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脯

劉玉棟，1971年生，山東慶云縣人。上世紀90年代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曾在《人民文學》《十月》《天涯》等刊發(fā)表小說近百萬字。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轉(zhuǎn)載，并多次入選多種選本。曾獲第一屆和第二屆齊魯文學獎。短篇小說兩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評選的中國小說排行榜。出版長篇小說《天黑前回家》、中短篇小說集《我們分到了土地》和《公雞的寓言》。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濟南。

1

劉程剛打開手機，便接到田霞的電話。

“你在哪里？”田霞曖昧地笑著問。

“在家里。”劉程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淚從眼窩里冒出來。

“是不是剛睡醒？”說完，田霞咯咯地笑起來。

劉程不知道田霞為什么笑。劉程抹一把臉，瞟了眼對面墻上的石英鐘。外面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紗簾射進廳里。劉程愣了片刻，才意識到現(xiàn)在是下午一點鐘。

“找你有點事兒。”田霞收斂了笑，聲音變得嬌柔。

劉程反應有些遲鈍，他似乎還沒從睡夢中完全醒過來。

“要不我去你家吧，如果方便的話？”田霞嗲聲嗲氣的，很急迫的樣子。

王靜不在家，他們廠離家遠著呢。王靜中午從不回來，因此也沒什么不方便。想到這里，劉程說一聲好吧，便斷開手機。

劉程身上潮乎乎的，有些粘膩。六月初的天氣，想要熱了，但還沒熱到開空調(diào)的地步。劉程鉆進衛(wèi)生間，調(diào)好水，洗起澡來。

昨天晚上，在一家棋牌室里，劉程陪一個客戶和一個政府機關的處長打了一宿麻將，總算把算計好的五千塊錢輸干凈了，才宣告結束。回到家，已是凌晨五點多鐘。劉程歪在床上便睡著了。睡夢中，他似乎隱約地聽到王靜為孩子做飯洗漱的聲音。像這樣的日子，他不知道經(jīng)歷過多少次了，盡管又累又乏，但沒有辦法。劉程曾經(jīng)是一家汽貿(mào)公司的業(yè)務科長，汽車賣得最火的兩年，他趕上了，賺了一筆錢。然而，近兩年來，隨著汽油漲價和汽車行業(yè)激烈的競爭，劉程幾乎沒掙到任何錢。劉程沉不住氣了。人必須得活呀。現(xiàn)在，他和朋友正準備進軍酒業(yè)。因此，苦累不必說了，就連上次跟王靜親熱的時間，也都記不起來了。

田霞的即將到來，使劉程內(nèi)心蠢蠢欲動。劉程沖著澡，渴盼田霞到來的心情變得極為迫切，滿腦子都是田霞那豐滿肥碩的大胸脯。

田霞是王靜的同學，關系一直不錯，時有往來。田霞原來的丈夫是一個事業(yè)有成的人，田霞一直以闊太太自居。后來，田霞的丈夫有了新歡，跟田霞離了。田霞很是失落了一段時間，但好在她并不缺錢。實際上，劉程和田霞的關系，就是在田霞托劉程買汽車的過程中深化并發(fā)展起來的。當然，這一切王靜肯定是不知道的。

田霞敲門時，劉程剛把浴衣裹在身上，頭發(fā)還濕漉漉的，不時有水珠滴在地板上。

劉程一開門，田霞便泥鰍似地鉆進來，然后邁著貓步把客廳環(huán)視一遍，才把目光落在劉程身上。“不會金屋藏嬌吧？”田霞齜著牙，滿臉的惡作劇。田霞就是這樣，活潑好動。劉程喜歡她這個樣子。劉程跟田霞在一起時，便覺得無比輕松。而王靜呢，性格幾乎跟田霞相反，整天一副憂傷的面孔，總給人一種生活很沉重的感覺。當然，田霞還有一對大白兔似的乳房，撲撲棱棱的，極惹人喜歡。

