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瘋狂的不同敘說

也許人的精神障礙最難于用某一種藝術形式來表現了，任何的表現最終必然陷入妄自揣度、語言不詳的尷尬境地。原因很簡單，一個混亂的精神世界是怎么能夠被敘述的呢?一旦能夠被敘述它又怎么能稱得上是混亂的呢?而許多藝術作品中都試圖對此進行表現，筆者試選取影片《美麗的心靈》和小說《私人生活》為例，來進行下面這個嘗試性的討論，這是考慮到將探討置于某個極端。或許竟有可能成為相對而言較清晰的分析。這里的邏輯在于：要想把說不清的東西說清，就要拿出最經典、有力、高超的敘述技巧和方式，由此來比較兩種藝術的敘述方式之不同，就找到了最初的和最終的落腳點。

影片《美麗的心靈》(A BEAUTIFULMIND)是根據數學家約翰·納什的真實經歷創作的，他不到三十歲就因提出經濟學中著名的博弈理論而成名的，然而此后他卻一度因精神分裂癥而受困。在不斷的治療和自我拯救之中他最終重新回到了大學講臺。晚年，因他的理論研究對經濟學，生物進化等卓越貢獻而獲得了諾貝爾獎。

小說《私人生活》講了一個都市女子倪拗拗從少年到成年的一段成長經歷，她在破舊的尼姑庵里跟著寡居的母親，遇到了暗戀她并長她十八歲的老師及類同性戀對象禾寡婦，前者讓她真正由少女變為女人，而后者則讓她找到了精神、審美之愛的指歸。當她經歷了“初戀”愛人伊楠離去，禾寡婦、母親死亡等一系列的變亂之后。倪拗拗出現了精神障礙的情況。小說的結尾“康復”了的倪拗拗，清醒但孤獨地生活著。

在兩者之間有一段相同的對精神障礙的表現，主體都是靈秀的人(甚至有某種天才氣質)，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傻子和白癡，他們高度的敏感氣質和思維領域的特異性都是其發生精神問題的潛質。都出現發病的癥狀和經歷入院治療的過程，出院后他們的“康復”并不是病被真正的治好了，“病”還存在，自己已經認識了，明白了它的存在，在與它的共存中找回了自己的真實。

對這樣一段獨特經歷的敘述，作為文學文本的《私人生活》體現出其審視性、時間的斷續性、對內心表現的直接性。在語言這個封閉而系統的符號體系中，抽象符號借由形象喚起人的思維。而《美麗的心靈》作為電影，它的敘述僅僅是類符號的，鏡頭的所指與能指沒有嚴格的界定、體現出印象化、線性時間和三維空間結合的立體性，對內心表現具象化、表象化的特點，思維投射在感知之中。

文字符號抽象而系統，借由語言學的學說可以知道，它是人類思維的抽象物。當文字結構成文。便呈現出靜態的整一，人的閱讀的過程便是對其的審視過程，符號刺激著思維中對應的感知，又由這感知歸復文字化的思考。

電影藝術的表達方式卻與之大不相同。一切的一切都歸于運動。一部電影便是一個時間段，對它的欣賞首先是追尋這個時間流的過程，光波和聲波在連續不斷地給人的感官投下深淺不一的印記，感性，的直接印象性是電影敘述的主要特性，一切是鮮活的、在場的、宛如親歷的。

在《私人生活》中，對倪拗拗病中的敘述是這樣的：“這時候，我聽到語聲，仿佛只是空氣中的一個無形的舌頭在說‘看書，看書!’于是我便埋頭看起書來……”①“我感到非常口渴，就站起來沖了一杯茶水。然后坐回到沙發里，忽然我感到有什么人與我相對而坐，凝視著我。我剛要喝茶水。就聽到身邊有語聲小聲說：‘喝水吧，喝水。’”②借由這些文字，我們走入了倪拗拗的內心。那些聲音和想法是從她內心而來，她呈現出這些零散的思維，而我們被告知，然后。我們得出自己的思索。再通過自己的經驗，重現那些幻聽、幻視的感覺。當然我們可以中途停下。當截斷了重現那一環，作者的敘述給予我們的就會是一些抽象而理性的東西，因為什么叫“語言”，什么叫“無形”，什么叫“沖杯茶水”，在符號體系中是已經被定義了的，我們可以直接省略感知，走到審視的層面。而實際上，在閱讀文學本時，讀者往往是在審視中的。或者說大部分時間是在審視中的，被真正重現為體驗的是個別的片段。讀者總是急于捕捉下面的文字符號所指向的意義，在意義與意義的連續中了解情節以及整個的敘事。

在觀看《美麗的心靈》時，從納什有些游離的眼神和下意識觸摸額頭的動作我們“看出”他有些神經質。這個結論性的東西，完全是從感知到理性判斷的。活動的光波和聲波形成了人的“視覺殘留”“聽覺延續”等物理化的效應，(至于這光和聲是怎樣作用于人的，可能應歸于物理學和生物學討論的范疇)。而我們獲得這些信息的同時，并沒有影響對敘事進程的把握。也就是說如果用文學來進行描寫，根據敘事學的理論，這個描寫要有個展開的時間。在這個展開中，敘事是停滯的，讀者所把握的只是閱讀的時間，而不是真正的敘事時間。這里很明顯地體現出文學敘事的線性，相比而言，則呈現出電影敘事的時空立體性。

