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如涅槃記

蘇德，1981年生于上海，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14歲起發表小說、散文共計80余萬字。2001年，因處女作《我是藍色》發表于《萌芽》雜志而引起關注。代表作有短篇小說《威馬遜之夜》、《阿難》，長篇小說《鋼軌上的愛情》等。

現為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簽約作家，專職寫作。

“爸——阿弟落水了！”

“兒子啊！”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劃破鎮上午睡人的夢。

原本應該在午后寧靜安詳的真如鎮隨著梨園浜里撲騰的孩子混亂起來。馬大舉著家里晾衣服的竹竿站在浜邊上奮力劃著浜面，試圖讓落入水里的二歲小馬夠著竹竿。他的老婆惠芳則趴在浜岸上哭得天翻地覆。五歲的二馬押在一棵桑樹后，慌張地探頭探腦。

這一潮天翻地覆的慌亂和哭喊驚醒了剛滿月的王沽，她抬起薄如蠶膚的眼瞼，一大束陽光直愣愣地刺了進來。王沽第一眼就望見了一個疼痛的世界，于是她毫無顧忌地加入了哭喊的行列。

原本，王書鳳的手指輕輕地磨擦著王沽新鮮的臉頰皮膚，嘴里喃喃地念著什么。和以往一樣，中午的時候王書鳳從內堂取出那把老藤椅，“嘭騰”一聲摔放在屋門口，藤椅上的灰塵就在陽光里四處逃竄，籠出陽光里金色的陰影。然后，她從床上興高采烈地拎起那個用深棕色小棉被裹成的蠟燭包，對著還是倦閉著雙眼的王沽“囡囡、囡囡”地叫著，時不時地自己露出滿足的笑容。可王沽卻還是一副渾然不知的模樣，拒絕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看看王書鳳。

顯然，剛開始王書鳳沒有意識到懷里的小家伙醒了。她還在專注地看著《大般涅槃經》上的條典，馬家的哭喊聲是時常有的，自從惠芳生養了小馬兒，馬大的拖油瓶二馬身體的各個部分就成了惠芳手里藤條的墊子，一有不順心就“啪啪啪”地抽。她說她是得了產后憂郁癥，就想抽人，馬大也拿她沒辦法，因為惠芳說：“難不成你讓我抽眼皮還沒睜開的小馬兒？二馬這小子皮厚，叫兩聲痛就散了。”可是后來，浜邊上人越聚越多，懷里又有了動靜，才把王書鳳從涅槃的世界喚了回來。

“呀！囡囡終于醒了呀！”王書鳳逗著蠟燭包里的王沽站起身子，上下輕輕地抖動懷里的蠟燭包往馬家的方向走去，竭力哄著被這世界第一眼嚇到了的小家伙。王書鳳把蠟燭包包得太緊，王沽的雙手緊緊地勒在里面，這下她就渾身不舒服，哭得愈發厲害。

從地圖上看，這個鎮子只是一點，因一座廢置的元代真如古廟得名“真如鎮”；從地圖上看，這條河浜隱去了姓名，但相傳這邊上曾經居住著眾多的梨園弟子，在三十年代這座鎮子短暫喧嘩的時候討生活，后來一場戰火不僅燒毀了曾經落戶真如鎮的暨南大學，還燒毀了鎮郊的別墅群。于是，梨園子弟們也隨著有錢人的稀落散佚了。可是這條河浜還是沿用著原來的名字，毫不理會歷史曾經留下或者改變的一切。

《贊佛文》上記載：“竊以真如妙宰，具十方而無成；涅槃至功，滿四生而不度。”但沒人知道這座古廟是否由此得名，也沒人知道鎮子最初的模樣，更沒人關心這條浜的源頭。

每天清晨，女人們提著已經倒空的紅漆馬桶，拿著枯樹枝扎成的馬桶刷走下石階，蹲下身子捏住馬桶蓋上的四個孔把蓋子打開，然后“刷啦刷啦”地把馬桶刷干凈。所以，雖然梨園浜里是活水，但依然很臭。夏天的時候，蚊子蒼蠅蛆老鼠東飛西爬。這就使得生活在這浜邊的人們需要有最強免疫力的嗅覺系統，或者最為遲鈍的嗅覺感應。

