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孱弱和朝廷的不景氣,是權臣崛起的基本因素。權臣們在皇權不振的政治局勢中,逐步養成自己的權威,伸張皇權本該具有的一切影響,那就不是一個人單槍匹馬所能達到的。盡管大多數的權臣都在政治、軍事上具有獨步一時的才干,但沒有一個文武兼備的集團作輔佐,也是難以成為其權臣的。原來朝廷、地方上的文臣武將,固然會有人投到權臣身邊來,成為權臣取得名位的助手。但似乎更多的情況下,這些文臣武將,只是皇室、朝廷方面對付或消滅權臣的主干。因而,權臣身邊所圍繞著的文士武人的出現,另有一種遇合的方式;他們以各自的形形色色的才能,成為權臣們叱咤一時的左右手。
“同氣相求”的謀士
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放著在朝廷中步步高升,謀求仕進的正常途徑不走,而去投到權臣門下走那風險很大的斜徑的人并不多。能夠甘心走這條門徑的,往往是與權臣有著某種精神上的遇合的人物。
王莽在權臣道路上玩弄新奇的時候,他的古怪行徑,竟也會感召某些有才有識的人士,大經師出身的劉歆就是其中的代表。宗室劉歆不像哀章之流,純用騙人的鬼話來迎合這個半瘋半癲的大司馬王莽。他與王莽的投合,倒是來自神圣的經典之學。
劉歆是劉氏宗室楚元王的后代,他的父親劉向是個強烈反對王氏家屬專權的今文派經學大師。不料,劉歆這個不肖之子,恰好與王莽一同做過黃門郎,王莽得勢后就有意超拔這個往日的同僚。更巧的是劉歆與乃父相反,愛好古文派的經典,而古文經典的一些內容,正合喜歡托古改制的王莽的意向。所以,劉歆就大受王莽的重用,由侍中太中大夫而為騎都尉、奉車光祿大夫,又為中壘校尉,最后做到羲和(大司農)和京兆尹,一時大富大貴起來。當王莽想使自己更像當年的周公,而要營建誰也沒有見過的明堂、辟雍時,劉歆也不知如何胡編亂造地把它建成了。元始五年(5)正月,王莽在明堂舉行袷祭,一下子召來諸侯王二十八人,列侯一百二十人,宗室子弟九百余人一起助祭,真是盛況空前,于是劉歆被封為紅休侯。到王莽稱帝時,劉歆成為佐命大臣,封為國師。他大概是權臣手下謀士中,最為顯赫者之一。
曹操的發跡,是從地方起兵開始的,他的謀士大多是直接從未進入仕途的士人中選拔出來。最為著名的有荀彧、程昱、郭嘉、荀攸、許攸、賈詡等人。
荀彧是潁川名士,本來是袁紹的部屬,后來投奔曹操,被曹操稱作“吾之子房”。在平定呂布、抗擊袁紹、出兵荊州諸役中,出謀劃策最多。特別是他力主迎奉漢獻帝,他認為:當年漢高祖出兵與項羽爭天下時,首先為義帝戴孝,這樣就使天下人心向著劉邦。曹操如迎奉漢獻帝,也是順從民望之舉。曹操就憑這一著棋,由地方軍閥,一躍而為縱橫天下二十余年的權臣。
荀攸也是攻滅呂布和袁紹的主要策劃者。
程昱是曹操占領兗州時歸屬的,性格剛直,敢于勸諫曹操,經常為曹操留守后方要地。
郭嘉也是潁川人氏,由荀彧引薦給曹操,兩人一見相傾。曹操說:“使孤成大業者,必此人也!”郭嘉也說:“真吾主也!”在曹操眾多謀士中,最有知遇之感的,要算這位郭奉孝(郭嘉字)了。郭嘉料事如神,對孫策的暴興暴滅、消滅袁氏余部、平定遼東等,都有所預見。可是,郭嘉三十八歲就早逝了。曹操傷感地對手下說:“諸位的年齡都和我差不多,唯有郭奉孝最年輕。天下平定之后,本想把后事托給他,可他竟在中年就死去,真是命運不好呵!”
