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

南方的榕

北方人走到嶺南，進入眼簾的第一種鄉土樹種，一定是榕樹了。你無須向當地居民詢問，費老大勁辨聽粵語、閩語，自己已能猜出七八分——這是榕樹吧？

榕樹長得極有個性，看著也非常有意味。不僅因為，它樹冠雄渾，枝葉蔥蘢，葉色常青；而且因為，那風格獨具的軀干，盤結突兀的裸根，飄拂瀟灑的胡須……即使在樹木混雜的天然林中，你也找不出還有哪一種樹，可以摹仿榕樹的姿態來“作秀”。在廣東、廣西、福建、海南等省區，無論就其自然分布之廣，還是就其與人們生活的親密程度，榕樹都足以與黃河流域的綠槐、長江流域的垂柳相媲美。行走嶺南，到一個村落，如果不瞧見一兩株古老而奇瑰的大榕，就覺這里似乎少了文化的底蘊。

說到文化，令人頗感不解的是，榕樹的樹木文化積淀顯得十分薄，遠不能與黃河流域的古槐、老榆相提，也不能和長江流域的香樟、紅楓并論。宋以前一千多年的文學，詩賦詞曲很少說到榕，志怪傳奇中也難以尋見關于它的掌故軼聞。這是為什么？

我揣想，一個原因，文化最早發展起來的黃河、長江流域不長榕樹，北方文化人旅行中偶爾一見，也不理解這是一種什么樹，它有什么奇妙內涵可說？

粵地俗諺云：榕不過吉，就是說江西吉安以北不長榕樹。詩經、楚辭、漢賦中均未出現“榕”字，最早的出現，依據現有資料，是晉人嵇含的《南方草木狀》。書上描述說：“榕樹，南海桂林多植之，葉如木麻，實如冬青，樹干拳曲……其蔭十畝，故，人以為息焉。而又枝條既繁，葉又茂細，軟條如藤，垂下漸漸及地，藤梢入土，便生根節。”嵇含描述語言之準確、細致，現在讀來也讓人為之贊嘆。但必須說明一點：嵇含原作大部早已散佚，隋唐經籍藝文志書對《南方草木狀》不作輯錄，后朝文人援引的《南方草木狀》內容，會不會攙雜后人的許多演繹、增補?只好存疑。南朝梁學者顧野王編纂的《玉篇》，解釋了“榕”字，說：“榕，木名。”我們由這一簡單不過的詮釋可想見，南北朝以前，即使有了“榕”這個樹名，也不蘊蓄多少文化。經六朝和隋唐幾百年的開發，嶺南地區文化、經濟逐步接近長江流域，榕樹在作家筆下才漸漸多起來。

不過，賞讀古人詠及榕的詩文，要從樹木分類學角度多加觀照。

柳宗元被貶到廣西柳州，自然經常看見榕樹，《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詠道：“宦情羈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轉迷。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這時讀著就得注意了，人們平常說的榕樹，學名有“小葉榕”、“細葉榕”，屬常綠喬木，經冬不凋。柳宗元題曰“榕葉落盡”，應是指榕屬樹木另一種，叫大葉榕，亦稱黃葛木，廣西境內亦普遍生長。到了南宋，陸游《渡浮橋至南臺》寫道：“客中多病廢登臨，聞說南臺試一尋……白發未除豪氣在，醉吹橫笛坐榕蔭。”既然，榕樹不長在長江流域，而陸游是浙江紹興人，“坐榕蔭”如何解釋?原來，陸游三十五歲時，曾出任福州決曹(司理參軍)，這是寫在福州的一首詩。福州后來有“榕城”之別名，而“榕城”這一別稱，正是出自北宋熙寧年間的軼事。按清人褚人獲《堅瓠七集·榕 城》說：“宋熙寧中，閩越地多植榕樹，其木臃腫不中繩墨，郡守程師孟命閩人多植之……至今目為榕城。”可是，榕樹全然不看作材用樹種，當然也不是果樹，郡守大人為何號召老百姓多栽榕樹？這恰恰是一個值得追問的話題。