馬大的在距王書鳳家第十三棵野桑樹的對面。他是個小廠子的會計師，前一個老婆死后留下才一歲半的二馬，馬大一個成天跟數字打交道的有些文化的男人按照自己的標準又討得了惠芳做老婆。馬大的標準就是：三圍精確、持家精明。這兩點惠芳都有，此外，兩年前她還給馬大添了個白白嫩嫩的兒子，里里外外的大家就管馬大的小兒子叫小馬兒。他比起二馬黑不拉嘰的樣子顯然要可愛討巧許多，可誰都沒想到小馬兒從梨園浜里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斷了氣。惠芳“啊”地一聲就暈厥了過去，馬大則冷靜地脫下衣服裹起小馬兒往家走。王書鳳走到馬大家門口時，這潮慌亂和苦鬧已經逐漸平息下來，二馬還是押在那棵桑樹后面。

“造孽啊——”王書鳳哄著懷里嗷嗷大哭的王沽跟著人群走進馬大家。因為河道邊的路太窄，救護車在鎮門口“烏拉烏拉”地瘋叫一陣后還是沒能開進來，最后惠芳和小馬兒一起被抬上了救護車。

王書鳳領著獨自對著桑樹撒尿的二馬，哄著懷里還在張大嘴哭的王沽回了家。她把王沽放回床上，沖著跟在屁股后面一聲不吭的二馬說：“把藤椅給鳳阿婆拿回來。”二馬就聽話地越出門檻使出吃奶的力氣把老藤椅搬進來。王書鳳“呵呵”地看著這黑小子的傻樣，這下子，躺在床上原本嗷嗷大哭的王沽也咧開嘴露出兩個細小的酒窩“咯咯”地笑起來。

自從兩歲的小馬兒一頭栽死在梨園浜后，梨園浜的邊上用紅磚頭抹上水泥砌了一圈矮墩。漸漸長大的王沽就跟二馬蹲在矮墩前從地上找各種顏色的石礫，然后賣力地在矮墩上面寫字畫畫。因為小馬兒的溺水，二馬成了家里惟一的兒子。而惠芳也沒再生產，鎮上的人開始管她叫“二馬姆媽”，仿佛她就是二馬的親生姆媽。不過她還是延患著她的“產后憂郁癥”，也許是因為失去親兒，她有的時候異常暴躁，可是現在的馬大不會再任由著她毒打馬家的這根獨苗，因此常常是剛開始的時候惠芳舉著根藤條準備抽二馬，馬大推著他鼻梁上的眼鏡喝斥著“儂只蠻娘”，伸出手要奪惠芳手里的那根藤條，而二馬這黑小子卻靈活得很，三竄兩跳就奔去了王書鳳家，留下馬大和惠芳在家里大打出手。

王書鳳原本不是真如鎮人，但隨著鎮上老人逐一死去，人們記憶的日漸模糊，王書鳳自己也變成了鎮上的老人。五十年前，她的養父王根用一枝竹竿挑起了蘇州河里奄奄一息的王書鳳，王根的動作要比馬大利索，畢竟他曾經是在蘇州河上跑船討生活的船夫。王書鳳手腳捆扎著，穿著當時最為時興的紅綢蝴蝶扣開襟旗袍，嘴里塞著一團破布被裹在一張蘆葦席里，救上來時臉色發青，幸好因為嘴里塞著的那些破布擋著河水再加上蘆葦席的浮力，王書鳳硬是活了下來。可是肚里的孩子連打帶刮地沒流干凈，落下一身婦女病，等到病好了以后，大夫說已經不能生產了。

王根當年已經四十八，雖然害怕別人的閑話，但卻又敵不過王書鳳苦苦懇求的眼淚，最后還是把王書鳳帶回了真如鎮，以養父養女相稱。他也不問王書鳳的來歷，鎮上的人問起，他就胡亂地搪塞一番。但小鎮終究是小鎮，一種流言只要問世就會像瘟疫一樣傳播，謠言一時四起，說是王書鳳是被跑船的王根弄大了肚子藏在船上，因為害了風寒流了產，才不得已帶回鎮上養病，這養父養女的稱謂根本是個幌子。原本鎮上有個老姑娘看上了王根，打算他歇船回鎮后就嫁給他，這樣一來就斷了心思。于是，王根打了一輩子的光棍。

王書鳳不是沒有知恩圖報的心。她面若桃花的模樣，鶴頸柳腰的身段原本全是打算回報給王根的。一個黃梅雨季的夜里，她鉆進王根的被窩，用軟綿的身體抵著王根結實的胸脯，可王根卻驚嚇地推搡開王書鳳。如果是別人家的姑娘，遇上這般情狀一定臉紅耳赤地捂面逃走，可是王根面前的是王書鳳，她不是別人。