《美麗的心靈》在講敘納什的病史時，極為大膽采用了將幻覺現實化的手法。納什剛搬進大學宿舍就來了他的“浪子密友”查理。這個查理又是脫皮鞋又是請納什喝啤酒，他們還吵架、砸東西……納什為五角大樓破譯過密碼后，戴黑帽子的帕狄就找到他，讓他繼續為國家的另一重大機密事件解碼，帕狄帶納什參觀了一個規模很大工作的站，還用先進的設備在納什的手臂上植入一個身份標記，納什的解碼工作繁忙而緊張，神秘而重大。查理領來了自己的外甥女，這個金發小女孩活潑得像一只小鳥……這就是納什的真實生活，影片用聲、光、運動、節奏給我們展現著一個完整的世界：與朋友在一起的納什、愛孩子的納什、肩負國家重任的納什。當他因為解碼工作的神秘性而遭到幾個人圍追堵截的時候，觀眾在擔心他的人身安全，甚至由他被抓而造成的國家安全問題。抓他的人自稱精神病醫生，而觀眾則由前面的認識猜測他是不是偽裝成醫生的間諜。當“醫生”對來探視的納什妻子說，根據納什所在大學的記錄，他一直是獨居時。這個幻覺真實化的嚴密結構才第一次向觀眾展開真面目：沒有什么查理、帕秋、小女孩，也沒有密碼工作、國家機密、體內裝置，所有我們看到的真實只是一個病人的幻覺，是他巨大的精神障礙的現實化，那些他眼中的想象物，被具象化地表現出來。

影片到此已進行過半，在一個如此龐大的真實的虛假面前，我們看到了一個精神分裂者面臨的艱難困境。那些曾被抽象描寫、記錄、轉述的東西直觀地進入了我們的感官，我們此時已與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共同經歷了那些。看到、聽到、“觸摸”到一個原本遙不可及的世界。不確切的、浮移的、不能通感的東西成為一種牢固的表象的可感的存在。我們驚訝于電影敘事將人的思維意識活化呈現的能力，驚訝于其將真實的時間、空間，人的主觀時間、空間四維交織的敘事結構能力。對于我們現實生活而言，電影所給出的已是一個相對時空結構，在其中再展開一個相對時空。這其中當然會有對位、錯位、重疊、疏離、運動而生的美與力量，節奏的造型與表意效果，讓電影藝術的真正魅力源泉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如果我們再去看《私人生活》中的瘋顛狀態，會發現作者采用的敘述方式恰恰是最為文學化的，前面曾提到過的描寫倪拗拗產生幻聽、幻視的內容并不多。也許作者感覺到。反復地用那種文學表現時有些乏力的癥狀來敘說倪拗拗的精神問題容易陷入重復而毫無張力的境地。于是作者給出了下面的文字：“為了逃避恐懼，我在接下來的一段混亂的日子里，開始了在紙頁上亂寫亂畫的行為，噴‘珠’吐‘玉’般地傾瀉出大量的字碼，我不吃不喝，只是瘋狂地寫字，文字越堆越多：

“迷途的羔羊……”

“《圣經》說……”

“關于零女士……”

“《新皇帝新衣》漫畫旁注”

“為大師之道之一種……”

“你是一個女人……帽子啊!他喊。好像你的靠近必定使他的帽子不翼而飛……”③

作者用瘋狂的寓言般的文字來體現倪拗拗的精神分裂狀況，在這里能被重現到感知層面的信息很少，人物只有一種可被想象的動作即寫字，即使我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不停寫字的人，也無法直接把其與作者敘述的這種瘋聯系起來，而我們得出倪拗拗之病結論的依據在于她寫下的那些文字的內容，這一判定無疑是建立在理性思維對文字符號意義的基礎上的，這與剛才所說的電影藝術將思維融于感知之中是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在其中也沒有包含、無法包含多個相對時空結構，是線性而非立體的。當然在《私人生活》這部文學作品對瘋顛的表現中直接寄予了哲思、象征和隱喻，使讀者產生了更深層的理性思考，這是電影所缺的。就電影藝術而言，深層思考往往要在某個段落或全片的結尾借由感知的積累所得的結論性的東西而生發出來。

“電影的表意過程必須謹慎地區別于文字語言的表意過程”④正像法國電影符號學家麥茨所說的那樣，在眾多對于電影與文學相比較的研究中，兩者在理論基礎、符號體系等根本問題上的差異越來越多地凸現出來，過去的“綜合說”、“借鑒說”呈現出更多的問題，在這樣的情況下，也許任何一種積極的嘗試都是有意義的。兩種藝術的獨立品格和相互關系在比較中會不斷得到進行闡釋的多樣化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