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馮氏喜劇語言的魅力

在當代國產喜劇電影領域中，馮小剛和他的賀歲喜劇占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從1997年開始，馮小剛連續推出了六部賀歲喜劇《甲方乙方》、《不見不散》、《沒完沒了》、《大腕》、《手機》、《天下無賊》。它們均在票房收入方面取得了驕人的成績。在觀眾中產生了強烈的反響。這在國產電影市場較為低靡的情況下，的確是一個令人刮目相看的奇跡。

細究馮氏喜劇，我們不難看出。關注社會、貼近生活的百姓情懷是馮小剛征服觀眾的一大制勝秘訣。他的六部賀歲喜劇無一不是現實片。雖然片中的故事情節、人物性格等略有夸張，但其濃厚的生活氣息，卻可以在每一位觀眾心中產生共鳴。此外。極富特色的喜劇語言也是馮氏喜劇的一大制勝秘訣。隨著電影的播映。劇中的喜劇語言往往會廣為流傳。甚至有觀眾稱，正是通過這些獨特的喜劇語言，才記住了馮小剛和他的電影。馮氏喜劇語言在觀眾心目中的巨大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馮氏喜劇語言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魅力?馮氏喜劇語言為什么會如此深入人心?筆者以為，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相當一部分馮氏喜劇語言可笑中蘊含著深意，嘲笑中蘊含著溫情。玩笑中蘊含著超脫。從而展現了喜劇的最高形式幽默的精髓。幽默既出，語言自有無窮魅力。

一、思想魅力——可笑中的深意

《現代漢語詞典》中對“幽默”的解釋是：“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長”。這就說明幽默絕不僅僅只是“有趣或可笑”而已，它還必須“意味深長”。這個“意味深長”實際上是指幽默包含了一定的社會內容，含蓄而深刻，能夠引人深思、發人深省。“幽默不是一般的引人發笑，而是使人在領悟了社會生活的錯訛、不合理現象及其原因之后自愿否定這些現象而靈智空明的、寬慰的笑。它能給人以更多的悟性快樂。”這種悟性的快樂，正是幽默與一般的笑的最大不同之處。也是幽默能夠在喜劇的各種形式中占據最光榮地位的原因之一。

一般的笑，諸如滑稽，往往是淺顯而直露的，缺乏深刻的思想內涵。故林語堂先生日：“幽默非滑稽放誕，故作奇語以炫人。乃在作者說話之觀點與人不同而已。幽默家視世察物，必先另具只眼。不肯因循，落人窠臼，而后發言立論，自然新穎。以其新穎，人遂覺其滑稽。若立論本無不同，故為荒唐放誕，在字句上推敲。不足以語幽默。”對喜劇語言來說。如果一句話僅僅只是通過諧音、重復、夸張、比喻、詭辯、錯位、戲仿、牽強附會、對立面表達等技術手段而引人發笑，那這句話還算不上幽默，只能算為滑稽：只有當聽眾不僅為一句話的技術手段發笑，而且還能夠從這句話中悟出一些深意、品出一些味道來的時候。那這句話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幽默。

馮氏喜劇中能夠讓人悟出一些深意、品出一些味道來的幽默臺詞比比皆是。

“中國人習慣把名字放在后面，把姓氏放在前面，以表示對祖先的尊重：而美國人正好和我們相反，他們習慣把名字放在姓氏的前面，以表示對自己的尊重。”(《不見不散》)

“能不能轉成慢性的?現在醫學這么發達，轉成慢性的一定很容易!”(《沒完沒了》)

“還是農業社會好呀!那個時候交通通訊都不發達。上京趕考，幾年不回，回來的時候，你說什么都是成立的!(掏出手機)現在……近。太近，近得人喘不過氣來!”(《手機》)

“有組織，無紀律”、“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啊!”(《天下無賊》)