王書鳳原本叫鳳霞，是麗都的紅牌舞女，什么樣的男人她沒見過，還會因為你一個船夫王根的推搡就臉紅害羞？

“義爹，我是你救的，人當然也就是你的。”說著，伸手開始解胸前的豆扣。

“書鳳，別，別這樣。義爹收留你不圖這個。”王根伸手夠著自己的外衣披在王書鳳的身上，“回去睡吧。”

其實，王根不是不喜歡王書鳳，也不是假正經，而是因為他早在四十歲那年在船上被一根纖繩打壞了命根子，根本不能進行房事。過去，他也會去煙花巷子尋相好的姑娘，可是現在，面前雖然熱乎乎軟綿綿地有個貌美如花又心甘情愿的姑娘，但他卻是有心無力。

王書鳳不知道這個中的奧秘，在感激之余竟還涌起了羞愧之意。那個夜里王根和王書鳳都徹夜未眠。天亮之后，他們還是養父養女相稱，往后生活得規規矩矩毫無波瀾，鎮上的流言則隨著時間和王根的老死淡化消逝。王根的死是自然的老死，像一個蠟燭燒到根部，燭芯倦在融化的蠟油里，不知道哪天一陣微風就結束了最后的一點光明。這是最平凡的死亡，這個鎮上的老人大都這樣死去，他們的老死帶走了上一代的流言還有記憶，也就沒人再說起王書鳳的身世來歷。王書鳳看著長大的小孩兒們現如今已經是鎮上的壯年，像馬大這一輩的都親切地管她叫鳳姨，小一輩的如二馬這樣的則叫她鳳阿婆。

對于孩子而言，掩藏在他們認知以外的事物都會散發著神奇的力量驅使他們去挖掘探索。對于鎮上的孩子而言，那座落破的元代古廟緊閉的大門就是他們永遠的神秘世界之門。王根小的時候曾經往里面丟過石子；馬大也爬上過廟門口的那棵古銀杏，試圖探個究竟；王沽二馬則成天地把游戲的場所約定在古廟門口的那片空地上。

王沽十歲的時候廟還是荒廢著的，大門是褐灰色的光楊木，沒上油漆，從里面鎖得很緊。梨園浜邊長大的孩子都曾經想要翻進去探個究竟，但謠傳這廟里住著許多孤魂野鬼，大都是死在浜里浜邊的，大家都親眼見過廟里面飄出一陣白煙，煞是恐怖，因此從來沒有孩子敢真的翻進去看看。

廟門口那棵上了年歲的古銀杏，被白蟻蛀得空了一半，露出血紅色的內里，有一些粘液敷在樹皮上。秋天，鎮上的小孩子會在樹下撿好看的扇形黃葉子，那些沒人看中的就被他們的塑料搭轡涼鞋邋里邋遢地碾在地上。

王沽長大后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她沒有姆媽、阿爸，只有外婆。

“外婆，我怎么沒有姆媽、阿爸呢？”

王書鳳是從來不會回答這樣的問題的，她只是在陽光里愜意地翻看枯樹葉似的《大般涅槃經》，然后閉目入神地念經，根本不理會面前這個困惑萬分的姑娘。王沽就垂頭喪氣地跑過十三棵野桑樹，在樹下大叫：二馬！

惠芳是很開心王沽去找二馬的，這樣一來，二馬能夠太平地坐在桑樹下跟王沽下飛行棋，她也就能夠放下織到一半的毛線到鎮上新開的股票交易廳里叫馬大回家吃飯。自從政府重新開放了股票市場之后，馬大總是成天地窩在狹小的鎮交易廳里，沒有惠芳來喊，他是絕不會想到吃飯的。所謂的股票交易廳，不過是由從鎮中心小型室內農貿集市改建而成的大廳，放著幾臺已經不再時髦的“海燕”牌電視機，輪番放著十幾種股票的行情。

那天，王沽和二馬和往常一樣在桑樹下擺開了飛行棋的陣勢，等到惠芳放下毛線去交易所叫馬大后，他們照例溜到古廟門口玩當時最為時興的“老狼老狼幾點鐘”游戲。鎮上的孩子也有自己的社會，他們很自覺地分成幾個團體，偶爾在游戲人數不全的時候團體交流一下，但大部分的時候，孩子的團體有良好的密封性，不打擾別人，也不被打擾。自從二馬在王沽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去了王書鳳家，他和王沽就臉貼臉、手拉手地組成了自己的小團體。二馬阻擋著希望加入這個小團體的孩子，因為他要討王沽做老婆，惠芳也常常“幸福、幸福”（媳婦、媳婦）地叫王沽，這就更加使得二馬認定了王沽就是他的人。可那天他們卻在古廟門口遇見了田剛，他朝王沽擺擺手，王沽就笑瞇瞇地跑了過去，從他手里接過一枚水果糖。這以后，二馬和王沽的兩人小團體被田剛用一枚水果糖敲開了。

