了一年就跑了。我因為你嫂子生了亞男,耐磨著干了兩年,確實沒掙下錢。說著,他又端起酒杯,要我喝。我也已經有些頭暈了,想不喝,又怕一推讓,打斷他的話,就接過來喝了。一旁的堂嫂已經開始和面了,我問她做什么,她說,咋能光吃些菜,我給你們包餃子。我說,別麻煩了,吃不進去了,肚子早飽了,再說,喝了酒根本沒胃口。
堂哥推了我一把說,吉斌兄弟,你不要管,我們只管喧,包好后我們慢慢吃嘛。聽我給你說,你不要管她的。我說,好好,你說,你說。他問,說到哪兒了?我說,青海沒掙到錢,你又走哪兒了?噢,是新疆。他說,對,是新疆,新疆好啊,新疆一年半,吃喝雜用攪纏掉,掙了個萬把來塊錢。那年,你嫂子生的招弟。本來要待在那兒的,可你嫂子不行,非要走,只能走了。
哼,不走,不走你怕是叫那個狐貍精騷貨把魂都抓跑了。一旁和面的堂嫂聽了他的話,氣哼哼地插話。我一聽哈哈笑了,說,嘿,咱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艷福啊?有兩下子,像個好漢。我本是玩笑話,話沒說完,堂哥臉色就變了,伴隨著一陣猛烈的咳嗽,他的臉色變得有些發紫了。他搓一把臉,用眼神示意還有大伯。我伸伸舌頭,給堂嫂指指已經醉倒在炕上的大伯,搖搖頭,讓她也不要多說,可是心里還是對不能得知堂哥的這段風流韻事甚覺遺憾。
為了打破尷尬,我又給堂哥敬了一杯酒。看他喝下去后對他說,再往后講吧。堂哥頓了頓說,我這幾年,關鍵在鋼城市。我問,為什么關鍵在鋼城市啊?他說,到鋼城市,我先是賠了在新疆掙的八九千塊錢,還狠狠地丟了回人,之后又掙了它三萬多,還生了峻峰。鋼城市的事,我得給你細細說。
我說,好,我就聽你鋼城市的事。
八
我考上大學的那年秋天,堂哥的第一樁親事破產。單淑花那只小小鳥,張開翅膀跟別人飛走了。整個事件的經過是那年寒假回家后,聽了許多人不同版本但大致差不多的敘說,我盡可能地綜合我的人生經歷的所有經驗整理出的。
關于那樁親事,我見到堂哥時,他只是說,劉玉是個狗屎,淑花上當了。她遲早會后悔的。我就不信,我真的不信。她一定會后悔的。劉玉那狗屎,狗屎。人啊,想不來啊。之后他“嗨”了一聲,似乎要把某種霉氣或是不順給嗨沒。我能從他的那聲“嗨”中聽出他并沒有怪單淑花,甚至對破壞了他親事的同學劉玉都只是罵了兩句“狗屎”。在中國,奪妻恨、殺父仇的了結,是男人血性的標志和象征。而他,我的堂哥,只是說了仇人兩句“狗屎”,為背叛了自己的女人哀嘆了命運后,自己一“嗨”了之。我不知道他的“嗨”是為自己那次失敗的姻緣還是他常說的命運。如果說堂哥有過關于命運的自我宣泄,也許就是那次那一聲“嗨”了,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堂哥為他的命運沒有嘆過氣,就是因為在我的記憶里,只聽到過這一聲“嗨”,除此之外,堂哥留給我的一直是堅強。
第一個告訴我消息的仍然是母親。
回家后的當天晚上,母親就給我講了她所聽到或知道的事情經過。
晚飯后,母親說,明天你到你堂哥家去看看吧,娃子這些日子心里不好受。劉玉那個壞■,把娃子害了。單家的那個不要臉的,死不到好日子的,放著正路不走,偏要走邪路,跟上劉玉那個二流子,她以為她有好日子過啊。只是苦了吉慶娃。我問母親怎么回事。母親說,咋回事,吉慶的那個對象你知道,就是張有新的小姨子。你說,和吉慶訂婚都一年多了,騷不要臉的,跟上劉玉那個二流子了。唉,說起來都真的丟人!我知道母親敘述起來大抵會是這樣的,■嗦不消說,還時不時加上自己的情緒性語言。但我也知道,這種時候,最好不要打斷她,不然,母親的敘述會更加凌亂。
母親一邊為父親納著鞋底,一邊絮絮叨叨地敘述。我靜靜地聽著,并理著事情的頭緒。
母親說,你說丟人不丟人,那兩個不要臉的叫人堵在草堆里。不知道那兩個不要臉的往后的日子里臉往哪兒放哩。忍不住我又問,到底咋回事嘛?母親停下手中的活,定定地盯住我看了一會兒,像是審視我,又像是從我的眼中辨識她兒子到底長沒長大,有些話是不是該給我說。我能理解母親的心思,裝作不經意,以顯示自己其實已經長大了。好大一會兒,母親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也似乎是終于憋不住了,才說,劉玉家不是和張有新家共用一個場院么。打場那時節,單家的那個貨給她姐來幫忙,不成想,麥子還沒有打完哩,那兩個貨倒勾搭上了。兩個不要臉的大天白日里在草堆里睡覺,被人看見了,丟死人了。村子里鬧得厲害哩。可把你大伯給氣壞了。吉慶娃咋命那么苦。娃真苦啊!
