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詞學觀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

山谷在其詞學觀中一方面認同小詞的地位，另一方面也認同蘇軾詩詞一體的觀念。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是如何協(xié)調(diào)這看似矛盾的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的，他的理論是如何指導他的實踐的，這是正確認識山谷詞的關(guān)鍵所在。

一

山谷的詞學觀有著看似矛盾的兩個方面。

關(guān)于山谷作詞的情況，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卷十(徽宗宣和五年癸卯—1123)中載有相關(guān)資料，其中寫道：

法云秀關(guān)西人。鐵面嚴冷，能以理折人。魯直名重天下，詩詞一出，人爭傳之。師嘗謂魯直曰：“詩多作無害。艷歌小詞可罷之。”魯直笑曰：“空中語耳。非殺非偷，終不至墮惡道。”師曰：“若以邪言蕩人淫心，使彼逾禮、越禁，為罪惡之由，吾恐非至墮惡道而已。”魯直頷之，自是不復作詞曲。

這里記載的“自是不復作詞曲”恐怕有些不合事實，但可以看出道人法秀對山谷詞學觀的形成起了很大作用，他的話恰如當頭棒喝，使山谷從詞乃“空中語耳”的看法中猛醒過來，認識到藝術(shù)作品的社會影響之所在，但山谷并未完全認同法秀道人的看法，他在《小山集序》中講到。

余少時間作樂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獨罪余以筆墨勸淫。于我法中當下犁舌之獄。特未見叔原之作耶!雖然，彼富貴得意，室有倩盼慧女。而主人好文，必當市購千金。家求善本，曰“獨不得與叔原同時”耶!若乃妙年美士，近知酒色之娛，苦節(jié)腥儒。晚悟裙裾之樂，鼓之舞之，使宴安酰毒而不悔，是則叔原之罪也哉!

這里，山谷指出了文學作品與接受者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從而找到了開脫自己的借口。從這里可以看出，法秀道人的話對山谷的詞學觀有一定影響，但并沒有使他走向另一個極端，即完全放棄作小詞。在山谷的觀念中，詞的一個功能就是用來“使酒玩世”的。

山谷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他與蘇軾過從甚密。談笑無間。特別是哲宗元祐元年丙寅年，舊黨人士重新返朝廷之后，他與張耒、晁補之同游蘇門。蘇軾的詞學觀對他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影響，以其此間所作[水調(diào)歌頭](落日塞垣路)可略見一斑。山谷又對蘇軾于黃州時所作[卜算子]有如下評語：“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數(shù)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這段話中山谷對蘇詞的譽美之辭溢于言表。由此可見，蘇軾的“以詩為詞”對山谷有非常大的影響。

山谷亦有“詞詩高勝，要從學問中來”(《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47)之說，能將詩詞等量齊觀，并將之付諸實踐。

山谷又曾在《小山詞序》中寫道：“(宴幾道)獨戲弄于樂府之余，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錯，能動搖人心。”可以看出山谷對以詩為詞的完全肯定。

山谷雖然肯定以詩為詞的作詞法，將詞與詩等量齊觀，但他并沒有放棄創(chuàng)作小詞。崇寧三年甲申，其時已年近花甲之年的他，創(chuàng)作的[驀山溪](稠花亂蕊)、(鴛鴦翡翠)，[阮郎歸](盈盈嬌女)這些詞依然饒有情致。因此，山谷對詞的態(tài)度是兼收并蓄的。有學者指出：“黃庭堅是具備這時期詞各種特質(zhì)的詞人”。“黃庭堅就是這樣一方面承認詞是‘艷歌小詞’，主張詞不過是‘空中語’，而另一方面又把詞看作與詩同格，是表述‘心中事’的言志之物。”這些話很好地概括了黃庭堅對詞的態(tài)度。

二

在山谷“以詩為詞”、“詩詞一體”的理論指導下，在語言上。他將詩的句法引入詞中。他善于以詩的句法入詞，且對仗工穩(wěn)。讀來瑯瑯上口。如[逍遙樂]中“花色枝枝爭好。鬢絲年年漸老”：[水調(diào)歌頭]中“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明楊慎批點《草堂詩馀》評后一句“直是古詩”。這樣對仗工穩(wěn)的句子在山谷詞中并不少見。