那么，讀一點榕樹的生物學、生態學知識。

榕樹，有的書上寫“小葉榕”，或寫“細葉榕”。常綠大喬木，各部無毛，有少數氣根(俗語胡子)。榕屬植物500多種，好幾種常見喬木以葉的特征來命名，如小葉榕、大葉榕、琴葉榕、柳葉榕、金葉榕……所以我們碰見榕樹，要仔細辨察它的葉的形態。叫“榕樹”的這種：葉互生，革質而帶肉質，橢圓形，卵狀或倒卵狀，長3.5~10厘米，寬2～5.5厘米，先端短尖而鈍，基部狹，全緣；3出脈，側脈纖細，5～6對(葉的背面較明顯)，網脈稍明顯；葉柄長0.5～1厘米，托葉長約8毫米。

當然，光看葉的特征還不夠，也要參看它的花、果的特征。叫“榕樹”的這一種，花序單個或成對分布，生于葉腋或葉已凋落的葉腋；花序球形，直徑5～10毫米，成熟時黃色或紅色，基部苞片寬卵形，宿存；無總花梗，花果期全年。

讀植物學的專業語言，或許讓人覺得費力，那就說通俗點兒。

榕樹，南方常綠樹木，大樹一般有二三十米高。樹干碩壯，樹冠宏闊，根系發達。支干多見懸垂的氣根(胡子)，氣根觸及土壤，有的入土變成了新干，這就造成了古樹巨木一棵樹有好多的樹干，即所謂“獨木成林”的奇觀。還有的氣根，沿母本主干向下，變為加固主干的附干。北方人見到榕樹，單單依葉的形態作辨認，那是有些難度的，最好把握的植物特征，我認為是它獨特的干形和氣根。所以，嶺南作家秦牧寫榕樹，散文題目是《榕樹的美髯》。如果你對樹木別有興趣，分撥葉子看看花和果。花是陷頭花序，球形，單個或成對地掩藏在葉腋，夏天長，冬天也在長。這就搞得人挺迷惑的，榕樹到底什么季節開花、結果?哦，它是熱帶、亞熱帶樹木，無須表現出黃河流域樹木那樣季節分明的花期和果期。

榕樹原產我國南方，分布于我國南部、東南部和西南部，稱之中國的優良鄉土樹種。榕樹喜溫暖、濕潤、肥沃的酸性土壤，生長尤快，萌發力強，壽命也長久。

榕樹，冠大陰濃，茂盛而蒼勁，遮光性能比許多常綠樹木都好，蒸騰量也比別的樹木大。榕樹既利防洪，又利抗旱，可以調節微小氣候。

領會點了吧?北宋時期的閩粵郡守，為何號召老百姓多栽這種不長材不結果的樹？

菩提樹

十來歲那會，讀課外書，已碰到了“菩提”、“菩提樹”這些神秘的名詞。而我真正面對一棵菩提樹，饒有興致地觀賞它的植物形態，已是五十歲以后了。

釋迦牟尼在一棵大樹底下，端坐七天七夜，證得菩提而成佛；而我，弄明白一個“菩提樹”名詞，要花四五十年的工夫。無怪乎，每逢見了他，馬上匍匐在他的腳下，叩頭作揖者不迭。

最初，我以為，釋迦牟尼和菩提樹等佛教概念，純是憑空想出來的神話。依自己的生活經驗，不相信天地間有那樣的至尊之神，無所不在，無所不知，法力無邊，普渡眾生。讀了幾十年書才明白，神和神話是“真”的，人的腦不可能“憑空”去做想象，想象或幻想，全都根源于人的生活真實和自然界的實有之物。如來佛祖，歷史上真有其人，而菩提樹，至今仍是一種茁壯生長的樹木。

