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國送禮的情形,文明國人都譏為是一種惡劣的風氣。按社會中彼此送點禮物,可以表達敬意,融洽感情,本可以算是很好的一種行為。但是民國以后,北平的政府,把表示好感的送禮,變成了跡近行賄及貪污的行為,這當然可以算是極惡劣的一種風氣了!按各國各民族,都免不了偶爾送點禮物,但不過稍稍見意就是了,吾國在前清光緒中葉以后,雖然已經漸露奢侈的風氣,但在中葉以前,保持的舊日風俗還不少,茲大致分類略談如下。
皇帝與官員
皇帝給官員的東西,當然曰賞賜;官員給皇帝曰進貢,然也都是贈送的性質。皇帝對于臣屬,按公事政治一方面說,自然是用升遷、加級、紀錄等等的辦法來激勵官僚,但私下聯絡感情,也常常賞賜給物器,但不過是書籍、聯額、福壽字、鼻煙壺、文具、玩具、筆墨石硯、瓶罐、小品等等,或御膳房菜一兩碟及點心等食品,絕對沒有大的物器,或太貴重的東西,亦聊以見意而已。而各大臣去世后之訃文,則這些物品都須列入,如某年月日蒙賜煙壺,某年月日蒙賜瓶罐等等,都須注明,以志不忘恩典。所以前清親近大臣之訃文,有長至幾十開者。余藏有幾件,最晚者為王文韶,然已是石印釘本者,非復舊式矣。官員送皇帝物品,則平常不許,只有萬壽節可送,然除一二貪污大臣外,也絕對沒有以極貴重的物件進貢的:外官督撫將軍,可貢四色,京中大臣,則一樣亦可。這種貢品自然也頗難選擇,因為太貴的東西不能用,而壞東西當然更不能用,所以彼時古玩玉器等鋪,有一種流行的言語,曰“正是貢貨的資格”,意是正宜于進貢之用也。從前有一大員,把自己所愛的一塊菊花石,于萬壽日貢于皇帝,同僚都取笑他,說他進貢之物未免太輕。他說,天子富有四海,什么沒有,何待我貢,吾輩所供,不過野人獻曝之義,我所喜愛的,便以之進貢于皇帝,以表寸心而已,何論貴賤乎。此事載于《嘯亭雜錄》,惜偶忘其名,即此便可知彼時君臣送禮之情形了。
官員與官員
這種稍微復雜,各有特別的情形,例如京官與京官,外官與外官,外官與京官,老師與門生等等,都各不同。
京官與京官,除特別親戚、朋友、同年、同衙門外,可以說是互不送禮,就說有上邊種種關系之人員,也只是婚喪等事,方彼此送禮,此名曰出份子。中等份子,不過大個錢四吊,大份子則八吊,約合現大洋五角。特別的親戚朋友,自然另有帳子、挽聯等等。若同鄉京官或同年京官,遇婚喪事則每人一吊,交由本會之長班,預備一喜帳或挽幛,但因該長班必到事主家中張羅幫忙,故此幛仍要償還該長班,這也是照例的事情。大致是每一個同年會或同鄉會之長班,都有自備的紅藍兩塊幛子,會中一人家有事,則每一會員出錢一吊,這是長班的一筆進款,他只花少許,作一份新的上下款,連幛子字都永遠保存著,其余都歸他自己了。彼時每一元大洋錢,約可換大個錢十六吊,則一吊錢,約只合六分錢,還到不了三角,這是彼時同年同鄉京官送禮之一定情形也。以上所談,都是關于婚喪兩種事情,若慶壽一節,除旗人及經丞書辦外,在漢官中則極少見。再者京官師生,則另有一種送禮的情形,此名曰節敬。凡中舉人、進士之主考、總裁及本房之房官,都稱為老師,三節都要送節敬,每份也不過二兩銀子。以上乃官場送禮之情形。至于至親厚友,自然另當別論,然亦不過點心、茶葉、紹興酒或壽桃、壽面、壽蠟等;富足之家,送禮較厚,數字較多而已。