停頓了好大一會兒,我問,別不是人胡說吧,現在的人,啥樣的都有。母親惱了,啥是胡說,婚都退了。那騷貨自己都到處說就是死也不嫁吉家的木頭,就是下輩子變驢也要跟劉玉哩。咋能有假?千真萬確哩。唉,白白糟蹋了萬打萬的票子。我問母親,退婚的彩禮錢沒給嗎?母親嘆了一口氣說,給是給了些,但咋能全給?你想,退婚是你堂哥提出來的,男方家提出退婚,人家能退些就不錯了。也就是單家的大人嫌丟人哩,才退給了一萬塊,不然,真的虧大發了。我又問,吉慶哥到底給了單家多少錢?退了一萬還虧了那么多?母親眼一瞪,多少?你想想,訂婚就花了一萬五,這一年多養活下來,早又把四五千花進去了。不要臉的騷貨,你就叫她下輩子變驢去。
我很能理解母親的心情。在母親和村人的眼里,堂哥實在是很優秀的。因為堂哥聚集了鄉里年輕人所應有的所有優秀品質:聰明、踏實、忠厚、利索。就是長相,堂哥也完全是說得過去的那種,細眉細眼,中等身高,加上壯實的身體,一張刀削般的長條臉,很男人也很有些英氣的。何況,堂哥已經是一個人見人夸的小木匠了。如若一定要說堂哥有什么缺點,那也就只剩不善言談了。可這,在農村,也許根本就不是什么缺點啊!說實在的,在農村,像這樣的小伙子真的是人見人愛的。可就是這個單淑花,偏偏看不上,硬要跟一個尖嘴猴腮流里流氣的劉玉。
我一直認為,世界上的許多事都是有定數的。你就比如那個單淑花,與堂哥退婚后的第二年春天,就與劉玉匆匆結婚,然后到外地去打工,幾年過后,錢沒掙到多少,劉玉因為參與一次團伙搶劫案,被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如今,單淑花的下落如何,我再也沒有聽到過。我這樣說,也許是很不該的。我應該為單淑花追求自由的愛情而歡欣鼓舞才對的,畢竟,單淑花的所作所為是無可厚非甚至應該是給予鼓勵和提倡的。可是,想想當時我的堂哥,我真的認為這就是一種定數。
第二天,我見了堂哥。實際上,那些日子,堂哥已經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了。見到他時,堂哥正在家里給自己打衣柜。見我去了,他停下手中的活,同我一起到屋里。進屋后,我看到他的炕頭不僅有厚厚的一沓《讀者》,還有一套《平凡的世界》。我心里動了動,想問問他看那些書的感受,又覺得與我今天來的目的不相符,就沒問。沒想到,坐下后,是堂哥先打開話題的。他說,我的事情你聽到了吧?劉玉那狗屎,不是個人,淑花遲早會吃虧的,嗨!我有些發愣,一方面,我沒有想到堂哥如此坦然,竟然沒有任何鋪墊就說起這事。另一方面,他居然沒有怪單淑花,而只是說了劉玉一句“狗屎”。但我依然從堂哥那聲從內心里發出來的“嗨”中聽出他的某種悲情或是憤怒。我問,到底咋回事么?你說,這事咋成這樣了?堂哥把目光探向門外的虛空處。好大一會兒,又沉沉地“嗨”了一聲才說,其實,他們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吃了一驚。什么?你早就知道?這怎么可能啊?堂哥又說,真的,夏天的時候,我和師傅給縣水電局做木匠活時,淑花找我那天我就看出來了。
我本想問到底咋回事的,出于說不清的原因,我沒做聲,只是定定地盯住他看。許是看到我是一定要知道結果的,堂哥停頓了好大一會兒,似乎是下定決心了,也更像是確實需要有個人傾聽他的訴說一樣,堂哥說,一夏天,我師傅承包了縣水電局的一批家具活,因為時間緊,我們趕著干活,連續兩周沒有回家了。那天,淑花來找我,問我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不見面,還說她爹病了,問我手頭有沒有錢。我當時給了她一百二十元錢,還想請她吃頓飯的。她拿到錢,卻不吃飯,一定要回去,還不讓我送。我心里就有些懷疑,按說,她爹病了,應該她的家人來找我或是找我們家才對的,偏偏是她自己來的。她走后,我偷偷 地跟在后面。出了水電局的院子,拐了幾條街,我才看見劉玉那個狗屎等在那兒。他們見面后,她一扭身,坐在劉玉的自行車上走了。說實在的,從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們的這事罷息只是遲早的事,只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如今想起來,真的很丟人。也好,要是這事是我的錯,那些財禮不就打了水漂了嗎?可惜的是,淑花跟了個劉玉那樣的狗屎,不會有好結果的。劉玉那個狗屎。嗨,我難道還不知道他是個啥樣的鳥么。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同學五六年,他是個什么貨色?我清楚著哩。
堂哥緩緩地敘述著,面部表情是那種淡淡的憂傷裹掩著的淡淡的痛苦,更多的,卻是一種惋惜。我一時無語。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想安慰他,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合他此刻的心情。因為此刻的他,居然沒有過多考慮自己的處境,卻一味地為單淑花惋惜。想在他面前罵劉玉吧,又覺得十分無聊且無趣。在他眼里,劉玉都已經是狗屎了,甚至連狗屎也不如的,我說什么,都是無意義的。
如今想來,我覺得堂哥當時的表現,應該算做一種精神的。但,那只是一種弱者才具有的精神。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強者是不需要任何精神的,因為他們的“強”,本身就是一種精神。只有弱者,才必須要有各種支撐自己前行的精神。而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不正是許許多多類似這樣的精神賴以支撐著么?
