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社會·大變動·小人物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傳統文化受到質疑，人們心中已形成的固定生活模式被打破，慣有的價值尺度、心理素質、家庭觀念、工作熱情等正潛移默化的發生著質的改變。這是因為“中國人的傳統意識、傳統心理、傳統知識形態、傳統行為方式，與現代化社會必然要求中國人的現代意識、現代心理、現代知識形態、現代行為方式之間的全方位遭遇和總體性沖突”。改革開放后，出現了“企業兼并”、“下崗”、“買斷”等一系列新名詞，面對社會轉型，大批年齡在三十至五十歲間的中年人一夜之間不得不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面臨前所未有的抉擇，這對他們來說不能不是痛苦和艱難的。經濟沖擊，社會轉型，中西文化的交融，傳統與現代的碰撞，沖擊著國人原有的心理素質，使之出現抓狂式的恐慌。多價值標準、多文化交叉、多層次生活的混亂狀態，是這個過渡時期的凸現特征。人們難以維持原有的平和、無需求的心理狀態。由劉恒小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改編的電視劇，講述的是九十年代初一個老北京家庭的故事，它通過對這個具有時代特征的現代家庭的生活面貌的全景展示，揭示了生活在社會下層的無權無勢又無金錢的小市民真實的、辛酸的生活狀況。

一、房

張大民家的老房子可以這樣形容：“像一個掉在地上的漢堡包，撿起來還能吃，只是層次和內容有點兒亂了。第一層是院墻，院門是半米深的大坑，足有4平米。左邊支著油氈棚，落滿了蜂窩煤，右邊支著一輛自行車，墻上掛著兩輛自行車，自行車旁邊還掛著幾瓣兒紫皮蒜。蒜瓣兒底下擱著一個裝滿垃圾的油漆桶。張大民家的這個大坑叫——院子。第二層便是廚房了，改得不規矩，一頭寬一頭窄，像個醬肘子。這是漢堡包出油的地方。前后窗，左右墻，頭頂上腳底下，全是黑的和粘的，怎么擦也沒用。燈泡永遠毛絨絨的，吊在電線上，像個長不大也爛不掉的癟茄子。廚房的門檻不錯，有膝蓋那么高，水泥很厚，怪怪的像一道水壩。穿過廚房就進了第三層。客廳兼主臥室，105平米。擺著一張雙人床和一張單人床，一張三屜桌和一張折疊桌，一個臉盆架和幾把折疊凳。后窗不大。朝北，光淡淡的，像照著一間菜窖。最后一層是里屋，6平米，擺著一張單人床和一張雙層床，猛一看像進了臥鋪車廂一樣。墻上沒窗戶，房頂上有個窗戶，白光直著照下來，更像菜窖了。這個多層的漢堡包掉在地上，掉在城市的灰塵里，又難堪又牙磣，讓人怎么吃它呢!”

這并不是個別現象，像張大民這樣的“家”，不僅在北京、在全國都是普遍現象。現在說起七、八十年代，必須要承認：那時的中國硬件設施太差，人們的生活條件非常艱苦。中國從“一窮二白”起家，經過自然災害和文化大革命的阻滯，已經比中等發達國家不只落后了50年。像“住房”這樣的基礎生活設施缺乏的現象。在其他公共服務設施的建設中也普遍存在，如：交通、能源、醫療、通訊等方面。在這種條件下。人們的不滿情緒不斷積累。但受中國傳統“中庸平和”的思想影響，中國人不喜歡搞特殊，不愿意強出頭，只要周圍人的生活條件與自己一樣，大家各安其分，就可以呈現出一種忍耐性并長久的持續下去。只要不出現激發火花的導火索，人們便可以壓抑住不滿情緒，在這種隱藏著火苗的平和狀態下繼續生活。

張大民家的沖突是以大民和三民的婚姻為導火線發生的。

大民結婚，把兩張單人床摞成了一張是雙層床：而三民結婚，是把大民一家和三民兩對夫妻的雙人床并成了通鋪，中間隔了張三合板。難怪五民在老三的婚禮上會嘶聲痛哭道“咱們家太憋了，喘不過氣來”。“我受夠了!螞蟻窩憋死我了。我爬出來了。我再也不回去了。……你們殺了我我也不回去了。我自由了!……”有誰聽不出這是長期積累的無奈和痛苦的爆發呢!