劉程盯著田霞的胸脯，內(nèi)心波瀾起伏，再加上田霞滿臉調(diào)皮的樣子，他便有點兒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從后面一把抱起田霞來。田霞輕輕地叫一聲，掙扎兩下說：

“不可非禮，在家里還不老實，動手動腳的。”

不過，劉程的手掌早像一帖狗皮膏藥似的粘在田霞胸脯上。

此時，田霞真的繃起臉來，她用力打掉劉程的手，說：

“別急嘛，我把事兒說完也不遲呀。”

劉程只好停下來，他一屁股窩進沙發(fā)，順手抽出一支“白沙”點上。

“借我一萬塊錢，怎么樣？”

“一萬？這么多，我到哪里找去？”

“廢話少說，借不借吧？”

“你借錢干什么用？你他媽的富婆一個，還問我借錢？”

田霞嘿嘿冷笑兩聲：

“劉程，少說廢話，一個星期內(nèi)還你，借是不借，那就大車拉王八——載（在）你了。”

劉程歪在沙發(fā)里，痛苦得呻吟了兩聲，如同一只困獸似的。開口就要一萬，這娘們兒太狠了吧，這無疑拿錐子往他肉里扎呀。但劉程心里明白，這錢，是肯定要借的。不管田霞一個星期內(nèi)能否還他，他也一定要借的，盡管他手頭上確實不算寬裕。

想到這里，劉程的心漸漸地平穩(wěn)下來，心想，既然她有求于我，我也就不必客氣了。于是，劉程一頭便扎進田霞的懷里。

“你還沒答應我呢。”田霞抓著劉程頭發(fā)說。

劉程也不吱聲，只是手上的勁頭兒更足了。

“劉程，你真壞，你欺負人，看我不告訴王靜，讓王靜好好地收拾你……”

田霞嘟嘟囔囔的，嬌嫩的聲音卻越來越低，后來，她的喘息就變得粗起來。

這時候，王靜挎著包正朝家的方向走來。王靜剛從一家印務公司出來，她為廠里校對完宣傳冊的清樣，看了看表，已經(jīng)三點半鐘。廠里五點下班，王靜趕回去的話，也就快下班了。于是，王靜直接朝家的方向走來。

當然，王靜做夢也不會想到，十分鐘以后，她會看到讓她最為傷心的一幕。

2

劉程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大圈，硬著頭皮再次回到家里。走進門，他看到王靜正坐在客廳的地毯上。她的面前放著一瓶葡萄酒，手里端著一只高腳酒杯。劉程看到酒瓶的旁邊還擺著一只同樣的酒杯，顯然，那是留給他的。劉程沒有在客廳里停頓，而是來到廚房里，他想用冷水沖一把臉。

床單連同被罩都被王靜從床上拽了下來，它們被堆在洗衣機上。劉程沖臉的時候，還能隱隱感覺到一絲熟悉的味道。

劉程又硬著頭皮，回到客廳。他不知道自己怎樣面對王靜。王靜端著酒杯指一指她的對面，她示意劉程坐下來。

這時候，外面的陽光弱了許多，顏色正變得濃釅，但天氣依然有點兒熱，王靜穿得很少。他們面對面地坐著，房間里靜悄悄的。

王靜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飲而盡，面色通紅，汗珠在發(fā)際間閃動。她上身只穿著一件淺色的薄汗衫，沒戴乳罩，胸脯是平平的，突起的只是兩粒小棗般大的乳頭。她側(cè)身坐著，面色靜若止水。她越是這樣子，劉程心里越不安。

“你別這樣好嗎？真的，她只是過來借點錢……可你不在家。”

“不要跟我解釋，我不想聽誰的對錯。”王靜的聲音是平穩(wěn)的。

劉程也為自己倒了杯酒，為了穩(wěn)定情緒，他深深地喝了一口。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劉程不知道怎樣再把話說下去。樓下傳來孩子們的嘈雜聲，他們在踢足球。劉程聽到足球砸在自行車上的聲音，然后是自行車倒地的聲音。