那個假期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被一種沉重的思考壓著。直到今天,我把堂哥的這些事寫出來時,我才發覺,我從來就沒有從那種重壓下解脫出來過。為堂哥,也為天下許許多多諸如堂哥一樣的可以稱之為弱者的人。
九
初二那天,堂哥又請了族里的人。因為前一天我喝酒過量,第二天早晨頭痛欲裂,腦袋暈暈乎乎不消說,腸胃里更是翻江倒海。想想也許堂哥被頂了工資的那些金六福酒壓根就是假酒,不然,怎么會讓人如此難受。實在無法起來,趴在炕上,喝了一碗母親專門為我做的酸辣拌湯,迷迷糊糊地繼續睡覺。堂哥來過兩次,堂嫂也來過一次。另外,他們還打發海燕和亞男兩個姑娘專門看過我兩次。堂哥第一次來時,我根本就沒醒,是母親和我妻子支使他回去了。母親說,當時她還狠狠地埋怨了堂哥一頓的,怪堂哥不該讓我喝得那么多。后來的幾次,其實我都是知道的,只是難受,實在不想起來,也怕去了再喝酒,就躺在炕上,裹著被子假裝睡著。堂哥第二次來時還說是不是真的有啥問題,要不就趕緊到縣上的醫院看看去。是妻子告訴堂哥說我本就這個毛病,一喝酒就爬不起來。堂哥這才走了。他們支使姑娘來,其實是要看看我到底怎么樣了。
我很能理解堂哥一定要請我去的那份執著。一來,我們本就血緣最近,我和堂哥的交往比較多,相互了解也比別人深一些;二來,畢竟,我是我們家族還有些頭臉的人,坐在堂哥宴請族人的炕頭,多少也能為堂哥打打底氣。我知道,這樣的時候,堂哥確實需要我。可我卻沒能去成。如今想來,一種從骨頭里滲出的后悔讓我幾欲無法原諒自己。
鄉村的春節,是被烈性的燒酒滲透的。東家請了西家吃,你來我往,好像不這樣狠狠地吃喝一通,就對不起一年的辛苦和這個年一樣,也好像不這樣吃喝一通就顯不出人與人之間的情深意重一樣。初二我睡了一天。到初三,我先后參加了四個酒場子。有鄰里間的邀請,也有家族里別人的邀請,更有同學之間的聚會。大多,都是有這樣那樣要我幫忙的事,借機說說。能答應的,我都答應了,不能答應或是我根本就沒法辦的,老老實實一一做了回答。畢竟,我的父母還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著,多少,這些鄉親也是父母必要時候的一種依靠,我不能太決絕。不然,我丟的就不僅僅是父母臉上的光了。對于鄉親和其他族人,我一直是這樣考慮問題也一直是遵循這一原則的,能幫則幫,盡力而為。但是對于堂哥,我是發自內心的。我真的想只要我有能力,一定要幫他的。不為他曾經為我們家干過那么多的農活,也不為我們幾近相知的交往,單為堂哥多劫的命運,我也該在力所能及的時候幫他的。我這不是悲天憫人,也不是故作矯情,我只是覺得堂哥的命運實在令人惋嘆。如果不是命運之神的作弄,如果堂哥生活在一個別樣的家庭,不消說多么富有多么顯赫,僅僅是一個能供得起他上學的家庭,就足夠了。以堂哥的智商和他的那份心勁,決不會是今天的這種境地。
我無意怨咒現實,也不想對曾經的體制、社會說三道四,我只是覺得不公。大學畢業分配工作后,我成為一個名義上的城里人。夾緊尾巴,誠惶誠恐地在城市里游走。因為工作的需要,我先后從縣里調到市里,更換了四五個單位,見識了不少真正意義上的城里人。說實在的,在我身邊曾有過不少愚鈍若行尸走肉的照樣拿著國家工資人模人樣地生活著的人。不要說為國家做什么貢獻了,若是能給正常的事業少制造些阻礙都是值得慶幸的。而像我堂哥這樣具有相對高智商的人,卻只能在那樣的環境那樣的世俗下為生個男孩而四處奔忙,即便是一匹千里馬,最終,也只能是拼死在槽櫪間了。
初三那天,我雖然也喝了不少酒,卻沒有醉,而且思維異常活躍,居然在杯盞往來間,作了如此的思考。
正月初四我臨回城時,堂哥和堂嫂專門來送我。
天有些陰沉,太陽雖然還明晃晃掛在天上,但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塊臟紗裹著。遠山和四野也迷登登的,時不時有冷冽的風卷著枯草秸碎樹葉,從街巷里肆虐地穿過,然后,悄然隱沒在某個墻角。
