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燕草,分別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電視藝術系廣播影視編導專業,獲文學學士學位,上海戲劇學院藝術碩士(MFA)。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戲劇文學學會會員,上海戲劇家協會會員,上海淮劇團編劇。
自14歲起發表、出版作品二百余萬字。出版了《一個高三女生的日記》《我的帥哥寫手》等10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靠近我》。曾在《鐘山》《中國作家》《上海文學》《青春》《延河》《小說家》等刊物上發表中短篇小說。《永遠的同桌》被收入河北省中學教材;大型神話歌舞劇《火焰山之故地重游》由公安部金盾藝術團演出;電影《青梅》由南京電影制片廠攝制,為2006第九屆上海國際電影節參展片;大型戲曲劇本《蒲松齡和狐仙》榮獲“2006全國劇本征集·優秀作品獎”、“第四屆中國戲劇文學獎·銅獎”(2005年度)。戲曲劇本《尋畫記》榮獲2006年度“第二屆老舍青年戲劇文學獎·入圍獎”。2006年榮獲第六屆上海“文化新人”提名獎、第二屆上海“文廣新人”獎。
剛進入劇團工作的那幾年里,我整天無所事事,無聊的時候會為去劇團工作的事情耿耿于懷。總是莫名地產生一種錯覺,好像當初那個把我推薦進劇團工作的大學老師曾跟我結下過什么解不開的仇恨一般,不然哪會在這個信息時代把像我這般成績優異的學生弄進劇團呢?當時的我也是被老師那番去劇團工作如何花好稻好的話迷惑了,并開始無限憧憬工作后的美好生活。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當時是夠傻B的。
第一次踏進劇團的大院時,有一股奇異的味道冷不丁地鉆進了我的鼻腔,那種味兒讓我感到很是疑惑,這讓我久久地站立在劇團的大院里沒有挪動腳步。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我就聽到了二胡低沉的聲音,那聲音仿佛離開我很遙遠似的,讓我在一瞬間有種錯覺,好像它是從我夢的盡頭傳來一般,琴聲中還伴著一個女人時起時伏的演唱。我聽了好一會兒,終于抬腿緩步尋著聲音的方向找去了。
那是一幢坐落在院子最深處的小洋房,總共也不過三層樓。我走進洋房,走上了木頭鋪成的地板,高跟鞋的鞋跟接觸著深紅色的地板,發出“嘭嘭嘭”的聲響,這聲音讓我一時很著迷。忽然,那低沉的二胡聲消失了。我停下了腳步,站立了下來,感覺著四周寂靜無聲的空氣。我足足愣了四五秒鐘,抬頭往高處望去,然后慢慢地走上了樓梯。雙手撫摸著樓梯上的木質扶手,那扶手已有些褪色,顯出斑駁的痕跡,卻給人圓潤、舒服的手感。似乎是直覺在引導著我——那傳來二胡旋律的地方應該就在不遠處。我的腳步穿過二樓狹長的走道,眼前樓面上那一扇扇關閉著的辦公室的門扉竟然全是一模一樣的,這讓我尋找二胡旋律的想法在一瞬間動搖了,雖然有些不甘心,但仿佛也是無可奈何的了。我緩緩地轉過了身,向著樓面上滿是陽光的露臺走去。就在這時,我聽到身后傳來了“咿呀”的一聲聲響,那聲音如同二胡一般地低沉,然而卻打破了寂靜。我回轉了頭,于是看到身后一間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從那扇打開著的門扇中傳出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占用了你這么長的時間陪我練嗓,謝謝你,李琴師。
接著從房間里傳來一陣咳嗽聲。
那我先走了。女人說道。
辦公室里閃出了一個女人的身影。這時,我才看清了她的容貌。她大約三十歲,穿了一件淺綠色的風衣,風衣的面料很好,雖然是很隨意的衣著卻透出些許愜意,垂肩的長發挑染成淡棕色,并燙過,風衣襯托出她原本就修長的身材。她的長相十分一般,正如她身上的這件風衣一樣,并不十分起眼,卻還是舒服的。她經過我的身邊,卻絲毫沒有留意到我,好像我的存在正如空氣一般——透明。
我看著她扭動著腰肢,一點點地走遠了,最后順著樓梯,一個拐彎,消失在了我的視野中,只有腳步聲還清脆地響著。不知是在哪種想法的驅動下,我緩緩地走向了那間洞開著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只有一個男人,也許是聽到了聲響,他朝門外看了一眼,這使我與他打了一個照面。他年近六十,看上去很瘦,中等個兒。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瞇細了眼睛,徑直走向了我。只聽他問道,你是今年進團的?
