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藝人之規律
江湖的藝人對于社會里得百行通。無一行不懂,無事不明,才算夠格。社會里半開眼的人管他叫“生意”,又叫“老合”、吃張口飯的,他們自稱叫“擱念”。念是“不成”的侃兒。沒吃叫“念啃”,沒錢叫“念杵頭兒”,沒有心眼的人叫“念攢子”,沒有眼的瞎子叫“念招兒”。
江湖藝人在早年是全都打“走馬穴兒”,向來不靠長地,越走的地方多,越走的道路遠,越有人恭維說他跑腿的,跑的腿長。可是走那河路碼頭,村莊鎮市,各大省城,各大都會地方,不論天地間的什么事全都懂得,那才能算份腿兒。如有事不懂便擱一事,一行不懂便擱一行。到了哪個地方,事事不明,事事不懂,便算擱了念啦!不用說發大財“火穴大轉”,就是早晚的啃食休想混的上,就得念啃的。吃一輩子生意,由小學到老,亦不敢說到家。
士農工商,各行各業做事的人,只能懂得他本行的事兒。唯有吃擱念的人,是萬行通的。俗話說隔行如隔山,沒開過果局子,沒做過賣鮮貨的小買賣,任你多聰明,要買鮮貨,亦得由著人家賺你的錢。買的沒有賣的精。買賣人有三不賣:不夠本不賣;賠錢不賣;不賺錢不賣。到了吃擱念的人,譬如他們沒做過鮮貨行的買賣,得懂鮮貨行的事兒,別人遇事不擱便念,江湖人是不擱不念的。有天我走一家估衣鋪前邊,見有一位老合正買估衣,他要買人家的一件皮袍。估衣行的人認識他是老合,沒多要錢,要十五元錢,這位老合他還要再少花個一兩元錢,明著說不大合適,都是熟人,他向賣估衣的人說:“砸砸漿行嗎?”我走到那里正聽到此話,因為我懂得這句行話,估衣行的人管著少給錢、再落落價錢,說行話叫做“砸漿”。我聽他說這句話,我站住了不走啦,聽他們個下回分解。那估衣行的人說:“先生要砸漿,只能砸搖個其,多了不成。”估衣行的人管一元錢調侃兒叫搖個其。那位老合就給人家十四元,把皮袍買走啦。我就知道這位老合夠程度,他懂得估衣行的侃兒,砸了搖個其的漿,他少花一元把皮袍買去。不用往大事上說,就以他買皮袍的事說吧,他懂得估衣行的事兒,到估衣鋪買東西,就能少花錢,那就是懂得一行的好處。諸如此類的推試,老合們要是百事通,有莫大的好處。
說起江湖藝人的規律,非我筆下所能盡述。亦是很多的。他們守其規律,較比其他守規律都好,亦值得人欽佩的。第一是生意人不管認識不認識,亦不拘在什么地方見著,一見面就得道“辛苦”!如若煙臺的老合離開了煙臺,要往青島去做生意,搭輪前往,到了青島不能立刻做買賣,得先到各處拜會。其實在青島的老合亦不是青島的人,亦都是別處的人,他們不過早去些日子。先到青島的為主,后到青島的為賓,行客拜坐客,賓拜主,是江湖人最重要的規律。名曰“拜相”。拜會同道的人亦有許多的好處,譬如變戲法的人由別處到了青島,要做生意,趕巧了各雜技場兒沒有閑地,要做買賣沒有地,焉能掙錢。如若按著江湖的規律,不做買賣,先拜會同道,與同道取了合啦,能夠有人讓給他塊地,讓給他個場兒,叫他們掙錢吃飯,還能把當地的風土人情一一詳告,到了掙錢的時候,能夠又容易、又多掙。譬如,要是到了青島,他自尊自貴不按著江湖的規律拜會同道,若趕上雜技場兒沒有空閑的場兒,不惟沒有人讓給他場兒做買賣,要和誰打聽當地的風土人情,亦休想有人能告訴他。
江湖藝人是最有義氣的,拜會同道還有一種大好處,如若不愿意在青島做買賣,當地老合們能夠給他湊盤費,叫他另往別處去做生意。大家湊路費的事兒是司空見慣,并不出奇。江湖人做生意,在各省市的雜技場撂地兒,亦有一定的規律。譬如一個市場之內有兩檔變戲法兒的,若是拉場子做生意,必須兩檔子戲法隔開了,離著三二個場子才能行,絕不能挨著上地。市場的地方很寬大,能容得開多少檔子玩藝兒是那樣的;如若市場地方狹窄,容納不了兩檔子玩藝兒,沒法子辦了,亦許打把式賣藝的挨著打把式賣藝的,說書挨著說書的,賣藥挨著賣藥的,可是挨著做買賣,亦最少要相隔一丈地才成。江湖人管江湖人尊敬的稱呼都稱“××相法”,挨著做生意,亦得“相挨相,隔一丈”。