外官與外官
情形與京官大大的不同,因為外官都是分散開的。一省有十幾府,一二百縣,省城之官員,雖然最多,但除督撫將軍或高級武官幾人外,許多省城,只藩臺、臬臺、首府首縣等二十余位現任官員,其余大多數都是后補人員。這些后補人員為謀差使,當然都想給督撫藩臬送點禮,但是凡科甲出身之督撫臬,或稍知自愛之人,誰也不肯大做生日,大收禮物,防物議也。凡送禮者,不過是古玩、書籍、文具、字畫等物,有大貪污之官員,自是例外,然亦不多見。至各府各縣之官員,遇長官之兩壽三節,則都只是寫一封信致賀,這個名詞叫做賀函或賀稟,都用四六文字,多者八篇八行紙,至少亦須兩篇,例如州縣給藩臬,至少須四篇;給稍下者,亦須兩篇。總之越多越恭敬,恭維要得體,對仗要工穩,各衙門中須用書啟師爺,即是如此,間有附送本縣出名土產,或出土碑帖者,然亦不是非有不可。同城的官員,都是彼此拜節拜壽,對上司則稟見拜節拜壽,不講送禮,當然也有送的,但也很微薄。貪污不自愛之上司,偶也有大做生日收禮者,但這若被御史知道嘍,可以參一本,就是沒有參奏,終歸是招物議,故自愛者不肯作例。如《兒女英雄傳》中之談爾音,小小一個河臺,因做生日,便被御史參掉。
外官與京官
這兩種因隔離太遠,禮貌上的交往,當然很少。平常只有冰炭敬一種,各省督撫藩臬,往往給本省的京官,或自己原省的京官送點禮。比方一位山東人,當湖南巡撫或藩臺臬臺,則山東的同鄉京官,湖南的同鄉京官,于冬季年前,往往送此禮,每人不過二兩銀子,多則六兩八兩,有時夏季亦送,為買冰買炭之用,故名曰冰炭敬,簡言之曰炭敬。這是正大光明、公開的行為,并不算行賄,因外官較為有錢,不過幫幫窮同鄉的忙就是了。此外則是督撫進京,或藩臬以上官員進京引見,則多是帶些禮物,送送有關之官員及友人,然最初也都是幾種本省的土產。這種瑣屑事情,固然不見經傳,然在記載中也可偶爾見到。如康熙年間,黃六鴻由知縣行取御史,進京時以本省土產遍送京官,送大詩家趙執信者,也是土產及自己的詩稿,乃趙給他的回信中,有土物拜登,大稿璧謝等語,因此鬧了許多的是非及笑話。由此可見彼時送禮的情形,不過是土產而已,并沒什么貴重物品。后來到光緒年間,才日見奢侈。土產之外,還要加些值錢的東西,然亦不過皮襖袍褂料,如貂皮、海龍等物而已。自然也有送現銀兩的,然這是行賄貪污,大家便不認為那是送禮了。以上乃外官送京官的情形,京官送外官者更少,只有做京官的人外放,到省之初,當然多要送點禮物,然亦不過文玩、筆墨、硯石、圖章等物,亦有送出名之丸散膏丹等藥品者,最貴重者,也只是靴帽稟(現曰禮券),這都算是北京的土產,若送翡翠翎管、搬指,或頂珠、朝珠等物者,便認為是行賄,不算送禮了。
民家與民家
上邊所談都是關于官場的情形,與民間社會的風俗,還有區別。民間送禮的風俗,各省固然不同,而各州縣亦各有差別,不過交通方便的區域,則多是大同小異。例如江浙兩省,則相同之處便不少;黃河流域,因系一大平原,所以風俗也差不了許多,大致總是儉約樸厚的。我生長在華北,茲只談談華北大略的情形,亦須分開談談。