我的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陣緊張,我點了點頭。
男人又想開口說話,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隨著他的走近,我聞到一股淡淡的煙草氣息從他的身上散發開來。
過了好一會兒,等他漸漸地止住了咳嗽之后,他又一次開了口,他問道,你是唱什么行當的?花旦嗎?
他的話語讓我愣了愣。也許是從我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猶豫,他旋即又說道,那……是青衣?
他的問話讓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他吃準了我只能是一名戲曲演員一般。我搖了搖頭。
面對我搖頭的動作,他用有些疑惑不解的眼神重新又打量起我來。這時,我聽到我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說道,我……不是演員……停頓了一下,我又補充著說道,是編劇。
沒想到我的回答卻引來了他一陣更為劇烈的咳嗽和驚訝的目光,似乎我適才說出的話語是一個可笑的謊言。他這次咳嗽的時間持續得比剛才更久,末了,他又一次抬起了頭,將目光投向了我。我這才發現他的眼神倏忽黯淡了下去,隱約間我似乎聽到他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嘆息聲。但在后來的歲月里,當我再次回想起我和李琴師的這第一次見面時,我常常會覺得那聲嘆息是我的一種錯覺!
李琴師終于慢慢地垂下了頭,多少顯得有些無力,一聲“嗯”的聲音從他的鼻腔中發了出來,而后他向我揮動了一下手,示意我可以離開了。這時我注意到他比常人更為寬大的手掌,他的手指關節粗壯得突現了出來,甚至有了些變形。但更讓我吃驚的是他食指和中指的皮膚上所透出的黃褐色,我知道那一定是常年在香煙的熏烤下所形成的標記。
就這樣我從李琴師的視野中消失了,或者說,隨著李琴師辦公室的門緩緩地在我眼前合上,他將原本和他處于同一空間的我分隔了開去。于是我不得不訕訕地離去了,李琴師的話語和表情卻被我悄悄地藏在了心中。
在幾天后的一次全團大會上,張團長向同事們介紹了我,他簡單得只用了一句話:這位是新進劇團的大學生王小梅,編劇,藝術學院畢業的高材生。
起先還不時發出些議論聲音的會議室,在團長說完這句話后驟然安靜了下來,這倒讓我有些不適應了。團長也感覺到了些什么,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仿佛那一刻的安靜與我有著必然的聯系似的。這時,我聽到身旁傳來了兩句對話:原來是編劇。是啊,我還以為是花旦呢,真可惜……
他們的話讓我不經意地聯想到那一日李琴師發出的低低的嘆息聲。我環顧了一下會議室,有意思的是,在一個角落里我看到了那個眼熟的身影,我知道那一定是李琴師,因為他太單薄了,似乎用“瘦”這個字已經不足以來形容他了。那時,他正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一只大號的玻璃茶瓶,里面的茶葉很一般,是葉子很大的那種,他在瓶中放了很多茶葉,泡開后將近占去了整杯茶的三分之一,因為茶葉放得太多的原因,整杯水都顯得渾渾濁濁的。我無法去揣摩李琴師此刻的心情,因為他將頭深深地低垂著,以至于我根本無法看到他的臉,似乎這個會議的任何內容都與他無關。
