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劍客
我們中國人對數字特別感興趣,有一種湊數的習慣,喜歡把同時同地同姓的人才湊個數,成為一個集合體,如“四杰”(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之于初唐,“四士”(賀知章、包融、張旭、張若虛)之于吳中,“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之于魏廷。鍾嶸《詩品#8226;總論》云:“太康中,三張(張載、張協、張亢)、二陸(陸機、陸云)、兩潘(潘岳、潘尼)、一左(左思),勃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把太康這一時期的同姓詩人湊出個一二三,以顯示詩壇的盛況,頗為有趣,也便于記憶。這種湊數的習慣今天仍然很流行,早期的清華園就曾湊了幾個數,如“二喬”(胡喬木、喬冠華)、“三杰”(賀麟、陳銓、張蔭麟)、“四才子”(張蔭麟、錢鐘書、夏鼐、吳晗)、“四劍客”(李長之、林庚、季羨林、吳組緗),由這二三四,可以看出清華人才濟濟,從而大大提高這座高等學府的聲望。吳組緗先生是清華四劍客之一,不言而喻,他是一位富于才學的優等生。后來由于他在文學領域的造詣,又和以書法見長的吳玉如及以繪畫見長的吳作人,并稱為“涇縣三吳”,或稱為“茂林三吳”,因為三人原籍都是安徽涇縣茂林。安徽涇縣特辟“三吳紀念館”,陳列他們的事跡和作品,以紀念這三位杰出人才。
在學生時代就知道吳組緗先生的大名了,看過他的一些小說作品,讀過他的一些小說論文,印象中,他無論是創作,抑或是研究,都稱得上大家。我在復旦求學,他在北大教書,從未見過他的尊容。1980年8月4日,我應邀到東城貢院西街六號郵電招待所,參加大百科古典文學分支會議,會上余冠英先生介紹我認識北大來的吳組緗和季鎮淮二先生。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吳先生,他那高高瘦瘦的身材和豪放爽朗的性格,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次到會的有二十三人,分組討論,吳先生分在小說組,我分在詩歌組,所以無緣聆聽吳先生這位清華劍客的高論,至今猶覺得遺憾。
得意之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韋君宜同志病了,由屠岸同志主持人文社的工作。屠岸同志特別重視同作者隊伍的聯絡,北大的作者當然是聯絡的重點。1983年8月11日,屠岸同志要我陪同,由李易兄帶路,前往北大,拜訪了林庚、吳組緗、王瑤、陳貽焮、袁行霈等知名教授。當我們走進朗潤園吳組緗先生的寓所,看那簡陋的陳設,便知他原來也是個寒儒。進門之前,李易兄與我耳語,說吳先生夫人沈菽園在“文革”中受刺激,神經有些毛病,說話要注點意。于是我同吳先生打完招呼后,就老老實實坐在一邊,真的做到“慎言語”,不敢多嘴,只用耳朵聽,眼睛看。看夫人沈女士為我們讓座倒水,熱情接待,一切動作都很利索,也很正常,說的話也很入情入理,說話時總帶著笑容,讓人覺得很是和藹可親,看不出有什么毛病。我心想,也許并不嚴重,在未受到刺激的情況下,神經的運作不會發生故障。看到夫人這樣熱情地招待客人,吳先生也很高興,會心地對他夫人笑了笑。沈女士似乎也明白了,該由吳先生唱主角了,于是安詳地坐在一邊,聽吳先生說話。看那樣子,他們夫婦一定是很和諧的,即便發生神經錯亂這樣不幸的事,也沒有改變他們之間的感情。后來聽說,沈女士先于吳先生離開人世,吳先生悲痛萬分,連做夢也經常想著她,夢中見她笑了,心里就高興,見她嗔了,心里就難過。吳先生在京郊金山墓地他夫人的墓碑上,鐫刻著:“爐邊北國寒冬暖,枕上東川暑夜涼。”這挽聯記錄下從四川教育學院到北京大學這漫長歲月里夫妻之間的恩恩愛愛。