而他們三個人卻在那天鬼使神差地推開了古廟的楊木門。

那天，在二馬的問題快要收到田剛作為老狼的“天黑了”捕捉咒語時，也許因為田剛過于興奮著要來捉身后的這兩只“小羊”，居然“吱呀”一聲推開了楊木門。一瞬間，三個孩子都愣在原地，王沽和二馬根本就忘了田剛突然轉身變作老狼捕捉小羊的可能性，田剛也面朝著忽然打開的楊木門呆呆地站著，忘了身后這兩個詢問時間的“小羊”等待他“天黑了”以后的突然襲擊。事實上，三人都被這樣突如其來的“襲擊”給怔住了。

里面應聲走出一個老和尚。

原本已經落下的太陽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一道光輝突然刺在老和尚的腦門上，折射到王沽的視網膜上，這下，又感覺到了十年前的疼痛。

老和尚探出頭看了三人一眼，轉身關上楊木門，從里面把插銷插上。

這是他們第一次真實地觸摸到充滿神奇力量的古廟秘密，這讓他們興奮不已，卻也索然無味。三個孩子都想，或者這門打開了以后應該更為恐怖駭人些，例如飛出一只白衣飄飄的無腳鬼，二馬還曾經想過可能在那里面看見自己死去的弟弟小馬兒。可他們卻只看見一個正常無比的老和尚，他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這真讓人覺得遺憾。

田剛不是在鎮上長大的孩子，他的阿爸、姆媽在鎮尾租了間房，搭了個帳篷，做的是彈棉花的生意。把僵硬的棉花用一彎弓“嘭嘭”地彈松，然后靠一張細毛竹編制的竹匾把松軟的棉花壓實，在四圍的竹簽上纏上各色的紗線，兩三個小時，一張松軟暖和的棉花胎就做成了。王沽是在跟隨王書鳳去田家帳篷定制棉花胎的時候認識田剛的，田剛比王沽大兩歲，三年前才來的真如鎮。

田剛打開古廟楊木門的當晚，三個孩子都把傍晚的經歷分別告訴了自己的阿爸姆媽或是外婆。

二馬家的飯桌上惠芳黑著臉看著從外面跑回來的二馬，“儂只黑赤佬，又死到哪里野去了？”馬大則聚精會神地捧著一本油印的《股市指南》費寢忘食。

“我跟三姑娘還有彈棉花的那個小癟三進了真如廟，不是有人說鎮上的鬼魂都住在里面嘛。”二馬泰然地往事實里加了點佐料。

這句話把馬大從股票的世界拉了回來，“什么？你們進去了？”

二馬點點頭，斜著眼看了看惠芳。

“都看見什么了？”惠芳放下手里盛到一半的山芋粥。

“一個和尚，沒有小馬兒的魂魄。”二馬拉過凳子，端起桌上的山芋粥喝了起來。

“我的兒啊——”惠芳干脆丟掉了粥勺，趴在桌上號啕大哭起來，想到自己白白嫩嫩的小馬兒，不明不白地就栽進了梨園浜，想到自己如果那天在午睡前先哄著了他，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馬大見惠芳又哭起來，趕緊伸出手掌撫著老婆顫抖的后背。馬大想起了自己的小兒子，不禁也難過起來，撫著老婆肉實的后背，心想這些年她也真的苦啊。當年討她來的時候，她還是個妙齡少女，曲線玲瓏，可她心甘情愿地給人當后媽，照顧著這個家。歲月不僅讓她的皮膚縮水，還掠去了她曼妙的身材，這不，連后背上也贅了這么多的肥肉。想著想著入了邪，下身起了反應，這反應純粹算作是對曾經妙齡過的惠芳的一種贊賞。

“你裝什么好人！都是你，當年如果不是你沒本事夠不著小馬兒，他至于苦巴巴地在臭水浜里折騰那么久嗎？我那苦命的小馬兒撈上來的時候，臉都青了啊——你個沒用的男人。”惠芳越說越傷心。

“啪——”惠芳揮手就打落了二馬手里的藍邊瓷碗，“吃吃吃——讓你吃得開心！” 起身就拿起放在墻角的藤條。熱騰騰的山芋粥撒得到處都是，藍邊瓷碗“哐”地碎成幾瓣，露出碗底“馬”樣砂字。