就這樣,劇團里的有些人開始曉得他們的身邊多了一個叫王小梅的編劇,并記住了我的名字,壓根就有些不會把我放在心上的樣子,因為在他們看來,我與他們的工作關系并不大。還有些人曾經嘗試著去記憶我的名字,卻因為時間的關系,很自然地將我從他們的腦海中刪去了——和電腦磁盤一樣,他們常常會做些重新整理和壓縮磁盤的工作,而我就那樣很不幸地成為了被整理和壓縮的那一部分。
在進入劇團后的幾年里,我閑著沒事的時候就會往排練廳跑,坐在放置在一旁的硬邦邦的凳子上,看著演員們一遍遍地排著劇本里的情節,漸漸地,時間長了,就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排練廳里的世界因為那幾扇玻璃門和窗子而與外面的生活變得很不一樣了。只有在演員休息的時候,我站在窗前,透過玻璃窗凝望著外面,看著那些正在馬路上飛馳著的轎車才有了恍然的意味。
我也曾很賣力地寫過劇本,只是因為各種原因而沒有被搬上舞臺,其實我知道我的每一個劇本都是可以排演的,團里幾個主要的演員看后還曾激動得一連找了我幾次,為的是跟我交流他們看了劇本后的想法,然而現實告訴我這根本無濟于事!當我看著團里的那些正接近退休年齡的資深編劇和一年中上演的少得可憐的劇本名額時,我很拎得清地站在一邊稍息去了。好在我的適應能力還不錯,沒多久我就開始知道劇團的生活無非如此,有時我站在劇團的大院里聽演員吊嗓,這樣一聽半天就過去了。
那天的傍晚,雨下得很大,已經是持續陰雨的第三天了,我像往常一樣,呆在排練廳里,手里捧著一只泡著花茶的茶瓶,排練廳里的鑼鼓點早已將外面大雨如注的聲音給淹沒了。張團長忽然從屋外跑了進來,他手里拎著一把不時往地上淌著水珠的雨傘,他跑到排練廳門口,伸手朝我坐著的方向招了招。記憶中張團長很少主動地找過我,我有些不安地站了起來,卻并沒有立刻朝他走去。他見我站起了身,便立即朝我點了點頭。他點頭的動作讓我確定他找的人的確是我,于是我抬腿走向了他。
我跟著團長走出了排練廳,站在外頭。張團長點燃了一支香煙,因為空氣中充滿了水分子,香煙的煙霧顯得不那么的藍,似乎有些沉甸甸的感覺。吸了兩口煙,張團長才開了口,他告訴我,團里準備將劇團上演過的劇目、唱段和主要演員的簡歷匯編成一本書,當然這是一本內部發行的書。然后他詳細跟我說了團領導對這本書的一些絕妙設想。我聽著他的話,似乎覺得和我的關系并不大。也許是從我“嗯嗯啊啊”的話語和不以為然的眼神中覺察出了些什么,他神情認真地對我說,這事本來是由團里的資料室負責的,不過,那是位老同志,對電腦是一竅不通,工作效率又太低,所以想讓你去配合他一下,聽說,他已經編寫了一部分了。
團長的話讓我一愣,我隨口說了一句,可我是編劇,干整理編寫的工作又不擅長。
團長搖了搖頭,說道,沒關系的,你只是去幫幫資料室的忙,簡單得很,你又是大學生,玩電腦也沒問題的……
團長那天好像還和我說了一些其他的話,但不知怎地當時自己竟有些心不在焉的,思緒仿佛還停留在那厚厚的雨珠和香煙的煙霧上。那次交談的最后結果是我答應了張團長——第二天就去資料室報到。
等到了資料室,我見到了方老師。我平時和他并沒有太多的接觸,也只是在開會、吃飯的時候偶爾碰到,打個招呼而已。方老師戴著副厚厚的眼鏡,一副老學究的模樣,倒給人幾分親近感。
看到我來了,他顯得十分熱絡,還給我倒了杯水,問我是什么學校畢業的、到劇團這些年都寫了哪些戲、有沒有上演過等問題。在我看來那些都是不著邊際的話題,為的是拉近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我一直在納悶,因為他沒有提及為團里編資料的事情,而這才是我來資料室的目的。最后,直到臨近下班的時候,方老師才從一旁的抽屜里拿出了厚厚的一疊泛黃的稿紙遞向了我。我拿到手便聞到了一股霉味,我知道味道正是從那些紙片上散發出來的。