我們一家人被很多人擁著,逆著穿巷而過的風,走出村子。我對父母以及送我們的幾個鄰居和本家的人說,你們回去吧,天很冷。母親一再叮囑不要凍了孩子。妻子掖掖兒子的衣服領子,對母親說,媽,你就放心吧,又不是三歲兩歲的,都這么大的孩子了。再說,我們會注意的。妻子總是能在任何時候都同我的家人以及我的鄉親相處得十分和諧,就因為這,我在老家多少贏得了一些美譽。大家都止住腳步,唯有堂哥和堂嫂不止步。我說,哥,你也回吧。堂哥說,走,我們把你送到坐車的路口。堂嫂也說,你哥還想邊走邊和你喧喧哩。母親也說,就讓吉慶送送你們。
出村到有公共汽車的公路口足有兩公里路。這是一條不很寬的鄉間土路。多少年了,這條路還是老模樣。正是這條路,留下了我一步步走出鄉村的足跡,也留下了堂哥和許多和堂哥一樣的包括劉玉在內的鄉村青年走向外界闖蕩世界的足跡。盡管這是一條土路,畢竟溝通了鄉親與外界的聯系;盡管這條路上走出去不一定就有幸福美好的未來,可能有這樣一條路,能夠走出去,總是比蝸居在小村子里無知無欲一輩子強吧。走出去的人多了,這條路也許會更寬;走出去的人多了,也許有一天,這條路會成為一條康莊大道。魯迅說過:“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世界上的所有路,不都是人走出來的么?
我們先是無言地走著,只有堂嫂時不時問我兒子冷不冷,還問他我們這兒好不好,和城里比好在哪兒?我兒子很聰明地回答,好,好在有爺爺奶奶,好在可以四處亂跑。堂嫂聽了一個勁地直夸獎,樂得小家伙屁顛屁顛的。
走了有好一段路了,我打斷沉默問堂哥,前天請人的事情順利么?堂哥說,順利,能去的都去了,喝掉了十幾瓶酒,醉了好幾個。吉廷福都醉了。我又問,吉廷福醉了胡說什么了么?堂哥像是沉思了一會兒,才說,倒是沒說啥過分的話,只是還很張狂。我問,張狂什么,他有什么可張狂的?堂哥說,還不就是他修了一院子闊氣房子么,再能有啥。聽了堂哥這話,我能想象出吉廷福的模樣和話語。畢竟,在我們這兒,能夠修建起八九萬的房子是了不起的大事。我也知道,這幾年,吉廷福找了份在縣化工廠打工的活,雖然苦,可很能掙錢的,加上他莊稼地里的收入,去年修了新房子,在村子里很顯擺的。
我不想提說這些,也不想把這些與堂哥相聯系。就問,你是咋打算的?堂哥說,初步的打算就是等到莊稼都種上后我還到外面去,多少還是能掙些錢的。我問,你打算到哪兒?他說,思來想去還是想到鋼城市去,活雖然苦,可掙錢多。原來想到別的地方去,鋼城市那個活路不是人做的,后來想,人么,就這幾十年,抓緊時間,掙些錢,為兒女也為娘老子做些準備,到哪天不行了也就一了百了了。我聽出這話有些不對勁,就問,你在鋼城市干的到底是啥活?他說,是給私人煉鐵廠煉鐵。要說活苦倒是不苦,就是污染太厲害,對身體損害太大,我的氣管和肺恐怕已經有了問題了。我忙說,那可不行的,不能再去了,落下一身病算誰的?你總不能前半輩子用身體掙錢,后半輩子用掙來的錢治療病體吧。他聽了我的話,笑笑說,我還沒有想用掙下的錢治療病體呢。過一天算一天吧,考慮不了那么多了。妻子也在一旁說,哥,那可不行的,落下一身病,到頭來受罪的還是你呀。妻子說這話時,我轉身看了看堂嫂,我看見她抹了一把眼睛。我的心抽抽的,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堂哥又笑笑,轉頭對我說,也沒那么危險,不是有好多人都在那兒干嗎,也沒見死了哪個。我也只不過是一種想法。不說這個了。吉斌,峻峰戶口的事情你一定別忘了,這可是我最大的心事。我說,這個你放心,我一定會辦好的。到時候我們電話聯系。我的手機號你記下就行了。堂哥點了點頭,那一刻,我看到了堂哥臉上的喜色,一如漸漸晴朗起來的天空。
剛到路口,就有一輛車過來。我們擠上車,揮手與堂哥告別的那一刻,我看到妻子眼里閃動著晶瑩的淚光。見我看她,她別過臉去。
其實那一刻,我的眼睛也已迷離了。
十
堂哥是三年前到鋼城市的。剛到鋼城市不久,就發生了一件他不愿說的事。之后,他就到那家私人鐵廠打工。