許攸是從袁紹營壘里臨陣叛投過來的。曹操并不嫌棄,就是憑了許攸的情報,才成功地襲取了袁紹軍輜要地烏巢(今河南原陽東北),為官渡之戰立了首功。
賈詡本是董卓余部李傕、郭氾、張濟的謀士,善出奇計,曾幫助張繡(張濟侄)聯合劉表抵御曹操。在袁紹與曹操苦苦相斗時,賈詡勸張繡歸順勢力較弱的曹操,使得曹操喜出望外,說:“使我被天下所看重的,就是你了!”在滅袁紹、下江南、破馬超諸役中,都采用過賈詡的計謀。直到曹丕稱帝,賈詡仍受到重用,官至太尉。
桓溫建立幕府之后,手下長史,參軍之類的文士很多。但當時門閥林立,各豪門大族的子弟,都以入將軍幕府充任參軍之類的優閑官職,作為入仕的第一步,多數任職一段時間,就轉到朝廷任高官,或者到地方上去做郡縣長官。所以,桓氏幕府人物旺盛,為東晉一朝之冠,可是真能為桓溫這個權臣所信任,成為重要行動的謀劃者的卻為數極少。名臣郗鑒的孫子郗超可算是此中的鳳毛麟角,他大概是桓溫第三次北伐前不久進入桓溫幕府的。一見之下,桓溫就認為郗超是難得的天下奇才,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從此,郗超成為桓溫幕中極有影響的人物,當時幕府有過“髯參軍(指郗超)、短主簿(指王坦之),能令公喜,能令公怒”的說法。桓溫北伐南燕和謀廢海西公、擁立簡文帝等重要行動,郗超都積極參與。后來,簡文帝在位,桓溫根據當時的習慣,不愿屈留郗超在府中;又因為郗超過去曾在簡文帝司馬昱當會稽王時入過他的幕府,就讓郗超入朝廷,做簡文帝的近臣。當時,簡文帝擔心桓溫不知什么時候也廢黜自己,在庭院中發愁,問郗超會不會再發生廢黜海西公那樣的事變。郗超立即跪下,以全家性命擔保桓溫絕不會有如此舉動,這才稍稍緩解了君臣的隔閡。桓溫死后,郗超受到謝安的壓制,終于郁郁死去。他和桓溫的關系,很有一點唾沫相濡的味道。
蕭衍以武功成為權臣,攻城略地是他的主要手段,但是出謀劃策的謀士,還是必不可少的。道士陶弘景本來在蕭齊朝廷就職,后來借故隱入山林,在句容(今江蘇句容)的句曲山修煉。當蕭衍剛開始他的權臣生涯時,陶弘景以舊友的身份,派人奉上圖讖,暗示蕭衍將可建立以“梁”為國號的新政權。蕭衍得以成為新王朝的開國君主,正是大大得益于這種政治宣傳。建立梁朝之后,蕭衍還常常咨詢于這個隱居了的謀士,以至人們稱陶弘景為“山中宰相”。
以謀取帝位為直接目的的楊堅,憑借其國丈的特殊身份,更多使用的是詭秘陰謀,所依重的是另一種謀士。
劉昉是北周功臣之子,史書上說他“性輕狡,有奸數”,也就是說性格輕浮狡猾,善于出些奸邪的小花樣。他靠吹牛拍馬,成為周宣帝的親信近臣。鄭譯是北周高官的兒子,也是個“輕險”之徒,不過倒是很有些學問,懂音樂,善騎射,同樣是奉承周宣帝而干預朝政。他不僅弄權,而且貪污營私,曾被除名為庶民,全靠劉昉的援手而復職。從此兩人狼狽為奸,看中了心懷叵測的楊堅,暗中勾通一氣。最后趁周宣帝生病的機會,耍弄陰謀,把楊堅推上皇位。所以,當時人們暗中譏諷說:“劉昉牽前,鄭譯推后。”一心想當皇帝的權臣,有了劉昉、鄭譯這樣的謀士在身邊,就遠遠勝過十個郭嘉或郗超。當然,作為主公的權臣,也需與這種謀士臭味相投才行,這也是一種“同氣相求”的效應。
難以出頭的武將
武人,通常都是勇于喋血沙場的。但是,權臣手下的武將,有時為了主公而不惜肝腦涂地,卻另有一種特別的知遇色彩。