這些臺詞之所以引人發笑，跟其技術手段有著緊密聯系《不見不散》中的話把姓和名順序的不同與人生態度的不同這兩種本無可比性的東西硬拴在了一起，是運用了牽強附會的手段：《沒完沒了》的話異想天開地要把急性病轉成慢性病，這有悖于我們的正常希望，是運用了錯位的手段《手機》中的話認為農業社會交通通訊狀況的不發達比現代社會交通通訊狀況的發達還要好，這有悖于我們的日常認知，仍運用了錯位的手段《天下無賊》中的賊頭模仿頭面人物的口吻說出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語，是運用了戲仿的手段。但是，這些話語并沒有停留在簡單的字句方面的有趣可笑之中。從這些話語中。我們還可以領悟到它們字面意義下隱含的一些深刻的東西《不見不散》中的話反映了不少中國人對自己不夠尊重的現實狀況《沒完沒了》中的話影射了現代醫學在獲得高度發展之后造成的一些混亂狀況《手機》中的話說明了交通通訊的發達狀況其實在一定程度上與人的自由度成反比的關系《天下無賊》中的話借賊頭之口實際上嘲弄了那些愛打官腔、愛掉書袋的頭面人物。這些思想內涵都巧妙、含蓄地蘊藏在話語當中，需要聽眾用心去體會。聽眾一旦體會到了，就能明白其中的真味，從而發出會心的微笑。

為了更好地說明馮氏喜劇語言的特色，我們不妨來看看當代華語喜劇影壇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周星馳的喜劇語言風格。周氏電影中同樣有許多廣為流傳的經典喜劇臺詞，這些臺詞往往會使觀眾捧腹大笑。例如:

《大話西游》中唐僧教化身旁小妖的話：“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不管是人還是妖，都要有一顆仁慈的心，有了仁慈的心，妖就不叫妖。叫人妖……”

《九品芝麻官》中包龍心詈罵李公公的話：“你是檸檬頭，老鼠眼，鷹勾鼻，八字眉，招風耳，大翻嘴，老羌牙，燈芯脖子，高低膊，長短手，雞胸，狗肚，飯桶腰，我要是你，我早就自盡了。”

《鹿鼎記》中韋小寶恭維皇上的話：“我對皇上的景仰之心，有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

但這類玩笑的樂趣完全由技術形式決定。如《大話西游》中的話運用了廢話、諧音的手段:《九品芝麻官》中的話運用了夸張、重復的手段。《鹿鼎記》中的話運用了夸張、不恰當比喻的手段。在它們的字面意義下面，并無某種讓人回味的深刻的內容。它們就是為玩笑而玩笑的，玩笑就是語言的根本，從“意味深長”這個角度來講，它們都還沒有達到幽默的深度。這也是周氏喜劇語言往往被稱為滑稽語言或者“搞笑”語言而非幽默語言的重要緣故。

盡管馮氏喜劇中也有一些僅僅停留在表層趣味上的滑稽語言，但如前面所列舉的蘊含著深意的幽默語言在馮氏喜劇中所占的比重更加突出，這使得馮氏喜劇語言在整體上顯現出幽默的特色，也使得它在思想內涵的深刻性方面超過了周氏喜劇語言。也許馮氏喜劇語言帶給我們的快樂不會像周氏喜劇語言帶給我們的快樂那樣強烈，但這種并不是特別強烈的快樂卻有著精神方面的極高價值，因為它顯現著巨大的思想的魅力。滑稽的周氏喜劇語言可能會博得我們的哈哈大笑，但除了笑，我們并不能收獲別的東西。幽默的馮氏喜劇語言可能只會讓我們淡淡地微笑。但除了笑，我們還可以在思想方面收獲到更多的東西。

二、情感魅力——嘲笑中的溫情

幽默對于社會生活的不合理現象、對于別人或自身的缺點多多少少帶些嘲笑的味道，這一點跟喜劇的另一形式諷刺頗為相似。但幽默又跟諷刺不同。幽默的一個顯著特點“在同情于所謔之對象”。“人有弱點，可以謔浪，己有弱點。亦應解嘲，斯得幽默之真義。若單尖酸刻薄，已非幽默，有何足取?”而“諷刺的樂趣非常近似殘酷無情。別人的缺點和不幸刺激我們的幻想，正如流血和酷刑會在我們心中喚起猛獸的兇狠。”也就是說。幽默在嘲笑中是蘊含著深深的同情的，而諷刺在嘲笑中基本上不近人情。

關于幽默的同情心，十七世紀英國文學家梅瑞狄斯有非常生動的描述：“如果你盡量地笑他，把他摔倒，讓他滾來滾去，打他一記耳光，又向他灑一滴眼淚。承認他有種地方像你，而你有種地方也像你的鄰人，既不回避他，又不放過他，既可憐他，又揭露他，那你就是受著一個詼諧(幽默)精靈的指揮。”“既可憐他，又揭露他”。這正是對幽默的最好寫照。幽默雖然也戲謔、也嘲弄，但不會象諷刺那樣憤激地發泄著心中的不平之氣。它是懷著一顆深遠悲憫的心沖淡平和地來看待這世上的不平之事的，所以，在幽默里面，同情的成分占有相當的比重，而且，“情感成分的遞增可使幽默的成分遞增：反之，情感成分的遞減可使幽默的成分遞減。”