山谷詞中也有較多化用前人詩句或文句入詞的現(xiàn)象。如：山谷[雨中花]中“樂事賞心易散。良辰美景難得”，化用南朝宋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中“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再如[西江月]一詞“斷送一生唯有，破除萬事無過”，前一句由唐韓愈《遣興詩》中“斷送一生唯有酒，尋思百計不如閑”而來。后一句則出自韓愈《贈鄭兵曹詩》中“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萬事無過酒”：[驀山溪]中“娉娉裊裊，恰近十三余”及其中“只恐晚歸來。綠成陰、青梅如豆”均化用自唐杜牧作品。前一句出自杜牧《贈別》詩：“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后一句出自杜牧《嘆花詩》：“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籍，綠葉成陰子滿枝。”等等。

在語言上，他將詩的句法引入了詞中并化用詩句文句入詞，但他卻沒有將他在詞中經(jīng)常使用俗字的做法引入詩歌創(chuàng)作。清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卷一云：“黃山谷詞多用俳語，雜以俗諺，多可笑之句。”這種現(xiàn)象在黃庭堅的詩中卻是沒有的。

山谷通過語言上的努力，雖然使得詞這種文體與詩在形式上有所接近。但他并沒有象蘇軾那樣從更多的角度去改變詞這種文體。蘇軾以詩為詞的觀念不僅體現(xiàn)在以題序、典故及詩句入詞，更體現(xiàn)在對詞境的突破上。從而使詞境與詩境漸趨一致。

李澤厚先生認為：“所謂‘詞境’，也就是通過長短不齊的句型，更為具體、更為細致、更為集中地刻畫抒寫出某種心情意緒。詩常一句一意或一境，整首含義闊大，形象眾多，詞則一首(或一闋)才一意或一境，形象細膩，含意微妙，它經(jīng)常是通過一般的、日常的、普通的自然景象(不是盛唐那種氣象萬千的景色事物)的白描來表現(xiàn)，從而也就使所描繪的對象、事物、情節(jié)更為具體、細致、新巧，并涂有更濃厚更細膩的主觀感情色調(diào)，不同于較為籠統(tǒng)、渾厚、闊大的‘詩境’”這里指出了詞境與詩境在營造方法上與情感色彩上的不同。

相對而言，黃庭堅詞作能突破詞境的并不多，僅有寥寥可數(shù)的幾首。如[水調(diào)歌頭](落日塞垣路)、(瑤草一何碧)有突破詞境的表現(xiàn)，同時體現(xiàn)出較明顯的蘇軾影響的痕跡，但是他的絕大部分詞作則表現(xiàn)出文人詞或疏曠或雅致以及民間詞清新活潑的詞境。在詞境的營造這一點上，黃庭堅是有所堅持的，他順應了詞體在演變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文人化、案頭化的趨勢，但這更多地體現(xiàn)在語言運用等外部形式方面的變化，而未能觸及本質(zhì)。

山谷雖然接受詩詞一體的觀念，但他在有些內(nèi)容的表達上卻絕不將詩詞等同起來。山谷可以將詩中贈友、懷人等主體感情色彩較濃的內(nèi)容引入詞中，卻從來不將詞中艷情、閨音等內(nèi)容用詩來表達。正如張秉權(quán)先生所說：“山谷論及男女之情的詩歌絕無僅有。稍有關(guān)系的，大致都能從俗世的愛戀中跳出來，升華到另一個層次。”(P103)如山谷《戲答陳季常黃州山中連理松枝二首》：

故人折松寄千里，想聽萬壑風泉音。誰言五髹蒼煙雨，猶作人間兒女心。

老松連枝亦偶然，紅紫事退獨參天。金沙灘頭鎖子骨，不妨隨俗暫嬋娟。

張秉權(quán)先生指出：“這兩首所寫的是極有浪漫氣味的連理松枝，中間更用上金沙灘頭馬郎蕩婦的故事，可見他絕不是個古板的人。然而，他卻能將惹人遐思的連理松枝，歸攝于佛理之中，以為是‘隨俗暫嬋娟’的‘偶然’，于是，塵俗的纏綿便被提升到一個凈化的層次。”這是山谷在詩中的情形，而在詞中，他則毫無顧忌地大寫特寫艷情內(nèi)容，如山谷于嘉祜五年庚子所作[畫堂春]一首：