菩提樹，究竟說的哪種樹？在西北、華北某些寺院里見過，但是心存疑問。按書上說法，釋迦牟尼樹下打坐的地點在印度(準確說在今尼泊爾境內)，那里屬亞熱帶氣候，長的是一棵熱帶常綠闊葉樹種，移栽到我國華南亞熱帶或有可能，它怎么能栽在塔爾寺、潭柘寺這些溫帶地區，甚至是長在高寒山區，并且長成了參天巨木？這個疑問，我已在《談花說木》丁香篇寫過一段。發生疑問的又一原因，我國許多公園、寺廟中的菩提樹上的說明文字，只注意了它的宗教文化，忽視了它的科學知識。掛牌子的人一般都意識不到，應向普通游客作點說明：菩提樹，原本指哪一科哪一屬的哪一種，在佛教中國化過程中，它在中國的不同地域，演變成哪一科哪一屬哪一種。

一句話，人們看到“菩提樹”，莫衷一是。

2002年春節假期，我和家人逛花城廣州，進了華南兩座古寺。逛寺院的興致既在拜佛，也在觀察亞熱帶古樹。到了華南兩座千年古寺，才第一次看見原來意義的菩提樹。

一座是六榕寺。這座寺供奉的是禪宗六祖慧能。在寺院里面，我看見長得很高的菩提樹。綠色之行至此，才知道“菩提樹”學名菩提榕，原是榕樹一種，桑科榕屬常綠喬木，這才把菩提樹和榕屬樹木聯系起來。此后，見到人們叫“菩提”的樹，可以與榕樹做做比較了。六榕寺的菩提樹，是哪朝哪代栽的，寺院碑記看過忘了，但記得“六榕”并不指菩提樹，而是指六棵榕樹(中國原產小葉榕)。北宋元狩二年，貶謫嶺南的蘇軾游凈慧寺時，看到廟院里長了六棵古榕，揮筆題“六榕”二字，后人便依此改凈慧寺為六榕寺。這一傳說是否確鑿，我暫不認定，因為六榕之“六”，可喻示釋迦佛祖苦行六載，也可表指禪宗六祖的“六”。蘇軾乃大學者，他完全可能用“六”喻示釋迦牟尼苦行六載，最后在一棵大“榕樹”下修成正果。

蘇軾游凈慧寺時，印度菩提樹移栽中國廣州已經幾百年了，進光孝寺里轉轉，就會看見最早傳入中國的菩提樹。

我進的第二座寺院正是光孝寺。

光孝寺距六榕寺不遠，資歷比六榕寺老，甚至比廣州市還老。廣州俗諺曰：“未有羊城，先有光孝”，這和北京諺語“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很像。南朝時期，有印度僧人航海到廣州傳法，梁武帝天監元年(公元502年)，天竺僧人智藥三藏從天竺國攜來一棵菩提樹苗，種在“王苑朝延寺”戒壇前(寺的原址為西漢南越王趙佗第三代孫的府宅，后辟為林苑，再后建寺)。梁普通七年(526年)，印度王子達摩帶釋迦衣缽到寺傳法。唐貞觀十九年(645年)，改名為乾明法性寺。禪宗六祖慧能曾在本寺菩提樹下剃發受戒。這棵菩提樹于清嘉慶三年被大風刮倒，翌年枯死。寺僧從南華寺剪回一根菩提樹枝，重新扦插，即我現在看見的這棵菩提樹。當然于今也算一株古木了。

讓我們辨認一下引種于印度的菩提榕的植物形態。

菩提榕，原本意義的菩提樹，《焚書》稱之“覺樹”、“道樹”，《群芳譜》稱之“思惟樹”，印度文為蓽缽羅樹(Bodhi)。菩提榕，常綠或半落葉大喬木，高可達三十米；身軀端直，冠蓋如傘，側枝多出而廣展，干膚一般現示淡黃白色。