正因為蘊含著同情，所以幽默的表現方式往往是含蓄、委婉的，暗示性極強，它就象綿里所藏的針一樣扎到對方或自己的身上，讓人又痛又癢卻又不至于皮開肉綻。而諷刺因為不近人情，所以其表現方式往往是直露、尖刻的，它會毫不留情、直截了當地進行揭露和批判，像一把鋒利的匕首那樣直接插進所謔對象的要害部位。讓其鮮血淋漓地呈現在眾人面前。由此，幽默給人的感覺一般是溫暖的，而諷刺給人的感覺是冰冷的。

細察馮氏喜劇電影，我們會發現，其中無論是嘲笑別人的語言，或是嘲笑自己的語言，基本上都是“綿里所藏的針”，而非“鋒利的匕首”。這些語言都飽含著同情和理解，顯得非常的含蓄、委婉。我們來看下面的馮氏經典臺詞。

“什么叫成功人士，你知道嗎?成功人士就是買什么東西，都買最貴的。不買最好的!所以，我們做地產的口號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大腕》)

“有什么IC、IP、IQ卡都拿出來，還有密碼。”“報告，我的IQ你用不了。”(《天下無賊》)

“N0，他(皇帝)有很多漂亮的女人，如果他有心氣的話，可以每天換一個，而且不用花錢，都是朝廷給他養著。”(《大腕》)

“二十多年都睡在同一張床上，確實有些審美疲勞!”(《手機》)

第一句話嘲笑了一些互相攀比、大肆揮霍，時不時就會當上“冤大頭”的所謂“成功人士”。第二句話嘲笑了小毛賊的的無知和愚蠢，因為他居然把IQ(智商的英文縮寫)和IC、lP(儲值卡)混為一談。第三句話嘲笑了古代皇帝的荒淫和后宮制度的荒唐：第四句話是自嘲，費墨教授感情出軌，用學術性詞匯來嘲笑自己的喜新厭舊。這些話語盡管在嘲笑、在戲謔，但其中的同情心非常明顯，因為不管是“買最貴的，不買最好的”，還是“報告，我的IQ你用不了”。不管是“審美疲勞”，還是“不用自己花錢”，它們都是含蓄委婉、“謔而不虐”的。給我們的感覺都是溫暖沖淡的。如果沒有對所謔對象的同情心，這些話語可能就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

“這些成功人士一個個比著燒錢。你比我燒得多，我就要比你燒得更多。以為自己燒得越多就越有本事，其實往往是燒得越多越傻冒!”

“有什么IC、lP、IQ卡都拿出來，還有密碼。”“連IQ都不知道是什么，你的IQ簡直跟豬一樣。”

“古代的皇帝每天都可以換一個漂亮的女人。縱淫過度，所以往往死得早。朝廷更是昏了頭，還花大把大把的銀子替皇帝把這些女人養著。”

“我喜新厭舊，見異思遷，背叛家庭，禽獸不如。”

這樣的話語無疑也充滿了嘲笑的味道，但它們顯得太過直露，太過尖刻，諷刺性得到了極好展現。而幽默的味道卻蕩然無存。不近人情的諷刺語言的殺傷力可能更強，但它往往很難使被嘲笑者在心理上接受，甚至還可能引起被嘲笑者的強烈反感：而充滿同情心的幽默語言雖然殺傷力不及諷刺語言強。但它比較容易使被嘲笑者在心理上接受。兩相比較，幽默語言有時能夠比諷刺語言發揮更大的作用。馮小剛深深懂得幽默和諷刺的區別，所以他啟用了前面一組語言而非后面一組語言。含蓄、委婉的表達方式使得馮氏喜劇語言充滿了我佛慈悲的沖淡之感。也使得馮氏喜劇語言充滿了情感的魅力。