這時,方老師的聲音響了起來,這都是有些年頭的老劇本了,劇團在早先的幾年就想將它們貯存進電腦了,但因為資料室總共也就我一個人,這些年劇團經濟效益又不好,根本沒進過大學生,我一個人實在是忙不過來。不過,這回總算好些了,你來了。方老師指了指劇本,又補充著說道,上面的重點唱段我已經用筆做了記號,你明天來輸入電腦吧,不過這些劇本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絕對不是全部,我會慢慢整理給你的。
我點了點頭,翻開了舊劇本。劇本都是用鋼板刻寫的,還有些是豎排版的。雖說已有些年頭了,但從那手寫得很是規整的字體中我能隱約感覺出一種親切感,甚至產生了一種揣測,不知道當年那個刻鋼板的人是否和我一樣,會不會也是被拽來臨時幫忙的呢?我翻動著那些劇本,紙頭在手指間已有些粘乎乎的感覺了。
從那天以后,我便很少再光顧排練廳了。資料室里增加了一張辦公桌和一臺電腦,雖說一天是八小時工作制,但每天方老師給我的頂多也不過才四五個小時的工作量。其余的時間就是看看報紙、瀏覽些網頁、打幾通電話,還有就是和他聊聊天。從他的話語中我得知了一件事,那就是幾年前張團長第一次在全團大會上向大伙介紹我時,他們均以為我是新進團的演員,且是一名花旦演員,后來當知道我是名編劇之后,不少老演員都嘆息了。方老師說,團里已經有好些年沒有那種唱功好、扮相又俊的閨門旦了,這讓一些老演員很是失望。現在那些個當家花旦的扮相都一般,一點兒不出挑……說到這兒,方老師忽然不再說下去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透過他那副厚厚的玻璃鏡片,我看到了他那雙深褐色的眼睛。良久,他忽然很輕地嘆息了一聲,輕得可以忽略不計。這讓我毫無理由地聯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個白天,在那間門扉開啟著的洋房深處李琴師也發出過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聲,這時,我才仿佛有些明白李琴師當初嘆息的原因了。
編寫資料的工作十分枯燥,老劇本需要打字,新劇本需要掃描,還要整理說明書、剪報和團里主要演員的簡歷。這邊的工作才剛剛鋪開,那邊團里的好多演員便已經開始打聽自己是否將被選入書中了,被選上的倒罷了,那些沒被選上的,心中自然老大不樂意。方老師好幾次無奈地朝我搖著頭說道,沒辦法,這就是藝術院團啊。當然,他說這話的時候辦公室里除了我,便沒有第三個人了。
資料查看得多了,我對劇團中的那些演員和他們專攻的行當、代表劇目倒開始越來越熟悉了,盡管有許多是從未謀面的演員。其中有一個演員漸漸地讓我有了興趣,他名叫金小軍,小生演員,演過大大小小不下四十多臺戲。這原本并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有意思的是,在這些戲保留的說明書上他飾演的無一不是B角。我翻閱了一下他的簡歷,發現他不過才三十出頭,雖然這些年我有事沒事便愛往排練廳里跑,卻并不知道劇團里還有一個叫作金小軍的小生演員。于是,在經過了一番思考之后我將他的簡歷放入了書中的“演員小傳”一欄。我之所以會這么做,更多的是心理因素在作怪。
傍晚時分,在我把當日整理好的演員小傳交到方老師的手中時,方老師換上了老花眼鏡很認真地瀏覽起那些演員的名字來。半晌,他的目光微微地停頓了一下,然后將手指點在了紙上的某一處,問我,他,也放上去了?