江湖人的玩藝兒是各有專門,不論研究出什么玩藝兒,都能久看不煩,百聽不厭。它還有興隆地方繁華市面的好處。想當初東安市場剛開辦的時候,并不是盡做買賣的商家,在那時候,東安市場的雜技場兒較比如今的天橋兒還齊全、還熱鬧哪。近年來東安市場成為了大商場啦,那東跨院里的雜技場兒還要保存哪。設若那個雜技場兒取消了,那東跨院里就沒有人去了。生意場兒,吸引觀眾的力量亦是非常大的。
到了鄉間,不論是哪個地方,要是有人提倡在那里創立個集場,或是在那里創辦個廟會,為首開辦的人得先邀生意檔子吸引觀眾。興隆方面要是沒有生意檔子參加,任他辦理得多善,亦吸引不住人兒。關外的岳州會,關里的鄚州廟,可稱得起最有名兒的廟會吧,那“海萬”的“神湊子”,亦以生意檔為主體。各鄉鎮的會首都和生意人聯絡。如若要開廟、立會,都和生意人首領商議,請些生意檔子,才能開廟立會哪!
那么,生意人的首領又是誰呢?據江湖人說,生意人的首領是賣梳篦的,哪里有新開辦會,和他商議好了,他就能把各樣的生意約來,他還得幫著會首們來指定文武地來。什么叫文呢?哪叫武呢?拉洋片的、變戲法的、耍狗熊的、打把式賣藝的,都是武買賣、武生意。唱大鼓書的、唱竹板書的、賣梳篦的、賣刀剪的、賣藥的、算卦的、相面的,都是文買賣、文生意。文檔子挨著文買賣,武買賣挨著武生意。譬如有四檔子文生意,當中間來檔子武生意,鑼鼓亂響,吵的那四檔文生意說話亦不得說,聽什么亦不得聽,那就不用干了。各廟會的文武地兒亦有一定的秩序。譬如某處有個廟會是四月初一吧,到了三月的月底,各樣的生意,各樣的玩藝兒就都來齊了。會首與賣梳篦的事先把地均配好了,初一清晨早起,各種的生意,各樣的玩藝兒,就都按著秩序上地。各樣的玩藝兒都上了地啦,可是變戲法的還不能開鑼、打把式賣藝的也不能張嘴兒……各樣生意,都得等著會頭。如若那賣梳篦的一張嘴,你瞧吧,各樣的生意,全都張嘴,打鑼的、敲鼓的、喊嚷的,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誰有能耐誰掙錢。沒能耐的圓不上粘兒,跟海子里的鹿一樣愣著。倘若會首們向生意人故意的為難或是故意刁難,勒索銀錢,把錢要的離了范圍,生意人們商議好了,給他們“叩棚”,由賣梳篦的把攤子一收,挑著擔子,圍著各玩藝兒場兒一轉悠,您瞧吧,老鄉:變戲法的不變了,唱大鼓的不唱大鼓書了,文武兩檔的生意全都收拾起來不干了。多咱把所爭的問題解決了,那賣梳篦的一上地,各樣的玩藝兒才能上地。如若賣梳篦的挑著擔兒離開會場遠走了,凡是玩藝兒亦都一檔子跟著一檔子的全都“開穴”。任他會首有多大的本領,亦留不住一檔子的。江湖人的團體是這樣團結的。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即是外鄉人難惹本地人)。唯有江湖人是不怕的,可說是“遠來的和尚會念經”。
江湖人放快者受罰的規矩
江湖藝人,早年在每一省市或一商埠碼頭,皆有生意人之公共住所,名曰“生意下處”。凡是算卦相面的、打把式賣藝的、拉洋片的、說書的、買藥的、賣梳篦的、賣刀剪的、變戲法的,都要住在生意下處。