“她的胸脯很大，是吧？”

劉程愣了一下。劉程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劉程干掉杯中酒，汗水沿著他的耳朵周圍淌下來。劉程脫掉了襯衣。

剛才，劉程把孩子送到了母親那里。劉程是把孩子從幼兒園里接出來，直接送到母親那里去的。孩子問，為什么要去奶奶家？劉程說晚上爸爸和媽媽要去一個叔叔家。孩子噘著小嘴說那好吧。

實際上，劉程一直擔心他和田霞的這種關系。但他沒有想到，王靜會把他們堵在家中。雖然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穿好衣服，坐在沙發(fā)里，但床上的一切卻還沒來得及收拾，床單上還存有他們的體溫。更重要的是，他們坐在沙發(fā)里，劉程的頭還貼在田霞的胸脯上。他們剛聽到門鎖的聲音，王靜便推門走進來。

“王靜……”田霞漲紅著臉，像彈簧似的從沙發(fā)里蹦起來。

“出去，你給我出去，你們通通給我出去！”王靜是那種瘦高的身材，她的臉由于激動而變形。她用瘦弱的胳膊推搡著田霞，然后又把劉程推出門去，接著重重地關上門。

劉程站在門前，聽到田霞下樓的腳步聲，那聲音雜亂而清脆。劉程想還是叫王靜在屋里冷靜一會吧。劉程來到街上，沿著大街無目的地溜達。后來，劉程想到孩子，于是他去了幼兒園。后來，劉程又想，還是把孩子送到母親那里為好，他不想讓孩子面對他媽媽此刻的面孔。路上，劉程想到他和王靜今后的關系。劉程想，今晚也可能是他們最后一次長談了。可是，說心里話，劉程不想跟王靜離婚。不知道為什么，想到這事兒，他心里就火燒火燎的。在這個時候，劉程不知道用“愛”這個字是否準確，但他還找不到一個能代替它的字。他們結婚六年了，生活得平平淡淡，沒有吵過架。以前，他們總是把每個月的工資湊到一塊兒，然后存進銀行里。只是近幾年，劉程事業(yè)上有了起色，賺了錢，買了房子、車子，但王靜還是原來的那個王靜。她也不容易，她在一家工廠里搞宣傳，白天上班，晚上回家來還得做飯、洗衣服、喂孩子，可是她從不讓劉程干這些事情，她好像覺得那是她分內(nèi)的事兒。可劉程總覺得生活中似乎少了些什么，時常有一團東西讓他心里不安。然而，自從劉程跟田霞有了那層關系以后，他就找到了答案。每當他攥住田霞蓬勃高聳的乳房時，他就覺得打心里來了勁頭。有時候劉程便想，難道他和田霞間的這種關系，完全是為了得到一種心理補償嗎？

“都是我不好，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你隨便說點什么吧。”酒杯在手中端得久了，劉程的胳膊都有些發(fā)酸，此時，他光著膀子，可汗水依然在流淌。他受不了再這樣沉默下去，就說了這么一句。

劉程已經(jīng)做好承受一切的準備。王靜哭也好打也好罵也好，他都不會做出任何反抗的。此時，王靜把目光停留在天花板上的某一個地方，她似乎在回想著什么事情，她的臉上布滿汗珠。要是以往，劉程會替她擦去的，可現(xiàn)在，他不敢去觸碰她，他害怕她的爆發(fā)。王靜卻遲遲沒有反應。應該說，王靜還是很漂亮的，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她的皮膚潔白光滑，臉蛋也生得端莊，最讓劉程心動的是她那雙眼睛，那是一雙善良而略帶憂郁的眼睛。

后來，王靜終于說話了，她說：“我跟你講一件事兒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又給自己滿了杯酒。劉程不知道她要講什么，可他能看出這是她再三考慮過的。劉程想到了最壞的方面。