我將腦袋湊近了紙片,我看到方老師的手指正定格在金小軍的名字上。在我看來,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演員已經演了團里的四十多出戲,雖然都只是B角,但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兒,再說這次編寫的資料不過是一本內部發行的書,我覺得并沒什么不妥的。我看了一眼方老師,說道,他參加了很多劇目的演出。
是嗎?可我怎么沒有太深的印象呢?都是A角嗎?方老師問道。
我很老實地搖了搖頭,回答道,是B角。
方老師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而后從鼻腔里發出了“嗯”的一聲,便不再說話了,繼續看起“演員小傳”來。
我不知道方老師的沉默意味著什么,我想他應該是被我說服了。
到了下班時,方老師忽然向我遞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手機號碼,我不解地看著,正準備開口詢問他“這是什么”時卻聽到了他的聲音:這是金小軍的手機號碼。你打個電話給他,跟他核對一下他簡歷上的內容。
我“哦”了一聲,接過了紙條。我沒有再說什么,但方老師的舉動讓我產生了一種疑惑。夜晚,我又一次想到了方老師的話語,我從背包中拿出了那張他寫給我的紙條,想了一下,我拿起了電話,在電話的鍵盤上摁下了那一串陌生的數字。過了一小會兒,我就聽到電話聽筒里傳來了對方手機彩鈴的音樂聲,是舒伯特的《小夜曲》,音樂鈴聲持續響了一分鐘,我有些失望地準備掛上電話,此時聽筒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喂?
我愣了愣,連忙將電話聽筒挪到了唇邊,我說道,喂,你好,請問是金小軍嗎?
我聽到從話筒那邊傳來很響的嘈雜聲,只聽對方在很大聲地問道,你找誰?
金小軍!我幾乎叫道。
男人說道,哦,我就是,你是?
我是團里的編劇,我叫……
還沒等我把話說完,他便打斷了我,他問道,你是哪個團的?
他的問話讓我呆了一下,好像他認識很多劇團的同仁似的,我回答道,我和你一個團,我是團里的編劇,叫王小梅……
王小梅?我怎么從沒聽說過?這個叫金小軍的男人又一次打斷了我的話。
他的話讓我有些啼笑皆非,我開口說道,我……
誰知,他說道,我現在很忙,對不起,先掛了。接著,我耳邊的話筒內便傳來了“嘟嘟嘟”的忙音。我看了一眼手中的電話,有些惱火地掛了。
這算是怎么一回事?這個叫金小軍的男人似乎很拽,做了這么些年的B角還如此拽!方老師要我向他核實,究竟需要核實些什么?這成了件有意思的事情,金小軍倒是個謎般的男人,這個在電話里對我態度并不十分友好的同事竟激發起了我更濃的興趣。
第二天,我坐在辦公室。方老師去食堂吃飯了,我一個人閑著有些無聊,又一次想到了金小軍,我從衣服的口袋中掏出了留有他手機號碼的紙,并將號碼輸進了我的手機中。猶豫了片刻后,我按下了手機中的“撥出”鍵。對方的手機鈴聲響了不多久,耳邊便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與昨晚完全不同的是,那聲音正透出濃濃的瞌睡的意味,并沒好氣地問道,誰啊?這么早……
我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回答道,現在是中午十三點三十六分,你覺得還早嗎?
金小軍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依然問道,你到底是誰啊?
我回答道,我是團里的編劇王小梅,我正在幫團里編一本資料,其中有一個版塊是“演員小傳”,需要你的簡歷,所以想找你核實一下。
金小軍在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曾經有好幾次想要插話打斷我,但我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我只顧自己一口氣地說了下去。想到昨晚我居然在一通電話中被個陌生人打斷三次就惱火。
金小軍被迫地聽完了我的話之后,才開了口,他說道,什么資料,什么演員小傳,什么個人簡歷,我統統沒興趣,不用核實了,我根本不想上!說完,那頭他便掛斷了電話,這頭只剩下我如同一個傻瓜一般拎著手機。
操,這個金小軍!我在心中狠狠地罵了一句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小生演員。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幾個月后我幾乎將這個名叫金小軍的演員淡忘了,團里的那本資料也編寫得初具規模了。在方老師審稿的時候,我又開始悄悄地往排練廳里跑,等演員們排練結束休息時和他們聊天、打牌,這比在資料室和那些泛黃的劇本打交道有意思多了。在那次打牌的時候江濤濤——一個丑角演員無意間提到了金小軍。聽到“金小軍”的名字,我的心中不知怎地“格登”了一下。這個有些熟悉的名字卻讓我在一瞬間想不起與之相對應的面孔,我一邊看著手中的那副牌,一邊隨口問道,金小軍,誰呵?