我知道這些事情的經過時我這篇小說或者說不是小說的東西的結局已經產生了。所有這些還是在聽了堂哥和母親及眾多人的訴說后我一點一滴地梳理出的。我如此饒舌地一再用母親的訴說來架構故事,不是我敘述上的無能也不是我故作矯情,我只是想做一種真實的記錄。我從生我養我的鄉村走出來,如今生活在城市里,一定意義上講,我與我的鄉村的聯系漸漸少了,對于鄉村的許多事,我只能依靠聽的方式獲知。即便如此,我始終覺得我與我的鄉村在血脈中還是融合在一起的。這同我與我生活并苦苦奮斗的這個城市不一樣。如今我生活在這個城市,雖說已經十幾年了,可無論是情感的依賴還是身心的投入,我依然如局外人。對于這個城市,我盡管調動了所有的感官去同她融合,去聽、去看、去觀察思考、去身體力行,卻依然像一只欲采裝在瓶子中花蜜的蜜蜂一樣,碰碰撞撞,心疲力竭,還是游離在城市的邊緣,費盡心機也不能從靈魂深處真正成為這個城市的一分子。這么多年下來,我才深深地認識到,我是一個游離于城市與鄉村之間的人。所幸,還有諸如母親的訴說鄉親的關注時不時溝通著我和鄉村的情感。我是鄉村孕育的嬰兒,我的鄉村給了我一根輸送營養的臍帶。城市不接納我,但我的鄉村卻沒有拋棄我。
堂哥在新疆是給一家暖氣片廠打工的。堂哥說那兒有我們當地的許多年輕人。他從青海出來,輾轉反復,經人介紹,才找到那兒。在那家廠子,因為他的吃苦耐勞也因為他的悟性,不長時間,堂哥就成了一個據說是車間主任的小頭目。當時堂哥的工資是其他人的兩倍還多,大約能拿一千多塊錢,這在所有打工的人中間,實屬不易的。
如果生活的邏輯繼續沿著這條軌跡前行,堂哥的命運也許是另外一種模式。然而,一個女人的出現,打破了堂哥生活的秩序,堂哥的命運不得不轉入另一個軌道。我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對她的了解,僅僅是個大概輪廓。據說那是一個四川籍的女孩,到新疆已經好幾年了。堂哥見到她時,女孩已經被那家廠子的老板包養幾年后成為一個十足的女人。這也許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那個老板包養的女人不止一個。堂哥去時,那個女人已從綻放的鮮花逐漸走向枯萎,已然成為老板生活或精神上的累贅。這是我今天推測出的。我的邏輯是,堂哥和那個女人的緋聞或丑聞連足不出戶的堂嫂都知曉了,那個老板能不知道么?老板知道了但置若罔聞沒找堂哥的麻煩反而對堂哥委以重任,如果不是老板有意而為就說明那個老板不正常。一個不正常的老板又怎么發財怎么包養一大堆女人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因為堂哥的出現,那個老板終于相對平安地擺脫了那個女人的糾纏。這對老板而言實在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有了一個給他干活的得力人手,同時還擔當起他滅火的工具,成為他構筑安定生活的屏障,豈不是兩全其美,其樂融融。
盡管我如此美妙的推測很能說得過去,但我的心里卻不認可。我知道,我的堂哥不是那樣的人。從堂哥的婚姻以及堂哥一貫的表現,我堅信堂哥不是那樣的人。堂哥同單淑花的親事破裂后,時間不長,就又經人介紹,同劉秀梅也就是我今天的堂嫂定親,之后,一切順利。在我大學畢業的前一年他們結婚。婚后的生活平靜而穩健。種地,做木匠活,生孩子,一個、兩個,若不是中間發生他與吉廷福之間的事或者說他們的前兩胎就生出一個兒子,堂哥的生活絕不是今天這模樣。從堂哥對單淑花背叛他時的態度、堂哥含辛茹苦帶著堂嫂東奔西跑的執著與專注,甚至,就堂哥的整個人生軌跡和生活態度講,他也決不是耽于情色、追求物欲的人。所以,我覺得就堂哥本人來講,要在婚姻之外產生畸形戀情并制造出與別的女人的非常話題,確實很難令人信服。
我想,堂哥與那個四川女人也許確實產生了諸如感情之類的苗頭。那也只能是那個女人想對老板實施報復或者她單方面在精神上產生一種對堂哥的需求,僅此而已。至于其他,比如上升到纏綿悱惻以至發生性關系,也許只是人們的一種猜測,甚至是抱有某種目的的謠傳。這中間當然包括我的堂嫂。我聽到這事是正月初一喝酒時,堂嫂也只是提到了一句“狐貍精”的話,除此之外,都是屬于主觀層面的推測。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到了什么程度,就只有堂哥和那個女人知道了。
聽到了堂哥緋聞的堂嫂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她毅然決然地用回家結扎這一最有力的武器,迫使堂哥放棄了新疆優越的條件,也放棄了那個也許與他根本沒發生什么但保不定以后會發生什么的女人,來到了鋼城市。