在朗潤園寓所里,看到他們夫婦間會心的一笑,至今已是二十多年了,可當年的那一蒙太奇,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北京八月的天氣,還是挺熱的,于是我注意到吳先生身邊的一臺古老的電風扇。風扇只有裸露的三片風鼓葉,沒有鋼絲罩,第一眼看來就給我一個很不安全的感覺。我愈看愈覺得不對勁,很為吳先生的安全擔心。李易兄看到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風扇,似乎猜透我在擔心什么,便悄悄地告訴我:“那是橡皮的,沒事。”原來如此,這風扇不但古老,而且古怪。從這古老又古怪的風扇,我聯想到吳先生對于生活的態度,他對于簡樸的生活,安之若素,不追求享受,更不追求時尚,這大概也是老學人普遍的生活準則。這個早就該送進博物館的舊風扇,想必是有什么毛病,只是擺在那里,沒有開動。吳先生還是不斷地揮動手中的那把折疊紙扇,一會兒扇風,一會兒拿它當說話的道具,疊起來拍拍手心。他說話時的那種姿態,那種腔調,都很平和,也很優雅,讓聽的人感到親切,如坐春風。
吳先生合起折疊扇,敲了敲桌子,表現出著急的神情,說;“刊物催稿催得很急,《一千八百擔》寫到收尾,煤油燈沒油了,我急忙端起亞細亞鐵皮油桶,糟糕!空了。拼命地敲,敲了幾個空桶,才控出那不多的一點兒煤油。在那昏暗的燈光下,總算把這結尾給收住了。”說完,松了一口氣,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一千八百擔》是吳先生的得意之作,也是吳先生的成名之作,創作于1933年11月10日,副題為“七月十五日宋氏大宗祠速寫”,寫宋氏家族的地主豪紳們為了爭奪宗祠一千八百擔積谷所表現出來的種種丑態,筆法細膩逼真,活潑流暢,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了眾多人物形象。結尾寫農民搶谷的場面,反映了農村革命的興起。這篇小說在《文學季刊》上發表以后,反響強烈,受到好評,魯迅和茅盾還推薦給美國人翻譯介紹到國外。真正是“一舉成名天下知”,從此吳先生便活躍于文學創作界,成了知名的作家。難怪有人戲言,吳先生的“一千八百擔”,一輩子也吃不完。然而,這決不是偶爾露崢嶸,自有其必然性,是吳先生對皖南農村深刻體驗的必然表述,也是他天賦創作才能的必然表現。其后吳先生所寫的《樊家鋪》、《鴨嘴澇》等小說,也都很有影響,這也可以說明先生確實具有不同一般的創作才華。吳先生敲油桶控煤油的事已過去半個世紀,可他講起來,就像幾天前剛經歷的情形,連細節都記得十分清楚。小說家本來就很善于描寫,加上他的口才又好,繪聲繪色,生動地講出了當年寫宋氏大宗祠的經過,把我們帶到五十年前的皖南農村。每個人每一天都在書寫自己的人生歷史,當他回首前塵時,有時會發現幾道色彩斑斕的得意之筆,這《一千八百擔》既是吳先生創作上的得意之筆,也是他人生軌跡上的得意之筆。“人生得意須盡歡”,聽吳先生以得意的神情講述他那得意之筆,真該為他浮一大白。
泰山風光
吳先生發表了《一千八百擔》,名噪一時,引起馮玉祥將軍的注意,被招聘到將軍的幕府。馮將軍并不在乎年齡比吳先生大了一倍,拜這位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為師,還讓他兼任自己的私人秘書。從1935年至1947年,吳先生在將軍幕府工作時間達十二年之久,直到馮玉祥將軍訪美歸來遇到海難,才結束這段幕府生活。吳先生當年隨馮將軍訪美,回歸時沒和將軍一起乘坐蘇聯輪船,因而逃過一劫。他說起那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歷,暗自慶幸:“輪船起火,只有一兩個人從船舷的圓孔氣窗跳出去,死里逃生。”他拍拍自己的肩膀,露出了死里逃生的神情,“我這樣的塊頭,那圓孔是出不去的,必定是和馮玉祥一同葬身火海,哪能還有今天!”當時北京《游藝報》載文報道馮將軍海難事,稱“此次吳組緗曾否隨馮回國?無從探詢,如果遇難,這無疑是文壇巨星的隕落”。可見那時文藝界頗有一些人為吳先生捏了一把汗,擔心他和馮將軍同遭海難。吳先生端起杯子呷了口茶,又講述了關于馮將軍的一些趣事。