開這生意下處如同開店一樣,字號亦是××老店,門的兩旁亦有“仕宦行臺,安寓客商”八個大字。可是絕不能在門前懸掛“生意下處”的招牌。店中經理人與管賬的先生、伺候客人的伙計,都得懂得江湖人的規律。譬如店內住著賣藥的客人,來了買藥的人,到店內找賣藥的先生,那先生若是在店內哪,不準伙計說沒在店里;否則,柜上得認錯兒,還得賠償客人的損失。至于店內的伙計,將買藥之人帶到賣藥的先生屋內,得趕緊退出屋外,不能多說話,倘有一句話說錯了,買藥的人醒了攢兒,不愿上當,藥亦不買啦,那賣藥的先生能答應嗎?故此,生意下處的伙計與普通的客店規矩大不相同。亦有一種特別的好處,客人屋里有茶葉,得隨便沏著喝,有東西隨便的吃。倘若那生意人做了大買賣,或是“轉了”(管買賣獲了厚利調侃兒叫轉了),伙計們還能得點油水,亦是雨露均沾哪。
生意下處,不論是客人、先生、伙計,每日午前不準“放快”。閱者若問何謂放快?這快亦是江湖的侃兒。快分八樣,名曰“八大快”。一是“團黃粱子”,生意人管做夢調侃兒叫團黃粱子;二是“懸梁子”,生意人管橋調侃兒叫懸梁子;三是“海嘴子”,生意人管老虎調侃兒叫海嘴子;四是“海條子”,生意人管龍調侃兒叫海條子;五是“土條子”,生意人管蛇調侃兒叫土條子:六是“月宮嘴子”,生意人管兔子調侃兒叫月宮嘴子;七是“土堆子”,生意人管塔調侃兒叫土堆子;八是“柴”,生意人管牙齒調侃兒叫柴。
每日午前,店內的人如有夜間做了夢的,不準向人說,昨天夜內我做了個夢。如若向誰說,誰是不依的。譬如向算卦的生意人說,夜里做夢了,他今天就不出去擺卦掙錢了。他若有每天掙一塊大洋的能為,他就向和他說夢的人,要大洋一塊,不給是不成的,至輕了,亦得買些東西請客。不止于說夢,就是說龍、說虎、說蛇、說塔、說橋、說牙、說兔子,都是一樣地受罰。設若說夢的時候,要有二十個人聽見了,這個亂可就大了,這二十個人亦不出去掙錢了,他們二十個人,每天能掙多少錢,誰說夢來的就是誰放快了,叫這放快的人包賠二十人一日的損失。如若夜間做了夢,向大眾不說做夢,說我夜里“團黃粱子”可不好啊,像這樣調著侃兒說,就沒事了。若是自己牙疼,在午前亦不準說牙疼,得調侃兒說:我是“柴吊”(柴是牙齒,牙疼就說柴吊);他人得問:“你怎么直咧嘴呢?”可是過了晌午以后再放快就沒事了。這放快的事兒,江湖人看得很為重要,就是誰放了快賠償人的損失,人亦不愿意的。敝人曾向江湖人探討過這放快有什么壞處,為何看得這般嚴重?某江湖人說:我們生意人最迷信的。每天出來做買賣,就怕出“鼓”兒(江湖人,若是相面的給人相面之時錢沒掙下來,反倒被人大鬧,這種事生意人是最怕的。江湖人管這種事兒調侃叫出了鼓啦,即是生氣的意思),或曰鼓了點啦,或曰出了調角啦(江湖人說,他們生意人若沒出去做買賣,有人沖他放了快,出去做買賣不是出鼓兒,就是遇見了調角)。因為這層關系,生意人最忌有人放快。這種事情與梨園行人在沒開戲之前,忌外行人擊鑼敲鼓是一樣的。
江湖自嘲之暗語
江湖人管調侃用的行話叫做“春點”。老江湖人使用這春點是為了做買賣掙錢,離開了做買賣之外,皆惡團春調侃。有些新上跳板的江湖人,學了幾句春點,到處都調侃兒,江湖的老前輩很為不滿。一日,江湖的老前輩向新上跳板的人說道:“當初有兩個生意人,一個是算卦的,一個是賣藥的,兩個人走在外縣城內住了店,用完晚飯之后,算卦的到后院解手,他撒完了尿,忽然抬頭一看,陰云四布,并無星斗。大概是天要下雨,他進屋后向那賣藥的伙計調侃兒說:‘了棚兒啦!要擺金吧。’他那個伙計懂得春點,聽他說‘了棚兒啦’,就知道是陰了天了,‘要擺金吧’,就知道是要下雨了。他們兩個人調起侃兒來,恰巧被店里的伙計聽見,那伙計不懂江湖的春點,聽不懂這兩個人所說的話,心中暗道:‘這兩個客人不是好東西,大概許是做賊的。’誰想事有湊巧,當日夜內,店里丟了一匹驢,掌柜、先生、伙計們聚在一起討論這驢叫誰偷去了,伙計忽然想起那算卦的、賣藥的兩位客人。