東風吹柳日初長。雨余芳草斜陽。杏花零亂燕泥香。睡損紅妝。

寶篆煙消龍鳳，畫屏云鎖瀟湘。夜寒微透薄羅裳。無限思量。

這是山谷早年的一首詞作，詞風相當香軟，山谷詞中[少年心](心里人人)、[鼓笛令](見來便覺情于我)、[晝夜樂](夜深記得臨歧語)、[千秋歲](世間好事)均是這類作品。這表明。在某種程度上，山谷對于詞之為體并不能與詩完全等同起來。

三

歷來評者對山谷詞褒貶不一。

李清照在其《詞論》中有：“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后宴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又宴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tài)。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女有瑕。價自減半矣。”

這里，李清照能切中肯綮地指出黃庭堅知詞別是一家的狀況，并將他與宴叔原、賀方回、秦少游等相提并論，可見黃庭堅于詞體把握得還是相當?shù)轿坏摹５钋逭沼帜苤赋鏊谡Z言運用方面的問題，此評于黃庭堅是相當準確且精當?shù)摹?/p>

宋陳師道《后山詩話》中說：“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逮也。”這是從詞境方面著眼對山谷詞的肯定。

清鄒祗謨《遠志齋詞衷》有：“余常與文友論詞。謂小調(diào)不學花間，則當學歐、宴、秦、黃。花間綺琢處，於詩為靡，而於詞，則如古錦紋理，自有黯然異色。歐、宴蘊藉，秦、黃生動，一唱三嘆，總以不盡為佳。”也看到山谷于詞境方面所作的努力。

后人多以為黃庭堅詞不如秦觀詞遠甚。清彭孫通《金粟詞話》有：“詞家每以秦七、黃九并稱，其實黃不及秦甚遠，猶高之視史，劉之視辛，雖齊名一時，而優(yōu)劣自不可掩。”清錢裴仲《雨華盒詞話》“秦、黃并譽，冤哉。”這些論者多指責山谷詞中用俗字、俗語及包含艷詞的情況，這些都只是看到山谷詞的表面之瑕。不能做到準確、全面、深入的評價。

如何對山谷詞做出客觀的評判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從山谷本身對詞所持有的觀點及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山谷雖然認同了蘇軾詩詞一體的觀念，但是從他的實際創(chuàng)作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只是從形式上對詞有所改變，并沒有使這種理論更深入地指導他的創(chuàng)作。他接受了象蘇軾那樣對于詞從形式上的革新，但他沒能象蘇軾那樣使這種革新走得更遠，從而保留了詞在當時詞壇中雅俗之辨、婉豪之辨、詞之入樂與否的辨背景下所固有的區(qū)別于詩的特質(zhì)。

由此也可以看出山谷的詞學思想其實更應該算做是保守的，我們不能夠因為他贊同蘇軾的詩詞一體的觀念就將二者的詞風歸為一類。他的詞更多呈現(xiàn)出的是詞的傳統(tǒng)風貌，理解了這一點，將更有助于我們對黃庭堅整個詞風及他對于詞壇的貢獻的把握：山谷詞風更多地體現(xiàn)出早期文人詞所特有的清雋、委婉的特色，以及詞本身的大眾化、娛樂化的傾向。他對于詞壇的貢獻更多地體現(xiàn)在他響應了蘇軾以詩為詞的主張，并做出了適當?shù)膶嵺`，在對詞體地位的提升上起了相當重要的推動作用。如果說一位作家在文學史上做出創(chuàng)造性的貢獻是偉大的，那么，能夠推動這種創(chuàng)造性繼續(xù)向高峰發(fā)展的作家也是不容忽視的。黃庭堅作為繼蘇軾之后文壇的又一大家，他從理論上和實踐上對于詞體發(fā)展做出的貢獻都是不容忽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