“你打他干什么！人總要吃飯的！”和往常一樣，二馬機靈地躲開了惠芳舉起的藤條，越出門檻朝王書鳳家里跑去。

王書鳳家的飯桌上，王沽正在給王書鳳說著他們傍晚的經歷。

“里面就一個老和尚，他走出來，看了我們一眼，就轉身回去了。”王沽低頭扒了幾口飯，“外婆，原來鎮上的傳說都是假的，里面根本沒有鬼。”

剛說到這里，二馬從外面“咚咚咚”地跑了進來，嘴角上還粘著一小片山芋粥糊糊。王沽看了他一眼，跳下長板凳“噔噔噔”跑去灶間拿出一副碗筷。

田剛回到家，對著阿爸、姆媽用宣城話打算把傍晚的經歷說一遍，可他們卻無動于衷，這根本就是個淘氣的孩子推開破廟門的普通故事嘛。田剛說到一半，他姆媽伸手拍了他的腦門一下，說：“別嘮叨了，去，幫我把棉花邊上的竹簽整勻。”田剛只好悻悻地跑去帳篷里，把間隙不一的竹簽重新插列均勻，這樣用紗線扣出的棉花胎才美觀。

是惠芳第一個發現王書鳳開始頻繁出入破廟的。她在某個黃昏上鎮交易廳叫馬大回家吃飯的時候，遠遠地看見楊木門拉開一道細巧的縫，干瘦的王書鳳就從那縫里現出來。原本這樣的光景，鎮上的大人們應該在家里打開熱騰騰的鍋灶，小孩子們則擺放好碗筷焦急地等待大人們從鍋灶里取出食物。可惠芳卻偏偏要去喊那個對股票入了謎的馬大，偏偏路過了破廟，偏偏瞧見了從里面現出來的王書鳳。五次，惠芳清楚地知道王書鳳一個星期要去破廟五次，什么時候進去的她不知道，但每次都在大家開晚飯的時候從那條細巧的縫里現出來。

現在的真如鎮和過去不一樣，幾十年前或許鎮上還有一位年老位高的男人對著全鎮百來人說啥是啥，還有一個“鎮長”的頭銜。可是現在，鎮上有了政府，政府里的鎮長不再是鎮上的人，聽說是區里某某秘書的侄子，全鎮的人除了開代表大會的時候在玻璃櫥窗里見過他站在一幅“勤政愛民”的錦旗前的照片，在開廣播大會時聽過他拔高的音調外，似乎誰都沒見過他。這就讓惠芳一下子不知道王書鳳這般詭異的舉動應該向誰匯報，因為那破廟里住著的據說是個單身的和尚呀，那王書鳳據說多少年前是個風騷的娘們呀。他們倆神神秘秘地湊在一起會有什么好事？最后，惠芳決定把這一切首先匯報給自己的男人。

馬大和惠芳的房事自從小馬兒死后進行得少之又少。二馬總在關鍵的時候出一些狀況，比如還住一個屋的時候，他就突然從小木板床上“騰”地躍起說要撒尿，把已經疊在一起的馬大和惠芳驚出一陣冷汗。等到二馬搬去東廂屋睡，他又總在近半夜的時候大喊肚子痛，或者“啪啪啪”地拍打馬大和惠芳的房門說是自己的屋里有老鼠。這樣的折騰讓馬大在勃起后就心驚膽戰，一有聲響馬上泄氣。惠芳曾經偷偷地問過路過鎮上的郎中這叫什么病。放肆一點的郎中就拉起惠芳的手眼珠突出說：“妹子，你男人陽痿不中用。什么時候還是來哥這兒吧！”惠芳也真的曾經上過一個四十開外的江西郎中的床，他像模像樣地從一個葫蘆瓷瓶里倒出一顆赤丹丸放入嘴里，隨后給了惠芳一次暢快淋漓的高潮。最后惠芳從存折里取出八百元買下了一整瓶丹藥，逼著馬大服用，可馬大還是那樣毫無進展。馬大說她遭了人家的騙買了假藥，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可能，明明……明明……