細看葉的特征，這是辨認菩提樹簡捷的辦法。葉互生，近于革質，心形或卵形，全緣，或呈微波起伏狀；葉長8～16厘米，葉寬7～19厘米，先端狹長，成一長尾似的尖，尖長4～8厘米；葉面光澤凈亮，葉柄基部似心形，底部具有極小的瘤體。嫩葉紅褐色，成葉黃綠色，葉脈細致而耐人品味。

花、果特征類似榕樹，隱頭花序——花隱于花托中，單生或對生，生在葉腋內，近似球形，花形小，白色，花期全年。

菩提榕屬熱帶樹種，又屬陽性樹種，需充足的光熱條件，生長速度快，而且壽命非常長。菩提榕原產地印度，我國自南朝時期即有引種，現廣東、海南、福建南部、云南南部均有分布，多見于寺院內。傳聞斯里蘭卡的阿努拉達普拉城，有棵菩提樹已超過2200歲。我國云南永德縣永康鎮的緬寺，有一棵古老的菩提樹，人稱“大佛爺”，樹高30米，胸圍16.43米，身高2米處分生十余股粗干，樹冠覆蓋面積達1350平方米。明成化九年佛教傳入這一地區，菩提榕即有栽植，推算樹齡已400余年。欣賞菩提樹雄姿，也未必一定進寺院，如今，園林專家發現，菩提榕具有很好的抗環境污染能力，開始推廣為城市行道美化樹種。

問題仍在，你看見菩提樹能不能認得？

不僅有一個植物特征的捕捉難度問題，還有一個文化概念的歧義問題。

我國南北寺院中，“菩提樹”不僅僅指桑科榕屬的菩提榕一種——這一點要格外留心！我在《談花說木·西海菩提樹》中寫過一段：“我國南方一些寺院，常選用無患子樹代菩提榕，其木廣東人稱木欖子，四川人稱油串子……因此南方一些地方無患子樹變成了菩提樹。我國北方一些寺院，僧人選用我國珍稀名貴的銀杏樹替代菩提榕，因為銀杏樹像菩提榕一樣高大美觀，壽命長久，享有‘樹中壽星’稱譽。到了大西北的青海、甘肅、內蒙古西部，因氣候寒冷干燥，即使無患子樹、銀杏樹等也不宜栽植，佛徒們就選擇適宜當地氣候的某種花木替代，(暴馬)丁香便是一種。”

這段話，寫得不夠嚴謹，但探究的方向沒錯。

不嚴謹的地方在，未進一步分別佛教“四大圣樹”。四大圣樹第一種就是菩提樹，釋迦牟尼在這種大榕樹下打坐，證得菩提而成佛。又一種圣樹叫娑羅樹，亦稱無憂樹，釋迦牟尼降生在娑羅樹下，后又圓寂在娑羅樹下。但是要知道，我國叫作娑羅樹的，并不是原產印度的娑羅樹；印度娑羅樹屬龍腦香科娑羅雙樹屬，而我國的娑羅樹，在南方是梧桐科一種，在北方是七葉樹科一種。還有一種佛教圣樹叫閻浮樹，悉達多太子(釋迦牟尼前身)最初是在閻浮樹下休息時，開始思索人世普遍的苦難和煩惱。閻浮樹是桃金娘科蒲桃屬的喬木，果實可食，我國叫海南蒲桃。

還有一種佛教圣樹叫什么，我不清楚。有些古籍把“思惟樹”跟“菩提樹”分不太清，思惟樹又叫“貝多樹”，古籍說釋迦牟尼曾在貝多樹下潛思深想，這么說又像是閻浮樹了。說得最多的一種，還是菩提樹，因為人人都念叨菩提、菩提樹，一是在不能生長菩提榕的地方，只得指定另一種名貴花木，二是有可能把別種佛教圣樹說成菩提樹。

若為長一點樹木知識，進寺院應把菩提樹的科、屬、種分辨清楚，若是單純進廟去求神問卦，那就無所謂了。只要是長在寺院里的幾百年的古樹名木，勿管它叫什么名字，只管燒香磕頭就是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