身為一家之主的張大民不想看著家里人受罪，尤其是有些神經質的母親，他心痛。他絞盡腦汁，終于想出了變通的方法。“我把石榴樹蓋在房子中，讓它從房頂中間穿過去。”“張大民的宮殿就這樣落成了。床架子勉勉強強塞進去，放不下床屜，讓石榴樹擋住了。……他把床屜鋸開，在兩邊各挖了一個半圓，往床架子上咋嚓一合，……”房子問題解決了，張大民和李云芳終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窩”了，小兩口“歡歡喜喜”地經營起了二人世界。可是，一個中間隔了一棵大樹的二人世界能叫真正的“家”嗎?

生活中總是有許多不幸和無奈，因此。就有了張大民想改變環境的種種舉動。他的力量是微薄的，但總能讓人看到希望，有了希望，人們就有了繼續努力生活下去的勇氣，而不是覺得自己不像個人。我們高興，是因為看到了張家人不再為房子的事情憋屈：我們悲哀。是因為看到了主人公以這樣一種自欺欺人的方式。忍受著生活的不幸與不公。張大民以他的堅韌、忍耐、吃苦和樂觀的態度，一個人獨自承擔著來自家庭的重擔。我們也因他的“聰明才智”為張家人松了一口氣——總算解決了。當我們被張大民蓋房的喜劇行為逗得發笑的同時，不免會從心底產生絲絲凄涼之感。他的喜是凄苦的喜，只是小人物為追求勉強的生活無能為力的斗爭。他喜歡“侃大山”，喜歡耍貧嘴。他的所有的痛苦就是通過這樣一種方式宣泄出來，他用苦澀的笑容寬慰著每一個家人的心，這也是處于社會底層的普通老百姓，在無法選擇生活空間、無力改變生存境遇的情況下，依然能夠穩定平靜生活的精神支撐。現實生活中，有許多平凡的人過著與張大民一樣的悲喜交加的日子，重復著同樣無奈但必須繼續下去的生活。他們默默地的生活中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也不會有人為他們寫下傳記，但他們在自己腳底踏下了結結實實的點，無數的點匯成了面。面上出現了為數不多的恢宏的偉跡，若干年后卻會被載入史冊。

二、錢

結婚之前，張大民“根本就不花錢!除了買飯票，他連根冰棍兒都不買。不想花當然不要，不想要想花也不要。”“他對錢的珍惜是從骨子里來的，又滲到血管里去了。”吃碗餛飩。還要數個數、比大小。兩人結婚后，錢先由李云芳負責，她也愛錢，可是愛得不深，錢也不知都逃哪兒去了；后來張大民篡權，把愛灑向每一個角落，像磁鐵一樣，一分錢一分錢又一分錢，紛紛被他吸過去嘬過去。等到有了兒子張樹。境況大變。兒子要喝奶，還必須得喝“美國奶粉”才不拉稀：老婆要營養，雞、鴨、魚不行。還要王八來下奶。平凡又有缺陷的普通工人生活的更艱難了，對錢的需求使他格外的吝嗇。生活所迫，使得他第一次由衷地體會到自己的無能，知道了自已沒有本事。他想盡辦法掙錢，卻怎么也掙不夠。“這個兒子要吃奶母親想吃雞腿兒父親打算舔掉碗底兒的王八渣子的家庭。到底還需要點兒什么呢?”——錢，除了錢，他們現在什么都不缺了。