三、人格魅力——玩笑中的超脫

幽默不僅僅是一種語言的表達藝術，更是一種人生態度。在許多情況下，我們無法控制不合理、不如意事情在我們身邊或我們身上發生，但我們對于這些事情的反應是可以作出選擇的。當你看見某些丑陋的社會現象、當你碰到給自己帶來麻煩的人、當你發現別人或自身的種種缺陷和弱點時，你是陷入痛苦和煩惱當中不能自拔，還是用一種超然的、快樂的態度來面對這一切?如果你選擇了后者，你就具備了幽默的基本要素。誠如弗洛伊德所說，幽默具有一般喜劇所不具備的莊嚴和高尚的東西。“這個莊嚴，顯然在于自戀的勝利之中，在于無懈可擊的勝利主張之中。自我決不因現實的挑釁而煩惱，不愿使自己屈服于痛苦。自我堅信它不會被外部世界施加的創傷所影響：實際上，它表明這些創傷僅僅是它獲得快樂的機會。這隨后一個特征是幽默的最基本的要素。”

現實社會中不合理、不如意的事情總會發生，如果我們因此而怒火中燒，抑或是肝膽俱裂，抑或是萎靡不振，在精神上不斷地折磨自己，這對于事情的解決毫無用處。我們應該做的是堅強而勇敢地面對，用各種積極健康的方法去戰勝、去克服這些事情。而幽默，就是其中最為行之有效的方法之一。有著幽默能力的人，能夠驅散陰霾，使生活顯現出令人歡欣的明媚陽光。

縱觀馮小剛的喜劇電影，其中的主要人物往往是一些平凡的普通人，如《甲方乙方》中沒戲演的演員姚遠、《不見不散》中的異域漂泊者劉元、《沒完沒了》中的出租車司機韓冬、《大腕》中的劇組臨時攝影師尤尤等。用馮小剛自己的話來說，賀歲喜劇之魂“還是扣在普通人的夢想、普通人的煩惱上”他們雖然都是普通人，甚至還有一些顯而易見的缺點。如莽撞、好耍小聰明等等，但他們又堅強、善良、有愛心、樂于助人，其人格在總體上可以說是正直和高尚的。對于這些普通人，馮小剛賦予了他們一種平民英雄的性格，這種性格里最突出的一點，就是他們具備了幽默的能力。能夠用一種樂觀、積極的態度去看待生活中種種不合理、不如意的事情。這種幽默的能力在他們的幽默語言里表露無遺。

當姚遠目睹無房可住的夫妻的艱辛和難堪時，他沒有呼號叫罵，而是開玩笑地說出了：“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幸福的，而沒有房子的婚姻則更不幸福。”

當劉元面對別人指責自己是一個倒霉蛋時，他沒有痛不欲生，而是戲謔地說出了：“你說得不錯，我就是一克星，我把我自己都克了。”

當尤尤面對金錢和感情的雙重困窘時。他沒有悲觀絕望。而是自嘲地說出了：“我只有一個女人，還跟我離婚了，我的一生才是悲劇的。Nomoney，no women才是悲劇的。”

當他們開這些玩笑的時候，實際上也就表明了他們快樂和超然的態度。面對生活中種種不合理、不如意的事情，他們沒有憤怒、沒有報怨、沒有訴苦、沒有絕望，反而快樂地開起了玩笑。當他們開玩笑時。他們似乎就在高傲地宣布：“瞧啊!這兒看來是一個多么危險的世界，可這只是孩子們的一場游戲——僅僅值得開個玩笑”跟把這些事情置之度外相比，他們開玩笑的方法已經達到了一個更高的精神層次。因為他們已經從實際和理想的利害感中超脫出來，對現實生活的各個方面抱有一種純粹理智的關照態度。這個時候，幽默就絕對不是逗人笑笑而已，它已經成了一種內在的境界。成了一種“登峰造極了的哲學態度。”而說出這些幽默語言的馮氏喜劇中的普通人，也就顯現出了一種非凡的人格的魅力。他們不僅使自己從心理上戰勝了這些不合理、不如意的事情，而且還顯示了自己的堅強和樂觀：他們不僅沒有用悲觀怨恨的情緒來影響別人。反而給別人帶來了快樂和歡笑。這樣的人，無論走到哪兒，都會受到別人的認同和喜愛。

思想的魅力、情感的魅力、人格的魅力，馮氏幽默語言用這諸多的魅力征服了觀眾的心靈，也滋潤了觀眾的心靈。林語堂先生曾說：“無論哪一國的文化、生活、文學、思想，是用得著近情的幽默的滋潤的。沒有幽默滋潤的國民。其文化必日趨虛偽，生活必日趨欺詐，思想必日趨迂腐，文學必日趨干枯，而人的心靈必日趨頑固。”但愿這些充滿魅力的馮氏幽默語言能夠和其他幽默元素一起，使得我們的文化日趨真實，生活日趨誠信，思想日趨開化，文學日趨豐潤，而人的心靈日趨曠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