金小軍你也不知道?江濤濤說道,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不過,也難怪,你進團這幾年來,他幾乎不怎么到團里來。也是啊,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團里也不重用,誰愿意一直當B角啊,他跟我同班的,那唱功可是沒話說,嗓子也特棒,又肯練功,唉……江濤濤不知怎地嘆息了一聲。
我問,好端端地嘆啥氣?
江濤濤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說道,人家現在牛啦,每晚在外面夜總會唱歌,火了,還能賺到大錢。哪像我們,呆在劇團不窮死也餓死了!
什么夜總會?還真能賺到大錢?一起打牌的一個打鼓佬問道。
江濤濤回答道,就是城里那個赫赫有名的紅星娛樂城,上回他還請我們去喝酒呢。真是夠哥們!
原來,金小軍在紅星娛樂城唱歌!我在心中想著,忽然感覺有人推了我一下,我抬起頭,發現江濤濤正看著我,只聽他說道,喂,發什么呆啊?該你出牌了!
我這才恍然,看來剛才自己竟有些走神了。有關對金小軍不愉快的記憶隨著江濤濤不經意的話語如同閘門一般被迅速打開了,結果那把牌我輸得很慘,雖然手中的牌出奇的好。打完這圈后,我便離開了排練廳。
一連幾天我都會想到江濤濤的話,如中邪了一般。下班后,我決定去趟紅星娛樂城。晚飯是在劇團里吃的,臨走時,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來,團里已經沒什么人了,都回家去了。我下樓時,聽到一陣低低的胡琴,走出大樓時,看到李琴師一個人坐在大院里拉著二胡,曲調中透出哀傷。我知道那是“悲調”,李琴師平時就住在劇團院子的宿舍里,他常坐在大院里拉琴。為了不打擾他,我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放輕了腳步,沒想到,他依然抬起頭看了看我,眼神中似乎略帶著思索。我低低地說了句:吃過飯了嗎,李琴師?他“嗯”了一聲,而后又開始繼續拉琴了,我就從他的身旁走開了。
走出了劇團大院,我悄悄地回頭看了看,昏暗中,李琴師的身影雖然單薄,卻將背脊挺得直直的。
夜里,我來到了娛樂城,還沒進門,便遠遠地看到了門口拉著巨幅廣告:每晚十點著名歌星Jack激情獻歌。我愣愣地看著這幾個醒目的大字,想著這個所謂著名歌星Jack不會就是……我沒有想下去,決定晚上十點到娛樂城去領略一下Jack的風采。
我是距離十點還差十分來到娛樂城的,卻發現娛樂城內已座無虛席,舞臺周圍比較好的座位早已被人占去了,我只能在一個角落中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趁著叫小姐點飲料的機會我稍稍打聽了一下這個名叫Jack的歌手的情況。小姐告訴我這里每天都這么火爆,這個叫Jack的男歌手組成了一支叫“飛天”的樂隊,現在“飛天”樂隊的fans隊伍已經愈來愈龐大了。
我看了一眼小姐,發現她的目光正飄向不遠處的舞臺。我注意到此刻舞臺上并沒有人,在提及Jack時,她的眼里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種掩飾不住的欣賞。
我問道,這個Jack本名叫什么呢?你知道嗎?