馮玉祥主張抗日,熱愛祖國,雖然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卻很尊重知識分子,把老舍先生和吳先生請去當老師,就是國文教員。“我二十多歲,他五十多歲,我每次去上課,他都到大門口迎接。坐下來講課,他雙手捧茶給我。他做好作文,雙手捧給我:‘吳先生,請你給我改一改。’”馮玉祥將軍住在泰山,讓吳先生和老舍先生也陪同在泰山輔導讀書批改文章,這種不恥下問的學習精神,也是難能可貴的。我考察李太白游蹤,曾上泰山,1981年12月18日,來到普照寺,這就是當年馮將軍居住的地方,周圍還能見到石頭上馮將軍的詩刻,據說馮的詩作大都經過吳先生的修改。改詩最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使,改得不好會把別人的詩作改成自己的詩,而這樣改出來的詩又不如自己創作出來的詩好。然而吳先生卻頗能把握分寸,改出來的詩還是馮將軍的詩,保留他那質樸剛直的風格,我讀了并沒有文人詩的感覺,依然是將軍詩。普照寺前有一株古松,據說是六朝的遺物,號稱六朝松。因為長在高山上,山風大,所以長不高,但枝葉還算茂盛,像一把傘。這不老松,是吳先生和馮將軍師生情誼的見證。我在松下徘徊久之,哼成一首小詩:“疏枝盤翠蓋,老干化蒼龍。千載經風雨,亭亭六代松。”如果說這六朝松為泰山增添了自然景觀,那么這馮將軍同他的兩位年輕老師吳先生和老舍先生,則為泰山增添了人文景觀,成了游人觀瞻的熱點。如今的泰山已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這不由得使人想起1935年8月吳先生剛到泰山時所寫的長篇散文《泰山風光》,在吳先生筆下,那時泰山是一片灰黑的色調:“平常給我的印象就是個灰黑包。現在堆上這些灰黑色的人———灰黑色的皮肉,灰黑色的衣著,灰黑色的神情,———使我忽然覺得連空氣陽光都變得灰黑色的了。”眺望泰山周圍景色,也是一種灰暗的色調:“這時夕陽映照,淡青的原野抹上一層淺黃,各處村落繚繞著淡淡的炊煙,對面徂徠山泛了淡藍顏色,弄得變成瑞士風景照片的派頭,汶河彎彎曲曲,從那一頭繞過山后,又從這一頭鉆了出來。再遠處,是漠漠平原,更遠處,還是漠漠平原,漸漸入了縹緲虛無之間,似乎仍是平原。忽然前面幾塊晶瑩奪目的橙黃色東西,山也似的矗立著,旁邊襯護著幾抹紫紅顏色,分外鮮艷美麗,定睛細看,才知道那是云霞,已經不復是地面的東西了。”他用小說的筆法生動地刻畫泰安一群以行乞為生的男女,反映了風俗的敗壞和民生的凋敝。和今日的泰山風光相比,簡直有天淵之別。
帚翁談稗
吳先生隨馮將軍訪美,獨自平安歸來,先后任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授、清華大學教授和中文系主任。1952年院校調整,轉到北京大學任教授,直至終年。吳先生在北大主要從事于教研工作,教學之馀,潛心于明清小說研究,對于名著《紅樓夢》尤為用力,寫了不少有分量的論文。在我們拜訪吳先生之前,李易兄曾議及向先生組稿的事,意欲把他關于小說方面的論文拉到人文社出版。訪談中,李易兄有意識地把話題轉到小說研究上來。這話題對于吳先生來說自然又是個興奮點。他說:“我是要把談小說的文章結集出版,正在考慮用什么書名。”他朝天花板望了望,略有所思,“就叫‘帚翁說稗’?———不,還是叫‘帚翁談稗’好,這較合平仄規律,讀來順口。”“帚翁”是吳先生的外號,據說吳先生和王力先生在“文革”中,都被打發去掃院子,吳先生掃得不錯,受到表揚,他夫人沈女士風趣地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帚翁”,吳先生欣然接受,于是這就成了他的雅號,由此可見他是多么善于化俗為雅,多么善于在人生的關捩點打下印記。后來他就把自傳取名為《帚翁自述》,可見他對夫人所取的這雅號,也是視為得意之筆的。“說”字為入聲字,屬仄聲,仄平仄仄,當然不如仄平平仄讀來更順暢,會寫格律詩的人多數講究平仄聲律,吳先生的推敲自有他的道理。