網上調查資料顯示：我國居民的收入水平雖呈每年增長的趨勢。但是貧富差距開始逐漸拉大，“特別是近幾年來，在農民、民工、城市下崗工人等組成的弱勢群體中，絕對貧困的現象開始出現。法國著名社會學家圖海納提出的法國金字塔式的等級結構(在這樣的結構中，人們的地位是高低不同的，但同時又都是在同一個結構中)正在消失而變成一場馬拉松的社會現象，‘實際上也正在今天的中國發生’(注：孫立平《我們在開始面對一個斷裂的社會?》，《戰略與管理》2002年第2期。)。每跑一段，都會有人掉隊，即被甩到社會結構之外，越跑掉隊的人越多。這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經濟增長與社會整體狀況好轉之間的同步因果關聯已經產生了本質上的不同。”

由貧富問題而引發的社會問題(如：犯罪現象劇增、城鄉差距拉大、民工返鄉擁擠、義務教育難于實現等問題)，在我國日益突出。這些問題得不到解決，就會直接影響到社會秩序的安定，并最終影響國家政治、經濟的穩定和發展。政府已經注意到這些隱患問題，并采取相應政策、措施協調解決貧富問題。及時返還拖欠民工工資、春運高峰期增開特別列車、組織農村外出務工人員集體培訓等系列措施的出臺。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矛盾的深化。但是，要想從根本上解決貧富問題，實現共同富裕的根本目的，仍有一條艱難而長遠的路要走，我國政府在已經制定的改革開放的大政策下，還必須審時度勢，結合短期目標和政策，滿足人們當前的基本需要。

中國省際間城市居民人均收入的地區差別(1986-1999)

資料來源：各省居民人均收入數據來--源于《新中國五十年統計資料匯編》(1999年)，其他指標值系作者據此測算的結果。

三、生活

“張大民同志，我現在正式通知你，經車間領導研究決定，并報請廠長辦公室批準。從即日起……您下崗了!”

靠工資收入養活一家老小的張大民同志就這樣下崗了。半個月之后，北城一帶的居民小區里出現了一個神秘的人物。他身材短粗，滿面愁容，用一個特制的網袋挎著一大堆暖壺。張大民過了北城逛西城，走了西城轉東城，到處碰壁，遭人冷眼惡語。他心力交瘁卻不得不繼續厚著臉皮挨家挨戶的敲下去。兩個月只賣了十四個暖壺，他咬牙切齒，巴不得能把頭塞進地縫，不為賣暖壺不受人好臉色。而是掙不到錢，養不活家人，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打擊。改革開放帶來了的經濟發展，帶來了中國人民一時理解不了的企業破產、下崗等系列現象。突如其來的改革春風，猶如一道綠色屏障，遮蔽眾人的眼睛，絕大多數人只能看到眼前，卻看不透黑洞洞的背后究竟掩藏了什么。機會的大門只向有準備的人敞開。改革開放是我國建國以來出現的另一個可以讓人一夜之間暴富的巨大機遇，每當歷史交替時，必然會出現這一階段的“弄潮兒”，而絕大多數人則會在彷徨與躊躇間繼續為了生活而奔波。但是面對現實，不得不承認，那“第二次分配”式的經濟制度已不再，它正在被另一些完全不同的分配制度所取代，如果不能及時調整就業觀念，很快會被社會淘汰。張大民只有改變他的就業觀念才能適應這樣變化的社會。面對生活，他必須作出決定：賣暖壺。雖然從最卑微的底層工作做起。卻是張大民邁向新生活的第一步。這是一種新型的工作方式，這種行業沒有生活基本保障，充滿了風險性。改革開放初期的市場是混亂的市場，生產資料和勞動力被拋入到市場經濟的競爭中去了，對于常年習慣“大鍋飯”的張大民來說，他不知道這樣干下去到底有沒有結果。因為此前周圍沒有一個人做過類似的工作，也許他甚至不知道為何要做這份工作，但他還是接受了——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張大民是個具有社會典型特征的小人物。他是不幸的。他不得不像一只小小的螞蟻一樣生活在他的四方空間里：但他又是幸福的，因為他擁有一個幸福的家：愛護他的母親、了解并理解他的妻子、聰明可愛的兒子和一群越打越親密的兄弟姐妹。張大民的性格特點集中在一個“貧”字上。他的所有作為人的特點以及面對家庭瑣事顯示出來的各種表情、動作，都是透過他的“貧”由內向外的自然流露，骨子里沒有一丁點兒雜質。他不是善人，亦不是完人，他有普通人常有私心、吝嗇、自卑心等，也有善良、熱情，身為一家之長和一個丈夫、一位父親的責任心、愛心。他看似有些窩囊，個子不高，“老婆1米68，兒子1米74，他1米61。……穿上鞋84公斤，比老婆沉50公斤，比兒子沉40公斤……看不見腿，基本上就是一個球。”再加上他嘴里常帶有的跑出來就變了味兒的酸溜溜的說不出是幽默還是諷刺的北京腔兒，聽得多了，誰都會煩。可就是這么一個人，他實實在在生活在我們的周圍，有喜有憂、有說有笑、有自私也有寬厚、有許多無奈也有自嘲似的樂趣，他是一個艱難時也會感到滿足的平凡的人，是一個真實的活著的人。