惠芳最終得出馬大是個沒用的男人，她留著半瓶丹藥想念著江西郎中。可馬大怎么說精神上還是她的男人，夜里被窩里暖著身子說長道短的時候馬大就是她的痰盂，她把一天看來的聽來的如同咳痰一般通通吐向這只痰盂。跟惠芳預料的一樣，這次馬大對于王書鳳與破廟里和尚的詭異依然無動于衷，他和往常一般翻了個身說了句“真有意思”便“呼啦呼啦”地睡著了。于是，第二天清晨惠芳在浜邊刷馬桶的時候把這殘留的痰液隨同刷馬桶的浜水“嘩啦嘩啦”地流散出去，按照惠芳的理論這流言要有人討論才算是成功，而她就從這成功里獲得一些些的滿足。

真如鎮上的流言和五十年前一樣只要一誕生就會如同瘟疫一般傳播得到處都是，可王書鳳卻沒有想到這次的流言遠比五十年前的要來得兇險。它不僅自己迅速蔓延，還使得五十年前的那場流言如同潛窩在藤椅里的灰塵一般，“嘭騰”就重新散逸出來。鎮上還健在的老人們依稀記得五十年前王書鳳是由在蘇州河上的王根帶回來的，他們以養父女相稱，卻有一個胎死腹中的孩子。那時候的王書鳳妖嬈萬分，手藝也奇巧，憑一塊藍白花布就能裁剪出一件城里畫報上登載的時興短肩小披，她還有一條紅綢蝴蝶扣開襟旗袍，一只紅色洋鞋。于是，老人們開始重新拿那場流言作為談資和自己的媳婦兒女們茶余飯后絮叨一陣，他們總是“那時候啊”，如此開場白。隨后，清晨的梨園浜不僅迎接上百只紅漆馬桶，還有五花八門關于王書鳳的流言，女人們越傳越開心，她們學著自己婆婆姆媽的口氣：“那時候的王書鳳啊，總是穿一只紅洋鞋。要多風騷就有多風騷，她和自己的阿爸搞清拈三……”流言就隨著這嘩嘩嘩的刷馬桶聲在陰冷的清晨快樂地傳開。

二馬發現王沽不再搭理他，相反她卻時常和田剛粘在一起。王沽甚至還不和他打招呼，氣鼓鼓地沖他瞪眼睛，然后就拉著田剛在浜邊的矮墩下撿石子，“咚咚咚”地趴在矮墩上朝梨園浜里丟。顯然，王沽知道了鎮上那些關于王書鳳的流言，女人們在傳播某些流言時會牢固地加上“誰誰誰說，誰誰誰看見了”諸如此類增加可信性的字眼，這樣，王沽很輕易地就知道是誰撒的頭把鹽，放的頭把火。

剛開始時王書鳳以為這流言很快就會煙消云散，她只是去破廟找明戒師父講習《大般涅槃經》上的條典，那是王根祖上留下來惟一的書籍。可她卻沒想到這流言不但沒有自生自滅還挖出了五十年前的舊事。現在的王書鳳早已不是五十年前的模樣，她頭發黃白，眼窩凹陷，眼角上大道大道的魚尾紋，皮膚失去了彈性，因為長年喜歡在陽光下看佛經，她的眼白渾濁視力不清。五十年前的她可以把曼妙身材包裹在那件紅綢蝴蝶扣開襟旗袍里，蹬上她那雙紅洋鞋，踏在地板上“嗒噠、嗒噠、嗒噠”，她有一頭用火鉗夾出的長卷發，卷到腰際，和她跳舞的男人們撫著她背部柔美的曲線輕輕扯一扯她卷曲的長發，她就會輕抬嘴角蹙眉舒笑。

王書鳳取出床底的一只舊皮鞋盒子打開，那里面就是五十年前的那件旗袍和那只紅洋鞋。她被人丟進蘇州河的時候有人扯掉了她另一只洋鞋，她“咕咚”一聲就卷在蘆葦席里落進水里。眼前一黑，身子一冷，她就暈厥過去，王根把她拖上船的過程中她醒來過一陣，覺到腹部疼痛大腿根處熱乎乎的液體涌出，她喊了聲“救我”就又暈厥過去了。直到王根送走大夫熬完最后一帖藥才完全醒來，王書鳳肚里三個月的肉沒了，她的心涼了。

王書鳳捧著這經年的舊式旗袍和紅洋鞋嗚咽起來。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嗚咽起來是很悲情凄涼的，她的眼淚順著臉頰嵌在道道皺紋里卻怎么也落不下來。