據堂哥講,從新疆來到鋼城市時,他已經積攢了一萬多塊錢。一萬多塊錢,對于一個拖帶著四口人,奔波在異鄉打工的人來講,確實是不容易的。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堂哥的能干和出色。
我不知道帶著這些錢,堂哥初到鋼城市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過的,我也不知道當時堂哥的心境是什么樣的。我沒有類似的經歷和感受,不好杜撰編造。即便是想象,也很恍然。堂哥在給我敘述時也沒有就此做出過點滴的描述,就連一聲嘆息、一句抱怨,也沒有過。這就是我的堂哥。
我所能知道的是,在輾轉了好長時間找不到一份適當的活計時,堂哥花三千多元錢買了一輛二手三輪摩托車,在鋼城市允許通行的街市上開始了為生計的奔忙。如果一切順利,這也許不失為一種活路,至少可以對付到把兒子生下來,完成他的使命。可是,命運總是在不知不覺間捉弄人。而且,命運捉弄人時又總是以生活的正常狀態堂而皇之地進行著。一段時間下來,因為職業上的相同和情感上的接近,堂哥和一起跑三輪摩托車的人自然而然漸漸熟悉。跑三輪車,也不是整天價忙碌,不僅有淡季、旺季,就一天來講,也有活多活少的時候。在沒活做的時候,他們好多人就聚在一起炸金花。炸金花是一種用撲克賭博的形式。那幾年全社會都流行炸金花。別人炸金花也許是娛樂也許就是為了賭博。堂哥呢?他起初只是為了打發多余的時光。誰知,時間長了,他也有些迷了。我想,大概是堂哥那段時間手氣比較好吧。一來二去,陷得深了。終于,有一天他們一伙人在一起賭時,被人舉報了,讓警察抓了個正著。堂哥說,當時他身上只有三十多塊錢,要說成賭博的違法事件,確實不夠,但他依然逃脫不了被罰款六千元錢的結局。不僅如此,還因為當時態度強硬被拘留十五天。村里人說堂哥如果態度好些,罰不了那么多錢也不會拘留的。對此我依然不認同,我太了解我的堂哥了。他的性格絕對不是輕易發躁也決不會是輕易就失去理智的人。我始終認為,也許這本身就是一個圈套。在如今的城市里,像堂哥這樣身份和背景的人,有太多太多的圈套在等著他們去鉆。我又想,也許堂哥真的發了脾氣,就那時他所承受的壓力,發脾氣或者態度不好完全是可能的。更何況,這么多年了,在沉重的生活擠壓下,堂哥的性格發生些變化,也不是不可能的。以他的心志,以他品讀《讀者》、評說李斯的心氣,連賭博這樣的事都參與,不就是例證么?就算堂哥的承受能力是超常的,可面對他固執選擇的那條路,他又能堅持到什么時候呢?
再后來,從拘留所出來,也不知什么契機或是憑借什么,堂哥就找到了那家煉鐵廠。
鋼城市是一個新型工業城市,城市的主體是一家鋼鐵公司。這是一家赫赫有名的大型國有企業。在中國,只要有大型工礦企業,其四圍必然生存著許多小企業。在鋼城市,有不少小型煉鐵廠。他們或為鋼鐵公司生產輔料、半成品,或者直接生產出一些成品通過不同渠道向外出售。
堂哥后來去的那家煉鐵廠就是這樣的一個廠子。堂哥給我說,那個廠子在鋼城市市郊,效益很好,工人有一百多。老板是個東北人,基本不管生產上的事,這些事都由一個技術副總管著。老板的工作就是整天陪一些人吃吃喝喝、玩玩樂樂。
堂哥初去時,只是一個出力氣活的推料工。堂哥說,推料工很累人而且工資不高,工資高的是配料工。配料工是技術活,做的就是把各種原材料按一定比例摻合到一起,然后通過一條運送帶送到鋼爐里,煉成一種說不上名字的東西。堂哥不甘心就做一個推料工,在推料和等待配料的過程中,堂哥注意觀察,漸漸明白了其中的套路。后來,因為那家廠子的配料工被另一家廠子挖走了,堂哥歪打正著地成了配料工,工資也就一下子漲了好幾倍。第二年,堂哥為之而奔波、努力著的兒子出生了,就是峻峰。
堂哥說,本來那是一份好工作,工資高,待遇也好,可是因為那樣的廠子根本沒有防污染的設備,對身體的損害太大了。說這話時,就是我和堂哥喝酒的那天。他說,你想,整天在不知道都有什么成分的濃煙中干活,只帶一個口罩,時間長了,誰能受得了?按說,這也不是我離開的原因,我離開的原因是我知道了在其他廠,像我這樣的崗位,月工資怎么著也在三千多元到四千元的,可我們的老板只給我兩千五。我給他提過漲工資的事,他倒是答應了。我本來不打算離開的,誰知一次我咳嗽得厲害,想請假看看,要求他給報銷點醫藥費,那家伙居然連聲氣都沒給我,瞪了我一眼就走了。你說,像這樣,我還干啥?