不過,后來小說論文結集出版時,卻定名為《說稗集》,想必是與北大出版社出版的其他幾個集子,如《拾荒集》、《苑外集》、《宿草集》等,一起考慮,都用三個字,因而也就無須過多地考慮聲律啦。稗是稻田里形似禾的雜草,其實細小,又非谷物,所以常用以形容人事之卑微者,記錄遺聞瑣事之書稱為“稗史”,小說在古代屬于稗史范疇,所以說出于“稗官”。《漢書#8226;藝文志》說:“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吳先生于是把評論小說的文章結集稱為“說稗集”,既切小說,又是謙言,唯其如此,卻正顯示出大家風范。吳先生是個作家,又是擅長寫小說的,所以他研究古代小說,有他獨特的視覺和感悟,往往從微觀看宏觀,從人生看社會,從藝術看思想,從心靈看行為,以為優秀的作品大都是抒發“孤憤”之作,和司馬遷發憤著書之說一脈相承,也是他從事小說創作的切身體驗。八十年代中期,裴斐兄曾到出版社來找我,說他寫了一本理論書稿,叫《文學原理》,請他的恩師吳組緗先生看過,吳先生大加贊賞,以為很有新意。裴兄的《文學原理》認為“文學是直接訴諸心靈的語言藝術”,“文學的對象是人生”,“文學的最大功利是按照美的原則塑造人的心靈,使人更加熱愛人生”。這種為人生的心靈藝術論,和吳先生從創作中升華出來的文學觀,正相合拍,怪不得對裴兄的論著如此激賞。小說家在研究古代小說中所持有的小說觀,自是不同于一般的理論家,顯得更具體,更現實,更貼近生活。吳先生曾說過:“花生要自己掰著吃才香。”他自己寫過小說,所以更能品嘗出小說的滋味,也是這么個道理。我們這次拜訪,在談到“帚翁談稗”,即古典小說論文集時,印象中,李易兄似乎婉轉地表示希望由人文社出版,而吳先生也沒持異議,后來大概由于和其他幾個集子(《拾荒集》、《苑外集》、《宿草集》)一起考慮,他又是北大的教授,所以由北大出版社出版,人文社古典部的設想也就落空了。
淡泊明志
1986年1月20日下午,中國社科院在黃土崗近代史所召開“紀念俞平伯先生從事學術活動六十五周年”大會,由胡繩同志主持,吳組緗先生發言。這是我第三次見到吳先生,不過這次沒有交談的機會,只是在臺下聽他演說。1954年批判俞平伯紅學觀時,吳先生也是發表意見的,說:“俞先生的研究總是著眼于極瑣屑的問題,總是從‘筆法’,‘章法’,‘穿插’,‘伏脈’等去看,從一句詩一句話的暗示去猜”,“由于孤立地,瑣屑地看問題,使他愈鉆愈迷惑”,接著他對俞平伯又作了肯定:“但俞先生的研究態度也有一些好處。他不大固執己見,肯接受不同的意見。”他同時對李希凡、藍翎的《評紅樓夢研究》也提出了不同意見:“說俞先生的研究是自然主義觀點,這我看不出來”,“說賈府敗落原因的那一段和注釋,我也不很同意。”在當時那樣的政治環境中,他這樣的表述確乎不同于尋常,仍表現出耿直的性格。盡管這次紀念會,并沒有正式宣布為俞平伯先生平反,但吳先生在講話中依然無所顧忌,替俞先生說了公道話,對他的學術作出公正的評價,還敘了敘清華園的舊情。吳先生曾經說過,經歷滄桑,人就能有一種澹定之氣。澹是淡泊,不去紛爭;定是要有定見,不去附和。閱世深了,把世相真看明白了,才能有這樣的品格。從吳先生的發言中,我看到了他的這種品格。他淡泊名利,與世無爭,也無所畏懼,所以敢于坦言,不怕可能帶來的麻煩;他自有定見,不隨聲附和,講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和見解。在名人當前,他不覺得低人一等,在和魯迅、茅盾的交往中,乃至和周恩來總理的接觸中,他都能保持一顆平常心,從不阿諛奉承;在弱者跟前,他不覺得高人一等,在和我們三個人聊天時,他是那樣隨和,那樣普通,看不出他是個大作家,也看不出他是個名教授。吳先生不是佛教徒,卻頗有“一切眾生本無差別”的平等觀。正如梁朝寶志和尚《大乘贊》所說的:“慈心一切平等,真如菩提自現。”因為有這樣的平等觀,有這樣的平常心,他身上才能充滿澹定之氣,也才能堅定地走完他那澹定的人生。
(選自《師友風誼》/林東海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