過年過節過年過節,即所謂三節。只有城池中送禮,北京最貴重者為八盒禮,都是點心,在富貴家中常常見到,然亦只是親戚的關系,平常同寅,萬無送者。平常官員人家,則四盒、兩盒,少則茶葉稟、酒稟,等等。茶葉則注明多少包,北京賣茶葉論多少包,一包正好沏一壺,用著方便;酒則注明幾斤,亦極簡便。所謂八盒禮者,散見于各種記載的很多,如《兒女英雄傳》中便屢提及之,也值得談一談。從前富貴人家,送出八盒禮的,往往轉一個大圈,還原樣送回來,因為甲家送了乙家,乙家當然不能用它就送甲家,但可以用它送丙家,轉幾家便可以又送到甲家。為什么有這種情形呢?因為北京送禮是連盒子送,這種盒子是特別的工藝,只是幾個很薄的木板圈,全體都是用石面或磚面塑成,所以石作多帶售此盒。把鑿石之碴,碾成面制此,可以說是廢物利用,塑成之后,涂兩層粗細泥子,然后涂色彩畫,大致都是龍鳳或吉利畫,這種盒子只是好看,但不耐用,極容易破損,而價錢則極便宜,所以送禮者,都是連盒子送。按平常送禮的情形來說,往往把幾家送來之禮,斟酌各挑選一種,湊成四樣或八樣,另送一家,可省自己花錢現買,但這種禮物,都是裝配齊整,把其中物品取出另裝盒子,則物品必有損傷,不能齊整美觀,則只好連盒子轉送,若配上別的盒子,則尺寸花樣不會一致,則只好把所有八盒一齊送出,于是送來送去,常常仍送到原置禮物之家,這也可以算是一個笑談。以上乃是城池中過節的情形。在鄉間,則過節送禮的很少,也可以說是沒有。惟富農之家,大家吃一頓好的就是了;稍微儉省之家,自己不吃好的,而工人則非吃一頓不可,至微也要包一頓餃子吃。過年才有送禮的,但必有原因,例如曾求某人幫忙,或醫生曾給醫好病癥,甚至獸醫曾治好自己的家畜騾馬等。因為平常都不要報酬,所以過年都要送點禮物。這種禮物,更為樸實。最輕者買兩包點心,每包約二三斤,稍重者則買三斤或五斤豬肉;最鄭重的是四色禮,大約是三五斤肉,十斤二十斤白面,五斤或十斤干粉(臺灣叫做粉絲),十斤二十斤大米,用鄉間大食盒裝好,由二人抬去,這總算夠樸實了吧。
結婚古人謂之婚禮,從前叫做嫁娶,女家為嫁,男家為娶。鄉間聘姑娘,沒有出份子的;大城池中,尤其是北京,嫁娶是一樣的出份子。不過從前這種份子(即是送禮的性質),除兩家有特別關系,若只按份子說,是有特別規定的,某家與某家過多大的份子,家家都有賬,即所謂禮簿,每逢接到婚喪帖子,先要查賬,照賬中之數出份子,永遠不會加減。份子數目很小,在同治光緒年間,最小的份子,一錢(約合現大洋六分,不到一角),再大則兩吊、四吊,若至八吊則是最大的份子了,然亦不過大洋五角。此外有喜幛或其他禮物,乃是特別關系,與現在普通送幛子之情形,大不相同。鄉間送禮之數目,也大致如此,起碼為小制錢一百二十五個,吾鄉名曰一千;大份子則二百五十枚,再大則五百枚,這算是特別的份子了,其實小制錢五百枚,不過合大洋五角。鄉間可以說是沒有送喜幛喜聯的,偶或有之,也是城池中的朋友居多。
喪事份子的情形,與喜事沒有什么分別,彼此送禮,都是查照禮簿上之數目來送,不會加減,不過喪事多一種祭席或挽聯挽幛等事。挽幛在同治光緒年間,多用藍洋呢,價極便宜,后來則多用灰色布,更較實用。挽幛及份子,都要照禮簿之數目及材料來送,挽聯則可送可不送,因此非文人不能作,且不在普通送禮規矩之內也。再者北方還有一種樸厚的風俗,例如主人去出份子吊祭,必坐車,如有祭席,則必有人抬去,這些車夫抬祭席之人,都是與主人同桌吃飯,這在城池中是不會有的情形,可是鄉間都是如此。