王靜說：“我有一個同學，就叫他李健吧，我們是高中時的同學，再一次見面當然是在十年之后了。有一天，在我們單位的樓道里，我們碰到一塊兒，是他先叫出我的名字的。他是來我們廠里辦事的，事辦完后，正準備離開，如果我不去洗手間倒那杯涼茶，也就不會有后來的事情。我請他到我的辦公室坐一會兒，他真的坐了。那一天局里有一個重要的會議，他們都去了會上，就剩我一人在單位里值班。那一天天氣很好，辦公室內(nèi)潔凈的氛圍加上充沛的陽光使我們的心情很好，我們不禁回想起了中學時光。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在學校里，我和李健還是走得比較近的同學，我們曾經(jīng)一塊兒去爬過泰山，當然還有其他的同學，只是那時李健長得像個孩子，誰都沒有去注意他。就這樣，不知不覺，到了午飯的時間。李健說請我吃頓飯吧。我很爽快地答應了。我覺得這并沒有什么不好，老同學在一塊兒吃頓飯，無可非議的事情……”

王靜聲音有些沙啞，但她講得特別投入。

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變成血紅一片。透過窗口，劉程看到有幾只鴿子飛了過去。此時，隨著王靜的訴說，劉程的腦殼里反應復雜。他隱約覺得王靜是在講她的隱私，可劉程并不想聽。他舉起酒杯來想制止王靜說下去，但王靜擺擺手，她顯然是有了幾分醉態(tài)，她把汗衫卷到胸前，露出來白白一圈兒皮膚。

“你聽我說下去，什么事我都明白。我知道你嫌棄我的平胸板，可我是盡了力的，健乳霜我用掉不知道多少瓶，豐乳器我也試過，我也想讓我的男人喜歡我。可我們結婚這么多年，你幾乎從來沒正視過我的胸脯。我們做那事時，你從來都是叫我雙手攥著汗衫的下擺，使勁地向下抻，你總是讓我穿著上衣。好了，還是讓我把那件事情講完吧。

“就是從那天開始，李健和我有了來往。他在一家化妝品公司做營銷工作，跟我們廠聯(lián)系得較多。我們時常在一塊兒吃頓午飯，后來，我們又一起在舞廳里跳過幾次舞。當然，平時你工作很忙，你根本不可能知道這些。后來有一次吃飯的時候，他突然對我說，從在中學的時候，他就一直暗戀著我。我相信他的話，因為我從他的目光中，看不出絲毫的虛假。這使我怦然心動，我覺得我在心中所筑建的堡壘就要坍塌了。

“有一次從舞廳里出來，他請我到他家里坐一會兒。他說他岳母病了，他老婆回娘家去了。他們結婚已經(jīng)五年，至今都沒有孩子。我就去了，說實在的，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可我就像被一根繩子牽著，有些不由自主……”

酒杯在手里抖起來，劉程一口干掉杯中的酒，他想站起來，活動活動坐木的身子。房間里明顯地暗下來。劉程聞到一股香味兒從窗外飄進來。

“事實上他真的那樣做了。他喘著粗氣抱住我，說愛我愛得不行了。他把手伸進我的衣服里面，抓住我的兩個瘦梨般大的乳房。我有些羞澀，我怕他說它們太小了，可是他沒有，相反，他幾乎帶著哭腔說：這樣多好，這樣多好。正在這時，我看到墻上他們夫妻的合影，我看到一個胖胖的女人，她的胸脯很大、很高。我突然使勁地推開他，我整理一下衣服，走出去。我沒有看他當時的表情，你要明白，我并沒有責怪他的意思，我只是覺得我們都挺可憐的……”

隨著黃昏的到來，房間驟然悶熱起來，王靜脫掉汗衫，赤裸著上身，從地毯上爬起來。她步子有些搖晃，她站在離窗子很近的地方，直直地盯著黑黢黢的窗外。此時，不知道是由于炎熱還是酒精的作用，劉程覺得頭暈沉得厲害。他把酒杯倒扣在地毯上，順勢躺下來。

“難道就沒有比胸脯更重要的東西嗎？”他聽到王靜在窗前嘟噥了一句。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