小姐茫然地搖了搖頭。
是不是叫……金小軍?我問道。
小姐先是搖頭,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說道,哦,你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聽老板娘她們有時叫他“小軍,小軍”的。
真的是他!我在心中感嘆道。我對小姐說了句“謝謝”,小姐轉身正欲離去,才抬腿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站下轉身對我說道,小姐,你需要些什么飲料?你什么都沒點呢。
我這才想起她的工作來。我從她的手中取過了飲料單,打了開來,上面的飲料出奇地貴。我最終只點了一杯啤酒和一小碟話梅瓜子。
十點鐘到了,先上臺的是樂隊伴奏,最后才走上一名年輕人。他手里拿著一把電吉他,下面的觀眾立即鼓掌叫好,還一遍遍地叫著“Jack,Jack”。
他唱的是搖滾,給人一種很粗獷的感覺,激烈的伴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扯開嗓子撕心裂肺地叫嚷著,但我卻聽得出他曾受到專業的訓練。整個娛樂廳都陷入了一種幾乎顛狂的狀態。起先還覺得有些新鮮,后來,不知怎地我的耳邊竟響起了低低的二胡聲。那曲調很悲,我知道那是“悲調”才可能有的旋律,也只有李琴師才拉得出這曲調背后的韻味。我在娛樂城里呆了一會兒便起身走了。走出娛樂廳,身后的音樂聲變得隱隱約約起來,馬路上有的只是寧靜。我忽然沒來由地想到平時站在排練廳的窗前往外遠眺的情景。我坐在了娛樂城門外的石階上,夜里的風給人涼颼颼的感覺。我在石階上坐下了身,一直在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竟有些昏沉沉地要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我的大腦還有些迷糊的時候,我聽到身邊仿佛傳來了聲響。我努力地睜開瞌睡的雙眼,看到不少人正從“紅星娛樂城”走了出來,我連忙站起了身。從兩個陌生人隨意的交談中我知道了Jack今晚演出已經結束了。我穿過人群,往娛樂城內擠了進去。舞臺上已沒了人影,只剩下服務生們正在忙碌著。我拉過其中一名服務生,問道,Jack呢?他走了嗎?
我著急的心情并沒有引起服務生的注意,她甚至都沒抬起頭正眼看我,只是說道,你是Jack的fans嗎?他演出已經結束了,你明天再來吧。
她的回答讓我很不甘心。我說道,我是他單位的同事,我有事找他。
她這才抬起了頭,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從她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些許懷疑。
我連忙解釋著說道,我是××劇團的,并不是他的什么fans。
她想了一會說道,他應該正在卸裝,走廊上右手第二間化妝室你去看看。
我說了句“謝謝”,連忙朝化妝室跑去。此時,我遠遠地看到一個身影正從化妝室走了出來,手里還提著一把電吉他和一只皮包。我知道那便是金小軍,他正準備離去。我叫了一聲:金小軍!
他停下了腳步,回過了身。當他看著我跑近他身邊時,他的目光中充滿了茫然,也許他正在想著這個叫他名字的女孩他并不認識。
果然,他先開了口,他問道,我們……認識嗎?
我想了下,笑了笑,回答道,如果說“認識”,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如果說“不認識”,之前好像還通過兩次電話。
我的回答引發了他的好奇,他打量了一下我,而后,重又推開了化妝室的門,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們進去談吧。
走進了化妝室,打開了燈,我這才發現這間化妝室并不大,雖然沒有團里的那么寬敞,朝向卻很好。這時金小軍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在說話:你隨便坐吧,這間化妝室現在是我專用的了。
我點著頭,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為我從一旁取過了一瓶礦泉水,遞向了我。他的動作讓我想起那個兩次在電話里對我態度極其惡劣的金小軍,他們是同一個人嗎?我忽然有了這樣一個奇怪的想法。
這樣想著,我開了口,說道,我是王小梅,劇團的編劇。
我的話讓他微微地皺了皺眉,似乎喚起了他的某些回憶。我繼續說道,我曾經兩次打過你的手機,為了劇團正在編的一本資料……
我沒有把話說下去,因為我看到他在點頭,而后他說道,哦,想起來了,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你在電話里還問過我的簡歷。
我說,是的,不過,你那時并沒回答我。
金小軍笑了,說道,因為你兩次打電話來都不是時候,第一次是在演出前,我正急著要上臺,還有一次是……
是在睡覺。我接著他的話說道。
金小軍又笑了笑,默認了。我忽然發現他還是個蠻愛笑的人,而且笑起來更有一種男人的味道。他其實長得還不賴,我看著他的臉,想像著他走上舞臺時的扮相。實在可惜,我沒有在那些眾多的說明書或者劇照上看過他飾演角色時的模樣,也許是因為B角的關系,很少有攝影師會為B角拍照。
怎么了?金小軍忽然響起的話語讓我有了一絲尷尬,我連忙將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了,搖了搖頭,低低地說了句“沒什么”。
金小軍看著我,問道,你真的是團里的編劇?