說這話時,我才猛然想起見到堂哥以來聽到最多的就是他的咳嗽。原來,因為這樣的一份工作,他已經落下病根了。當時我問他,你的病檢查了么?咋樣?他說,查啥,做我們那活路的人都是這模樣,據說緩幾年自動會好的。唉,都是那煙熏的,就像煤礦工人一樣,我們遲早也是矽肺病,沒啥大不了的,不過就少活幾年的事。與其苦巴巴累哼哼地活著,還不如到歲數就死了干凈。人嘛,一輩子只要盡到了責任,死了就死了啵。
當時我還說了堂哥的。我說,你可不能這么說,更不能這么想。要知道,人活著本身就是一種責任。那天,我只記得已有了醉意的堂哥吭吭吭吭咳嗽了一陣后,笑笑,沒做聲。
十一
回到城里不久,大約是正月十五剛過吧,堂哥來電話,問托我的事情怎么樣了,我才記起,這些日子因為忙,我居然把他托付的事拋在腦后了。
接到電話時我正同幾個同事在一起喝酒。接通電話那一刻并沒有聽清是誰的聲音。那邊問,喂,是吉斌么,干啥著呢?我說,是的,是我,正在喝酒呢,你是誰我怎么沒有聽出來?電話那頭就傳來吭吭吭的咳嗽聲。一瞬間,我就想到是堂哥了。我忙說,噢,是哥啊。你在哪兒?他說,我在鄉里,不知道我的那事你給問得怎么樣了,我打算今天到鄉政府看一趟,問訊問訊情況。
說實在的,我一時沒想起來是什么事。從老家回到城里,我的主要工作好像就是喝酒。到領導家拜年喝,同事之間更是狠著勁地喝,那架勢,好像不喝痛快、不喝個天翻地覆這個年就不算過,或說沒過好。堂哥交代的事我壓根就拋在腦后了,不是顧不上,而是忘記問了。
猶豫間,我假裝著電話信號不好,一個勁地對著手機喊“喂、喂、喂”。堂哥那邊先是說,吉斌,我是吉慶,聽清了嗎?我是吉慶,就是峻峰戶口的事情。然后也是“喂、喂、喂”地對著話筒喊。我為我的心機慶幸的同時,一股自責從腳底直沖我的肺腑,心里一時間像是被什么攪動著,有撕裂的感覺。我想狠狠地給自己來一個嘴巴。
穩住情緒,我說,哥,我聽清了,電話也打了好幾遍了,一直沒打通,想必是過年他們都關了手機。鄉里的干部么,就那樣。
這些年,在城市里生活得久了,別的地方沒有學成城里人,唯有對著手機撒謊,我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許多時候,對著手機撒謊已經成為我的一種本能,剛剛因為忘記了給堂哥問事情而自責呢,轉口就接著撒謊,我想我真的不可救藥了。即便是這樣,這個謊言也是必要的,至少,它所造成的傷害比我說出忘記了問事給堂哥心靈上的打擊要小得多。
堂哥還在電話那頭“噢、噢”著,我緊接著說,哥,你就在那兒等著,我馬上再聯系一下,結果怎么樣我會在電話里告訴你的。堂哥說了幾聲“好”后,在一陣咳嗽聲中掛了電話。
我不容同事們再三的勸說,立即從酒場子上出來,邊走邊打電話。實事求是地講,我們老家所在鄉的書記鄉長雖然和我一起共過事,但一來因為他們也是剛剛換屆才先后任職的,平時沒怎么打過交道;二來,我壓根就沒有把堂哥的事放在心里,所以,我手頭根本就沒有書記鄉長的電話。電話打到縣里,七拐八彎才打聽到他們的電話。打書記的,關機。又打鄉長的,通了。
電話接通后,免不了的一通寒暄,一通相互間的恭維。最后,我把事情說了。鄉長沉思了好久才說,吉斌啊,不是我說你,這事你摻乎進來了,我就實話實說吧。要是別的人,我一句話,可以不掏一分錢的,可吉慶的事,影響太大了,五六年了,我們四處抓尋,全鄉的人都知道的,是我們重點要抓的釘子戶啊。你這么一說,要我們怎么辦呢?不幫忙吧,你會說兄弟我沒情意。幫了這個忙吧,兄弟我以后還怎么干工作呢?你呀,我不知道怎么說你哩。鄉長在那頭說著,我心里先是覺得很有希望,漸漸的,心就有些涼了。好在,小子還沒有給我打十分生硬的官腔,只要不打官腔,就有希望。我忙接著說,哥們,這個忙你一定要幫的,有情后補,哥哥我不會忘了你也一定不會虧待了你的。
電話那頭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最后,他像是鼓足了勇氣一樣問我,吉慶和你到底親不親?親到什么程度?我忙說,親啊,不親這樣的麻纏事我怎么會承攬呢。那是我的親堂哥,這個忙你可一定要幫的。不是說不罰,只求你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給少罰些。他又是一陣沉默。好大一會兒才說,本來像這樣的我們至少得罰兩萬的,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一萬吧。一聽他的這話,我恨不得罵他一句粗話。忍了忍,我嘿嘿嘿笑笑說,唉,哥們,可不能這樣,據我所知,你們平時對別人可不是這個數啊,你這不是忽悠老哥我么。再少些,下次你到市里來我請你洗腳。啊,哈哈哈哈,怎么樣?還有,老哥我再出息一些,以后一定幫你一個大忙。唉,兄弟,你可別認為老哥就今天這模樣沒啥出息了。你們這些人我還不知道,那還不是那個什么戴涼帽子,看人行事著哩。因為有了幾分惱火,我語氣里就有了譏諷的意思,就差沒把那個“狗”字說出來。他聽出我的話里的不快與譏諷的味道,換了一種口氣說,你看你看,老哥你不要生氣么,這事我還得和周書記商量商量,要不你等幾天我們碰碰頭再給你回話行不?我說,老周那兒我說,你這兒先說好。鄉上的黨委書記姓周,也是我在縣委工作時的同事,關系很不錯的,我自信還能說通他,就先抓住鄉長不放。