他說:‘這驢叫六號的客人偷去啦!’掌柜先生問道:‘你怎么知道呢?’伙計說:‘昨天夜內,我聽他們說賊話來的,一定是他們偷去了。’掌柜先生就把這算卦、賣藥的告下來了,說驢叫他們兩個人偷去了。這位縣官是位老江湖出身,他改了行,走了一步好運,得了縣官知事。這天他升了大堂,衙役三班喊喝堂威。店里掌柜的、算卦的、賣藥的三個人跪在了堂上。縣官問道:‘你們三個人因為什么事打官司呀?’店里掌柜說:‘老爺,他們兩個人住在我的店內,把我們柜上的驢給偷去啦。求老爺做主!’縣官問道:‘你們兩個人是干什么的?’這個說:‘老爺,我是算卦的。’那個說:‘老爺,我是賣藥的。’縣官又問道:‘你們兩個人為什么不務正業,偷他的驢呢?’這兩個人說:‘老爺,我們沒偷他的東西,他們誣賴好人,求老爺做主。’縣官向店里掌柜問道:‘你怎么知道那驢是他們兩個人偷了去呢?’掌柜回答說:‘老爺,他們兩個人昨天在我店里說賊話來著,叫我們伙計聽見了,我們料著他們把驢偷去啦!’縣官向他們兩個人問道:‘你們兩個人怎么說賊話呀?’那個算卦的說:‘老爺,我們沒說賊話。我們是江湖人,因為昨天夜內陰了天啦,要下雨,我們兩個說行話來著。我說了棚兒了,是陰了天了。他說要擺金,是要下雨,這是我們江湖人的春點,不是賊話。’縣官這才明白,他雖做了官,因為他是老江湖,什么樣的春點他都懂得。他亦是最恨新上跳板的人是不是的就調侃兒,動不動的就調侃兒。縣官立刻命令皂班打算卦的七十板,打賣藥的六十板,打完了這兩個人,縣官就和他二人調起侃來,用手指著他二人說道:‘我亦不管你是金(指算卦的金點而言),我亦不管你是皮(指賣藥的而言),絕不該當著空子亂團(tuǎn)春(管不懂江湖事的人叫空子)。一個打你申句,一個打你行句(申句是六十板子,行句是七十板子)。若不是冷子攢兒亮(縣官管他自己叫冷子,攢兒亮即是明白江湖事兒),把你月頂碼兒,還得鞭個申行掌愛句(月頂碼子是兩個人,還得鞭個申行掌愛句是還應當打你個六、七、八、九、十板子)。梁上去找金扶柳,扯活了吧,從此可別亂團春(梁上去找金扶柳是往大道上去找驢,扯活了吧是你們跑了吧,從此可別亂團春是叫他們不可在各處亂調侃兒,防備有人拿你們當賊辦了)。’縣官沖他們調的侃兒店掌柜是聽不懂的,亦不知他們說的是什么。然后就見知縣沖他二人說:‘你們兩個人,趕緊往大道上追賊,把驢給人家找回來。’兩個人叩頭下堂去了。”
那位老江湖把這段故事說給新上跳板的江湖人,這兩個新上跳板的人自從受了他這番訓教,可不敢沒有事兒亂團春,胡調侃兒了。這是江湖人自嘲的小故事。寫出來在江湖筆談里添上點材料,亦可以使諸君明白,這侃兒雖會了,但不可亂說。
江湖中之老合
社會里的人士管蒙騙人的方法叫生意。又叫賣當的。凡是生意人都是老合。有些半開眼的人對于坤書館、雜耍館子男女藝人叫做老合。其實,老合不止他們。說老合的范圍是極其廣大,其系統派別最為復雜。在我老云所說的金、皮、彩、掛等門,與風、馬、雁、雀四門,窮家門,騙術門等等的門戶中的人都算老合。
老合們是跑腿的,天下各國、我國各省都能去到。越去的地方多,閱歷越深,知識越大,到處受人歡迎。像已故的幻術大王韓秉謙,他到過外洋各國。中國各省市、各商埠碼頭走闖江湖的朋友聊大天談起他時,都稱韓秉謙才是個“腿”哪!這樣的稱呼在江湖中為至尊至榮。故此,江湖人自稱“我們是跑腿的”。
我向江湖人探討過多少次,他們江湖人群名詞的侃兒,是否叫老合?江湖中的老人說他們生意人,不論是金、皮、彩、掛、風、馬、雁、雀,窮家門,只要是江湖人,都叫“吃擱念的”。“擱念”兩字,是江湖人群名詞的侃兒。與那國家、團體、學校、社會的名詞兒是一樣。
