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吟草

潘家園南里17號

潘家園南里17號

我的朋友當院長的醫院的新外科樓門口

一尊雕像讓我第N次產生書寫的欲望

它的兩邊 大片大片的刺梅

血一樣鮮紅

對于每天早晨都要盯著指尖的人們來說

這是一種盼望已久的顏色

但這不是我書寫的動力

刺梅是比玫瑰矮的植物

花草中的無產階級

有著小資的夢想

但終究離愛情還有一段距離

我是說這貧寒的花朵擁戴的雕像

倒插在這里讓我覺得奇怪

我不知道它代表什么

暗示什么或直截了當地說什么

它有一副劍的身軀

靈魂是什么

尖鋒被一雙大手攥住

如果它真是開刃的

流出來什么

這兩個問題 盡管簡單 可我弄不明白

最難的是

把柄上站著的少女 準備向上飛起

憑空于立錐之地

瘦削不堪 營養從哪里流失

她有一副翅膀

卻因化療褪去了太多羽毛

不能成為天鵝

也不能成為烏鴉

這樣的花朵 這樣的雕像前面

還有一些問題讓我為難

比如少女臀部赤露 乳房堅挺

但并不能讓我多生一些力氣

連想都不能

周圍不停的人散人聚

抬頭仰望到脖子發酸

卻和我一樣

并不能讓某種聯系穩定下來

雕像后面

那扇大門中進去的人 當他們出來時

身體里

有一些東西已經沒有了

雕像前面

一個胖子 已經將胖子從內部

驅逐出去

成為比柔石還瘦的知識分子

無奈地回到病榻

吞下大量藥片

而這些 與雕像沒有關系

潘家園南里17號

每天有許多人進去

當他們出來時

有些人已經沒有了

這也與雕像沒有關系

告 別

清晨六點，走出病室

對面樓角上有兩只喜鵲

一些人 聚在一起

好像連環追尾事故現場

他們分發黑色袖套

大聲說話 追逐打鬧

后來排成一隊 去外科病房

和某個不再起來散步的人

告別

喜鵲和緩慢行走的隊列之間

我不知究竟該向哪邊轉身

車輛迎面開來 車頭上

開著肥碩的黑色花朵

空氣中毒

而我 輕輕一躲

讓它擦身而過

我的面前

兩只喜鵲換了一種姿勢歌唱

告別的儀式

還要持續一小時

至于他們占去我散步的道路

沒有誰說

有什么不妥

之 后

之后

我轉過身去

面對

兩個男人

挾著

一個男人

這一個

放聲大哭

之后 五個人

有男有女

或前或后地前進

之后

兩個女人

挾著

一個女人

這一個

也在放聲大哭

之后 六組細碎的步子跟進

我看見他們走向哭聲消失的地方

在我身后

站著這個病區的大多數病人

我不知道

他們是什么時候站在我后面的

在這以后

那批人返回來了

因為已經聽不到哭聲

我無法判定在他們之中

剛剛有誰哭過

7月12日，臥聽雨

就像有人取道空中

用鐵桶偷運中東的石油

一個細小環節的斷裂

無法追查是誰的責任

油桶從高空落下

我數了數 落下來九只

在潘家園南里17號院中 碰撞 滾動

響聲太大

將十里之外的駐軍吵醒

他們吹號 起床 緊急集合 跑步前進

離我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終于在我門口的樹下

他們停住 匯集 等待落在后面的弟兄

這需要一些時間

任何部隊 總有一些跑得慢的士兵

他們喘息 揮手 原地踏步

向右看齊

向前看的時候

指揮官遲疑不定

對于是否推開我的房門遲遲下不了決心

白天婆娑的樹葉 在此刻

已成為千萬只小手

向這個猶豫的人擺動：“回去吧，天要下雨

你就別管這些閑事了”

閃電很亮 雷聲很響 隊伍向后轉

原路返回

他們要在大雨如注之前返回駐地

我聽見整齊的步伐 逐漸遠去 遠去 遠去

這讓我安心

只要他們離開

即使油桶從空中再掉下來

我也不怕

可是他們又回來了

是順著剛才跑過去的腳印

返回尋找丟失的東西

這是大部隊在雨水中的尋找

如在泥濘中尋找長征途中丟失的七根火柴

但誰也搞不清那東西究竟在哪里

閃電中

我看見道路泥濘 他們的手掌泥濘

雨水沖刷的臉 抽搐的唇

相互的呼喊與糾纏

但最終

什么也沒有找到

因為它不是真理

會在黑暗中發光

也不是謬論

會在光明中變黑

因為除了7月12日后半夜的雷霆

和躺在床上的痛者之外

所謂的大部隊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