他那邊喏喏著,半天才說,你看你老哥,你不是讓我為難么?那你說多少合適?我沒容他纏繞,接口說,好賴不說了,就四千,我還不知道你們的那些伎倆,要是老哥現在職位再高些,你小子說不定一分錢都不要還倒請我吃飯呢。說好了,就這么多,至于別的事,我以后再報答你和老周。多大個事么,你推推辭辭扭扭捏捏的。聽到我這么說,他笑了,我能聽出他笑得十分勉強而且有些無可奈何。他說,行吧,你老哥還是這脾氣啊,兄弟我還能說啥呢。不過,你給你的堂哥說,這事可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啊。我說,這你放心,我連這么點常識都不知道么,這些年我是怎么混過來的?你現在在哪兒?他說,我就在鄉政府。我說,那你等著,我堂哥就在鄉上,馬上去找你,到時候你可別溜號也別給我哥使臉子啊。他說了一句你啊,就掛了電話。
我馬上把電話打到剛才的話機上,堂哥正在那兒等著。我說,哥,我已經說好了,你去找鄭鄉長。他說,就在鄉政府么?我說,就在鄉政府。我又問,你帶了多少錢?堂哥說,我帶了六千。我說,這樣,你給鄭鄉長交四千,要了收據。另外,給他私人給五百,不要收據。你就說是過年了,給他的一點小意思。堂哥說,好,好,吉斌,這個你放心,這事我會做。我又說,你去后結果怎么樣給我來個電話。堂哥又吭吭吭地咳嗽了一陣說,會的,會的,我會給你回電話的。就掛了電話。
大約一個多小時后,堂哥就來了電話。我在電話里除了聽出他的興奮外,就是他連聲的咳嗽。他一邊不時地咳嗽,一邊興奮地說,吉斌,你真行啊,沒想到事情這么順當。吉斌,多虧了你啊。這下我心里可就松快了。過些日子我到城里去看你。兄弟呀,你哥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算是落地了。他又在電話那頭猛烈地咳嗽著,我聽出他有些哽咽,還想說點什么,一時又不知道說啥。愣神間,堂哥掛斷了電話。
我沒想到,這居然是我和堂哥的最后一次談話,而且是在電話里。
十二
春天剛剛到來,跟著就是幾場沙塵暴。我蝸居在這個城市里,除了和眾多人一樣埋怨老天不長眼睛,為什么不下些錢而偏要下土外,渾渾噩噩地一天天推日頭下山。
其間,鄭鄉長和周書記來市里找過我,要我幫忙請市委大院的某個人物。我費盡了周折,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系,才請出那位他們要請的人物來。免不了一通喝酒。酒后,我請那兩位還有幫我請了人的一位中間人到我們市里最有名的維多利亞洗浴中心,著實讓他們舒服了一回,算是對他們的一種報答。
春種由北向南次第結束,一年一度的勞務輸出工作又開始了。
今年,政府把大力推進勞務輸出作為最大的產業來抓,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明確提出,要把本市的勞務輸出由苦力型向技能型轉變,由無序型向有組織輸出轉變,由西部輸出向東南沿海輸出轉變,并且組織了一批又一批的勞務人員。市上領導親自送行,他們或乘坐政府給包租的大巴,要么干脆就是政府給包機,到祖國各地去掙錢去換思想去為地方經濟的發展儲備力量儲備人才也儲備資金。政府是這么說的,老百姓雖然不一定明白,但有人聯系干活的地方,還免費送到目的地,多好啊。于是,不長的時間里,鄉村里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們固守著他們的日子。
這其間,一直沒有堂哥的消息。
聽到不幸的消息是在一個灰暗的傍晚。
電話是母親從村長家的話機上打來的。接通電話后,母親第一句話是,吉斌,是你么?我說,媽,是我。母親在電話那頭“哇”一聲就哭出來了。我的心猛地一緊,大腦里一陣空白。我連聲喊,媽,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你不要哭,你先不要哭。我爹么,我爹他咋了?媽,媽,你說啊?忍不住,我急得眼淚流了下來。那一刻,我首先想到一定是父親出了什么事情。母親在那邊扯著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后來村長接過電話。村長說,吉斌,是這么回事,吉慶死了。什么?什么?你說什么?你胡說什么?我大聲喝問叔叔輩的村長。吉斌,你別著急,是真的,吉慶他死了,是今天早晨的事情。為什么,到底為什么,這是咋回事么?天老爺……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村長說,吉慶在去新疆的路上出了車禍。死了六個人,我們村死了三個。不可能,這不可能!我對著話筒直吼。村長已經掛了電話。
眼淚已經噴薄而出。我一陣陣眩暈。聽到這消息的妻子也在一旁哽咽出聲來。
好長時間,我都被一種迷迷糊糊的東西罩著,對外界,我什么感覺都沒有了。有的,只是一陣強似一陣的揪心后的漸漸麻木。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對妻子說,給我收拾收拾,我要回家。
那一刻,我真的只想回家,回到我鄉村的那個家,回到滋養我和我的堂哥長大的那塊土地上。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