慶壽這種事情的送禮,與婚喪事的情形完全不同。婚喪事之送禮,都有收禮的賬簿,永照簿中數目還送,慶壽收禮雖也有收禮賬簿,但多數都是看臨時的情形,往往不管賬簿,且婚喪送禮,都有現款一項,此則無之,可是又多壽屏、壽聯、壽詩及各種衣料玩物等物。以上所談,都是城池中的情形,然在民國以前,這種大規模慶壽的情形,也很少見。鄉間則慶壽的舉動太少,富足之家,到八十歲時,亦偶有慶賀者,然亦不過有服之人吃一頓面而已,亦難得有送禮者。蓋鄉間生日滿月,大多數都沒有舉動,惟生產小孩,則多要送禮,城池中自是送的講究,如小兒衣服、玩具,甚至金銀鐲鏈等物,鄉間則極樸實,大致是十個二十個雞蛋,一斤二斤芝麻,幾兩或一斤紅糖等等,一樣兩樣均可,總之多是自家有的東西。鄉間也有非送禮不可的事情,即是已出嫁的姑娘住家,再回婆家去的時候,則非帶一些食物去不可,北方多用一柳條所編的籃子,內裝滿食品,大致不過燒餅、包子、饅頭等物,遇瓜果之季,則雜以瓜果,然非送不可,則是毫無疑義的,故北方有極通行之諺語曰,“媳婦娘家走,婆婆張著口”,意是候吃籃中之物也。
商家與商家
商家與商家送禮的舉動極少,也可以說是沒有;但一個商號初次開張,或重修門面,擴充生意,特別開張,這個名詞叫做重張。凡與該商號有關的商號,則都要送禮的,都是送紅幛子,為掛出去醒眼也,最初當然都是人送,為數當然不會太多,后來則多是該鋪自己出錢租賃。在同光年間,北京出賃這種幛子之商號很多,招牌都寫出賃、收買、出賣紅藍洋呢幛料。這種紅藍洋呢幛料,辦婚喪事的人家也有以為親友所送之數不夠壯觀,自己特別多租賃若干者。固亦有之,但仍系少數,租賃最多者,是商號開張(現在曰開幕),有的時候,幾百塊幛子,完全是租賃來的。開張之前,與和自己有來往商號送請帖,當然仍是潔樽候光等等的字樣,收到請帖的商號,也要預備送禮,但開張之商號,早已與大家說明,不必真送禮只用其字號,幛子則由本家租賃,因為出租幛料之商號,不但出租幛料,連幛上之字也一樣出租,因為其中之字,不過是前程萬里,萬事亨通,招財進寶等等的字樣,所以都有預備現成的,連上款之開張大吉,下款之拜賀等字,都有預備好的,屆時只把上下款之號配上就夠了。租賃一塊幛子,連添作上下款,不過合大洋一角多錢,租一百塊,不過十幾元,租四百塊幛子,三層的席棚都可以掛滿,也就夠壯觀的了,然花費也不過幾十元。開張之日,大家都來道喜,雖然都要留吃飯,但因為沒有真送禮,除了代為張羅當知客之人,誰也不肯吃飯了,情況是非常之輝煌熱鬧,而花錢并不多,且送者收者,都極省錢省事,此同光年之普通情形也。
以上乃民國以前送禮之情形。各省的情形,固然沒有提到,就是北方的情形,也不過大略談談,當然還差得很多。然即此已可知彼時之樸實風俗了。
(選自《中國風俗叢談》/齊如山 著/遼寧教育出版社/2006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