四、新現實主義在劇中的應用

改革開放的時代環境是社會價值觀念和內心關懷以及行為方式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市民階層”的崛起雖然構不成一股政治勢力。但它卻以強有力的參與方式介入了整個社會，甚至從某一方面改變社會日常生活的角度和方式。但是，“農民、普通工人等弱勢群體的利益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很少有作家作品為他們的生活和利益進行書寫，而與商業文化相和諧甚至構成合謀的市民、中產階級群體，卻呈現出畸形的繁榮”《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正是圍繞張大民這個普通老百姓成長經歷中的煩惱。準確地對社會主義改革開放前后存在的諸多社會問題和現象提出了疑問。“回顧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歷程，可見，經濟與文化的不均衡或者說不一致性曾經初露端倪。這一點也曾受到質疑。比如李歐梵認為中國只有啟蒙現代性而沒有對其進行反思的審美現代性，夏志清在其《中國現代小說史》中直言：‘中國現代文學之所以現代，不過是因為它宣揚進步和現代化不遺余力而已。’這種觀點無疑出于統一社會觀。建國后，在計劃經濟模式下，經濟、政治、文化三者之間一度呈現出高度的同一性，經第一、二次轉型后，這種同一性在一定程度上遭到消解，文化不再簡單地從屬于或者對應于某種政治經濟模式。”正是這種自由言論的社會環境給中國文人更廣更多層次的創作空間，使其作品，無論文學或是影視上，都與發展了的政治、經濟相適應。向整體化、世界化方向發展。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的創作特色在于：它將主人公，演繹成一個充滿矛盾的、有缺陷的人：通過文學語言挖掘出主人公心靈深處的吶喊：它將文本的虛寫同反映生活的實寫，從內部融合起來。既真實的表現生活，又加入文學的喜劇幽默，使讀者不是干巴巴的讀生活，而是藝術性的欣賞生活、品味生活：它將主人公置身于中國改革開放的大歷史背景之中，完成了歷史與人性的交匯，達到了人性深度與歷史深度的高度統一。這類寫作手法和風格，已為大多數中國讀者和觀眾尤其是平民百姓接受，它是現實主義在中國的發展。這種以當下的社會生活、平凡的小人物，當下的復雜矛盾為描寫內容的現實主義，這種融悲劇和喜劇因素為一體的現實主義，正是這個時代所要求的文學，“只有把人們出自人性根基的人生抉擇，與歷史活動的整體流程動態地結合起來把握和描寫，才能符合我們這個時代對‘描寫生活本來面目’的審美要求”。現在，越來越多的作家加入到這個行列，他們有自己的創作主體。并有相對穩定數量的觀眾群。可見，在市場經濟的今天，新現實主義已經找到了它的一種新的寫作方向，在這條前途光明的創作道路上，藝術家們定能夠結出更多的豐碩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