權臣高歡在北芒山之戰中,被西魏精銳騎兵偷襲,倉皇逃命時連戰馬也丟失了,衛士赫連陽順奉上自己的坐騎,但仍舊擺脫不了西魏銳騎的追殺,眼看危在眉睫。親信尉興慶想憑腰間一壺利箭,獨自抵擋追兵,好讓高歡逃脫。高歡說:“如果今天能逃脫此難,就任用你為懷州刺史;如果你戰死了,就用你的兒子。”尉興慶卻說:“我的兒子太小了,希望用我的哥哥!”這種在生死前的從容態度和即興授受賞賜的氣氛,是非同一般的,其中蘊有一種感人的深情。曹操初次接受大戰的洗禮,貿然以一旅之師,去攻擊董卓大軍,被董卓的部將徐榮殺得大敗而逃,同樣也喪失了戰馬,無法突出重圍。在激戰中失去戰馬,就等于失去生存的機會。部將曹洪把自己的戰馬奉上,曹操卻不忍部將因沒有戰馬而遭難,這時曹洪說:“天下可無洪,不可無公!”同樣是臨危從容赴難,而曹洪的話更反映出一種朦朧的為共同事業而作出犧牲的心情,也更是一般將帥與部下單純的上下級關系所迥然不相同的。
不過,權臣畢竟不同于那些在馬背上逐鹿爭雄的人物。他們更多的是依靠歷史機緣的推動、使用得更多的是縱橫捭闔的政治手腕。霍光、王莽就幾乎用不著武將為他喋血沙場。有的權臣在成為權臣的過程中,雖然也要以軍事實力為后盾,但對其手下的武將動用不多,甚至有所抑制。董卓進入長安之后,急遽地發展為一個實實在在的權臣。但是,作為一個權臣需著眼在大局,所以他不得不“忍性矯情”,在朝廷和地方上,大量任用原來的朝官和名士,而手下的部將李傕、郭氾、張濟、樊稠、李蒙等卻得不到封賞。直到董卓遇刺,諸部將殺王允為董卓報復,才逼著漢帝封自己為各色將軍。
因此,權臣手下的武將,有時是難以有出人頭地的機會的。
權臣在發跡的過程中所動用的武將,固然可以利用一般朝廷所委署的將佐,但是更可靠、肯出死力的,往往還是自己的家屬。曹操是這樣,爾朱榮、高歡是這樣,東晉以家族門閥為政治基本團體的情況下更是這樣。桓溫在他的軍事生涯中,所依重的武將大多來自本族。桓沖、桓石虔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桓沖很有軍事才干,參與了桓溫所有的軍事行動,較早地成為地方上的軍事長官,桓溫死后,接任了所遺下的軍事大權。桓石虔是桓溫的侄子,勇猛絕倫,曾從受傷的猛獸身上拔取兩箭而不怕猛獸的反噬。關中之役,桓沖被數萬秦軍包圍。桓石虔單身赴敵,把桓沖救出敵陣,連敵軍也被震懾住了。傳說當時有人患瘧疾,只要說一聲“桓石虔來了”,瘧疾就會止住,可見他的勇猛聲名之大。
正因為是權臣,所以有些遇合者手邊不一定具備勇猛的部將或親屬,來供他們在軍事活動中驅使。這些權臣,大多致力于政治手腕,偶而才信手拈來一些武將,充當他們政治棋局中一個子兒。
東晉時的瑯琊王氏,名望較高,家族中有的是清談高手或玩弄政治的奇才,可是能沖鋒陷陣的武才卻很罕見。特別是王敦敗亡之后,王氏精英喪失大半。雖然王導仗著開國舊勛的老臉,依然占著朝廷一席之地。但是,當他要應付陶侃和庾亮時,就顯得捉襟見肘了,不得不借重各地現成的將軍,連貪婪昏的平南將軍劉胤也不得不用到江州這個與西陲起緩沖作用的要地上去;悍將郭默矯旨殺害劉胤,竟又默許郭默的行動,希望借以利用他作為自己政治斗爭的一個走卒。另外,悍將蘇峻敢于步步向朝廷進逼,也有王導“包容”的因素在內。因為,當時王敦初死,陶侃、庾亮的力量方興未艾,多一個人從中牽制,也是于己有利的。所以,陶侃譏笑他是“遵養時賊”。
庾亮雖有弟兄相助,但還是力不從心,在軍事上還得依靠宿將郗鑒、溫嶠,以及劉弘留下的毛寶、樊峻等戰將。
以陰謀活動為主要手段的楊堅,他所走的權臣之路雖然短暫,但是大局未定時,還是要利用北周宿將韋孝寬,作為他收拾北周宗室和地方大員的工具。
這種被權臣信手拈來的棋子,與權臣之間的情誼,自然與曹洪、尉景慶等人截然不同。