真如廟里那個老和尚法號明戒，原名平瑞，1948年前是泰興路一帶的小流氓，機靈聰明得很，曾經還投帖拜過某某大亨作門徒。后來嗅出了時局的逆轉，1948年的冬天出家當了和尚。第二年教會便派他來真如鎮守真如廟，給正堂里那尊元代留下來的石雕佛像擦擦灰，每年定期去市里的教會領糧食、海青等一些必要的生活物品，他自己在廟后的空地上種一片叫做馬蘭頭的野菜。他和這鎮上的人們本來毫無瓜葛，他每天打一小會兒座，念一小會兒經，還偶爾捕一兩只麻雀拔毛去內臟燒烤一番，那燒烤的白煙就是鎮上孩子們看到的。可王書鳳卻在一個清晨敲開了真如廟的楊木門，她捏著一本枯黃的《大般涅槃經》對著平瑞行了個不標準的舊禮，像模像樣地說起文言：“大師，我乃有緣人，這本《大般涅槃經》是先父祖上留下的，個中諸多不明之處，實望大師指點。”平瑞原本在廟里就躊躇了半天是否要去應門，開門后又被王書鳳這一個禮一串話定住竟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沒吱聲。王書鳳抬頭看了看平瑞，平瑞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把王書鳳請進院子。他獨自一人住在這廟中已經四十年了，如今有人說說話還是樂意的。這樣，王書鳳和平瑞就熟識了。

平瑞實際上是個話匣子，打開了就閉不上，當年為了怕共產黨一槍斃了他才逃來過清靜生活的。六十多歲的他如今說起他曾經的歲月還是激動不已，“老姐姐，想當年我可是租界上的包打聽……”原本王書鳳是拿著《大般涅槃經》來討教佛典條義的，可沒想到卻成了平瑞的痰盂，他窩在喉嚨里幾十年的濃痰“咳咳咳”地一口一口吐了出來。王書鳳倒也樂意，反而詢問起過去曾和自己相好過的男人們后來都怎樣了。平瑞倒也能夠一一道來，他還有鼻子有眼地說起自己曾經還愛上過一個風塵女子，“她那叫美……”

王書鳳不由得想起了當年的自己。當年還是霞鳳的她如果不是因為懷了一個有頭有臉的男人的孩子，也不至于被那男人的老婆懷恨在心，找了一群小流氓潦草捆綁就丟進了蘇州河。動手之前有人還硬是扯下了她的一只紅洋鞋，對著她的腳踝腳背親了一番，才乘著夜色將她拋進蘇州河。

聽平瑞說那男人后來去了美利堅。

這天夜里，王書鳳就從床底下取出那只皮鞋盒，想著五十年前的一切嗚咽起來。

鎮上的流言越來越猖狂，浜邊刷馬桶的女人們似乎忘記了王書鳳已經是位古稀老人，在她們嘴里王書鳳仿佛又回到了妙姿柔音的年歲，她可以風騷地和廟里的和尚鬼混。誰都沒真正看清楚過廟里平瑞的模樣，他也已是耳順之年，可在“唰唰”聲中他卻仿若又回到了血氣方剛的年紀。

這流言卻因為田剛的溺水忽地歇止。

一瞬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條梨園浜上，因為據田剛說那天夜里他走在浜邊上忽然就覺得胸前有一股吸力背后有一股推力他就落水了。幸好他在老家宣城習慣了水性，只是被浜邊的石子刮破了臉蛋，嗆到了一口臟水，撲騰幾下就自己上了岸。很快就有人想到了十幾年前同樣莫名其妙落水的小馬兒，一時間，梨園浜里有妖邪的流言四起。清晨的時候，女人們刷馬桶時不再敢落單，也不像以往那樣閑情扯談，“唰唰唰”幾下，馬桶干凈了就立刻回家。

沒過多久，田剛的阿爸姆媽撤了帳篷退了租房帶著田剛離開了真如鎮，離開了這條妖氣重重的梨園浜。走的時候，田剛又塞給王沽一枚水果糖，兩個孩子的眼圈都紅紅的。

田剛的離開卻讓二馬很高興，他以為和王沽的二人團體又能夠重新恢復正常，因為鎮上關于王書鳳的流言已經平息，再也沒人會說“二馬姆媽看到……”這樣的話。可是，沒有想到的是，王沽卻加入了另一群孩子的團體，和一群女孩子跳起了皮筋。皮筋是女孩子極具天賦的游戲，二馬曾經偷偷地把惠芳抽屜里白色寬邊的制衣皮筋扎在板凳腿上練習過，他卻怎么也弄不明白這皮筋怎么能夠在腿上纏繞半天還能跳出各式花樣來。因此他沒能加入王沽的新團體，即使作為綁皮筋的“木頭人”，二馬也因為已經十五歲而個子過高。男孩子的團體更不愿意納入二馬，因為他們之中或多或少有人曾經因為想要加入二馬和王沽的團體而挨過他的拳頭。這樣，二馬就成了這鎮上游離的孩子。