吃擱念的某甲與吃擱念的某乙,原不相識,兩個人在一處相見,談起話來,只要彼此說:“咱們都是老合,以后得多親近。”甲乙二人從此就能親近。老合兩個字,是擱念行里公名詞的侃兒,我向江湖人問過,老合這句侃兒是怎么個意義?老江湖人說,這句侃兒很深奧。凡是江湖人,若能按著這句話去做事,事事都成。按著這句話去闖練,什么地方都走得通。他說了個極小的故事叫我悟解。我老云就由他一說這小故事而開了竅啦!還成為半個老合(還沒夠整個的哪)。
他說,有個茶館買賣不好,無人照顧,雇了個懂得江湖事的伙計。這個伙計姓王,他自稱傻王,可他不傻,亦不裝傻,他就在茶館里運用老合的方法。譬如有個茶座由外邊走進茶館來,手里拿著個鼻煙壺。伙計給他沏壺茶,瞧見他將鼻煙兒壺放在了桌上。傻王一看這煙壺的成色,亦就值個幾毛錢,他張嘴就問:“您這煙壺幾塊大洋買的?”這人說:“才六毛錢買的。”傻王就能失聲說:“真便宜,您真會買東西。李四爺前天花兩塊錢買了個煙壺還不如您這個哪!”這個茶座聽伙計這樣恭維他,心里覺著痛快,亦很喜愛傻王。天天不往別的茶館去了,就專在傻王這里喝茶。其實,他喝茶給水錢,擦臉給毛巾錢,這里并不便宜,只因傻王會使老合方法,見物增價捧人家,捧對了,將主顧拉住了,買賣就能日日見好。“死店活人開”,這句話誠然不假。我聽他說傻王能夠見物增價,感覺著心地豁朗。他會使老合的手段,見了什么人說什么話,迎合他人的心理,說話行事,碰著人的心眼,樣樣事辦出來叫人喜歡,句句話說出來叫人可心。可心與馬屁的意思不同,千人所喜,準保發財。
某江湖人還說個小故事。他說,有個茶館兒,買賣很為發達。天天茶座擁擁擠擠,走了一撥,又來一撥。掌柜的與伙計鬧了意見,將伙計辭退了,另換個伙計。這個伙計不會說話,有個茶座兒,桌上放個鼻煙壺,他瞧著亦就值個幾毛錢,他問人:“你這個鼻煙壺是多少錢買的?”人家說:“一塊大洋。”他把嘴一撇道:“一塊錢不值,你買貴了,簡直的上了當啦!你不會買東西。”這個茶座就瞪了他一眼。又有個茶座兒說:“伙計,你給拿個干凈的茶壺。”他說:“都干凈。不干凈誰使呀!”人家問他:“水開嗎?”他說:“你不放心自己上茶爐看去!”有人說:“伙計,你很是忙啊!”他說:“不忙吃什么!”他句句話說出來叫人不痛快,大家給他起個外號叫“倔勞”。一樣花錢,哪個茶館不能喝茶,誰跟他慪氣?日子久了,是喝茶的都不來了。這個茶館掌柜的覺悟了,將他辭退。他還說:“此處不養爺,還有養爺處!”
他說了這段小故事,我受了啟發,覺得哪里的人都喜歡老合的順情說好話。又覺著話是開心的鑰匙。說話行事要研究不好啊,一生的事業絕不能發展。如若將這說話的本領學到了,投人所好行事,一生的事業何愁不發展。老合的一舉一動,不論遇見了什么樣的人,亦能說到一處,絕不會處處碰釘子。老合的意義有多么偉大,非我一人所能道盡。我只知有官場中的老合,商家的老合,行伍中的老合,工匠中的老合,種莊稼的老合,讀書中的老合,社會里處處都有老合,不過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生、旦、凈、末、丑,所扮的角兒不同就是了。
老合的手段很多很多的。只是一樣,要學很不易。因為他們的手段是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的。有心領神會的聰明,管保樣樣能夠學到。就是我老云五十多歲了,明白些江湖事兒,亦有些人管我叫“江湖老合記者”呢!
(選自《江湖行當》/連闊如 著/當代中國出版社/2007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