他的話讓我覺得十分奇怪,正欲開口,他又一次說話了,他說,你千萬別誤會,我這么說是因為你這么年輕,而且看長相……應該演戲才更適合你吧?
原來他也有這樣的感覺。我緩緩地搖著頭說道,我是個進團好幾年的編劇,雖然也為團里寫過不少戲,不過……
我沒有把話說下去,金小軍像什么也沒聽見一般從口袋里取一包煙,抽出一支點燃了,而后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將香煙遞向了我,問道,要一支嗎?
我搖了搖頭,說道,謝謝,不用。
金小軍吸了口煙,說道,劇團嘛,就這樣,正常的,有本事的也得慢慢熬,論資排輩啊,等這頭黑發開始冒出白發來了才能輪上你呢,劇團嘛。他停頓了一下,又吸了口煙,說道,哪像我這號人,傻啊,從小學戲,練功苦啊,一心想著成角成腕,到頭來還不是靠爹娘給的這副嗓子混飯吃。你們比我們強,大學生還可以改行……
我聽著金小軍的話,琢磨著。我原本并不怎么喜歡戲曲,在讀大學時也從沒想過將來會進入劇團工作,但經過這些年,倒也開始喜歡聽聽戲了,一聽到鑼鼓點就渾身會莫名地興奮起來。說這話時,金小軍并不老成的臉此時顯出些滄桑來,仔細一看,眼角額頭已有了細紋,這應該是長期熬夜、化妝所致吧。
這時,門口響起了兩下敲門聲,走進來一位服務員小姐,她說道,老板娘讓我來看看,如果你還沒走,就過去一趟,她有些話要跟你說。
金小軍應了句“知道了,就來”的話,扭頭對我說道,還有其他事嗎?如果真需要我的簡歷,我發個E—mail給你就是了,待會兒你把你的郵箱地址發到我的手機上吧。
我點著頭,說,好吧。
金小軍起身離去,我的耳邊飄來他的話語,你隨意吧,我先離開會兒。
我回答道,我這就走了。
金小軍點著頭,已走出了化妝室。我拿起背包,正欲轉身離去,在走過化妝桌時,看到桌上放著些化妝品,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卻是角落里放著的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只見那本子的封面上四個角已有破損,一看便知有些年頭了。我很想伸出手去拿那個本子,手指卻在空中猶豫了良久,畢竟這是不禮貌的舉止。思想斗爭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拿過了本子。打開本子,上面的記錄是從1994年開始的,年份下面寫著的全部是劇本的名稱,分大戲、小戲兩部分,劇目的旁邊是角色的名字,我一看便猜到那一定是他飾演的角色:B角!其實已經不需要我去猜想了,因為在每一頁的邊上,都有一行用鋼筆寫著的蠅頭小字:B角、B角,還是B角!
我看著那些字,說句心里話,蠻清秀的。我緩緩地放下筆記本,將它悄然地放回到了它原先的地方。在明媚的燈光下,它顯得不十分起眼,甚至本身呆著的那地方也幾乎成為了角落。
我在心中嘆息了一聲,走出了化妝室,并輕輕地合上了門。
我朝著娛樂城的門口走去,將娛樂城那條狹窄的長長的走道留在了身后。我知道,外面正是深夜。
2007年4月25日于上海寓所改就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