并不是所有權臣的武將,都得不到出頭的機會。盡管一些權臣恪守在臣下的名位上,但條件許可,他們的部將也能得到封賞,如曹操、庾亮、桓溫、爾朱榮等。而高歡的軍事追隨者最為幸運,個個高官厚祿,委以重任:
竇泰,官至侍中、京畿大都督、御史中尉。
尉景,官至太保、太傅、驃騎大將軍。
婁昭,為中軍大都督,大司馬。
厙狄干,一字不識,也官至太師、大宰。
韓軌,官至中書令、司徒、大司馬。
韓樂,官至司徒、南道大行臺。
段榮,官至山東大行臺、大都督。
斛律金,做過大司馬。
高隆之,官至侍中,錄尚書事。
司馬子如,官至大行臺尚書、左仆射。
慕容紹宗,是爾朱兆死后才投來的舊敵,也被任為西道大行臺、御史中尉。
……
更不是所有的權臣部將都如此幸運。有的權臣為了超越權臣的名位,反而會對追隨者大加殺戮。因為,有的追隨者的軍事才干并不在自己之下,功業也很顯赫,已經成為自己邁出下一步的障礙。
劉裕出自北府兵系統,以反桓玄起家,所以他的追隨者大多是北府的精兵猛將。當消滅桓玄勢力,在東晉朝廷中取得絕對優勢之后,劉裕就對當年一同起“義兵”的北府兄弟大開殺戒。第一個被殺的是資歷聲望比自己更高的劉毅。劉毅本來對這位權且推舉為首領的劉裕并不歸心,而劉裕也知道劉毅難以屈居己下,就先下手為強,令王鎮惡襲殺了這個追隨者。接著又派殺手,誘殺了勇猛的諸葛長民。大將王鎮惡不僅追隨劉裕起兵反對桓玄,屢立戰功,后來又充當屠殺舊部的幫手,但是在領兵消滅后秦姚泓時,有偷偷藏匿姚泓的御用車輦的嫌疑,也難逃劉裕的毒手。趁派遣王鎮惡協助兒子劉義真守邊的機會,劉裕借劉義真部將沈田子之手,把王鎮惡連同兄弟七人一起殺死。
如此殺戮自己出生入死的追隨者,在眾多的權臣中是絕無僅有的。劉裕之所以對追隨者如此斬盡殺絕,不過就是他早已蓄意擺脫權臣的名位,要去享受開國英主的榮耀。他的做法,絕不屬于權臣的特性。
過分的熱情
有時,權臣的追隨者會表現出過分的熱情,使某些權臣難于衡守他那微妙的歷史地位,一一滑出權臣的軌道。以至,有的身敗名裂,成為不成功的叛逆者;有的則喜劇性地坐上令人羨慕的皇帝寶座。封建史官喜歡把這種特例,解釋為天意。因為,在封建史官看來,不成功的改朝換代者是叛逆,老天的意旨使他受到最嚴厲的懲罰;成功的改朝換代者是圣君,老天的意旨本來就是要讓他享受君臨天下萬民的榮耀。
爾朱榮剛在黃河之濱,一下子殺了二千名朝官,他的部屬就迫不及待地慫恿他身登大寶。可惜的是當時的工匠技藝太過蹩腳,怎么也鑄不成爾朱將軍的金像來。爾朱榮只得悻悻地順從祁連池邊簫鼓樂聲的暗示,去當那專橫一時的權臣。
功業顯赫的曹操,當他的名位日益高隆不可遏制的時候,他的追隨者也對他還恪守臣位不能理解。與曹操有同宗之誼的大將夏侯惇,也學著經師大儒的口吻,對這位堂兄大談起“天命所歸”的勸進說詞來。但是這位對“天意”另有更深刻理解的堂兄,說什么也不愿改變自己的權臣身份。這些熱心的追隨者,只得耐著性子,去當曹丕的勛臣貴戚。
半個權臣王敦,他的暴戾氣質,使他動輒向自己所擁立的皇帝動刀動槍。他的謀主沈充、錢鳳本來就不想把王敦作為權臣來追隨;他們的熱情,早已把自己看作改朝換代的元勛。王敦在兩人的策動下,一步一步走到“剖棺戮尸”的可悲境地。
楊堅與他的追隨者之間的默契是如此天衣無縫。在密友兼親信鄭譯、劉昉兩人一推一拉之下,從名位聲望并不高的國丈(請注意,楊堅的女婿周宣帝,同時有四個皇后)搖身一變,既而權臣,繼而皇帝,一氣呵成,其神速令人目不暇接。
這樣看來,權臣的某些文武追隨者,何啻是他們的左右手!
(選自《中國古代的權臣》/江建忠 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