江西郎中在一個清晨又回到了真如鎮，他在梨園浜邊遇上了和鄰居一起刷完馬桶回家的惠芳。大家幾乎都忘記了曾經在鎮上短暫逗留的這個郎中，可是惠芳記得。

一個星期后，馬大在股票交易廳里呆到了天黑，惠芳都沒有來喊他回家吃飯。馬大回到家，發現除了那半瓶瓷葫蘆丹藥外什么都沒少，惠芳卻不見了。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那天下午那個江西郎中也離開了真如鎮，有人說惠芳跟人跑了。

按照王書鳳的話來說那真是一個“流年”，沒過一個月廟里的平瑞口吐白沫蹬了雙腿。市里的教會后來大張旗鼓地在廟門口擺了超度陣，挽幅上寫著：明戒大師仙逝極樂凈土。其實，平瑞是誤食了一只半死的啄了毒谷的麻雀身亡的，因為教會方既不能透露真正的死亡原因，又無法提供可信的死亡緣由，這樣的死亡變得不明不白而且悲情萬分。

就在平瑞的超度儀式后，鎮長從玻璃櫥窗里的照片中走了出來，他宣布鎮政府決定重修真如古寺，重建真如古鎮，發展古鎮旅游業。大家都沒想到這座破廟里的元建大殿竟然是元代保留下來的原物，遠比赫赫有名的靜安、玉佛寺里重修的殿堂要有價值。

這天夜里下起了一場莫名的暴雨，伴隨著陣陣的雷聲。

第二天，王書鳳起了個大早，她拎起隔夜的紅漆馬桶像十年前一樣去梨園浜邊上刷馬桶，那個早晨她就在梨園浜邊上撿得一個女嬰的，她裹在一條深棕色小棉被里不哭不鬧緊閉雙眼。這天，王書鳳沒有在梨園浜邊上撿得女嬰卻在梨園浜的中央看到了一具女尸，她面朝下地浮在浜面，身體腫脹得如同氣球。

警車“嗚嗚嗚”地在鎮門口瘋叫一陣，還是沒能開進來。

那腫成氣球并且已經開始腐爛的女尸是惠芳，她沒有隨江西郎中離開真如鎮，而是被人用石磚敲碎了后腦推下了梨園浜。氣定風平的時候，尸體在近岸的蘆葦叢里，誰都沒發現浜里開始有一種異樣的惡臭，前天晚上下了大雨，尸體就隨著水流漂出蘆葦叢。尸體撈上來的時候，兜里還裝著半瓶粘糊糊的漿汁。

警察在一個星期后帶走了二馬，路過王書鳳家的時候，他看了王沽一眼。王書鳳這才發現二馬已經是個唇鼻間有絨毛的小伙子了，他看王沽的眼神是溫柔的，雖然這幾年王沽還是對他愛理不理的。

這怎么不是個流年呢，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居然成了殺人犯。

那天傍晚二馬游離于鎮上，在梨園浜邊上閑逛時遇上了惠芳和那個郎中。中午惠芳帶著那半瓶丹藥去找郎中，她還記得那個酣暢淋漓的中午。這次，郎中滿足了這個常年得不到正常夫妻生活的女人后，打包離開真如鎮。二馬聽到了他們離別的話語，他跟在惠芳的身后。眼前這個女人曾經溺愛小馬兒卻毒打他，她散播關于鳳阿婆的謠言害得如今三姑娘不搭理他，她竟然還和別的男人鬼混說自己的阿爸沒用……她才是最為下賤的女人！二馬順手操起一塊紅磚砸了下去，惠芳連聲都沒吭一下就倒了下去，不再動彈。二馬很冷靜地支起她的身體如同推搡小馬兒和田剛一般把這具還有溫度的尸體推下了梨園浜，然后回家洗手，等待馬大回來吃飯。

二馬作為少年犯判刑十五年。

年末的時候，王書鳳祈求著這流年趕快過去，一切的不如意和災難都不要重來。她坐在家門口的藤椅上，越過矮墩望著這條緩緩流動的梨園浜，忽然明白了為什么這條河浜會常年地發臭。

因為每天清晨鎮上的女人們都會拎著紅漆馬桶來到浜邊刷馬桶，“唰唰唰”的刷馬桶聲，“嘩嘩嘩”的浜水裹著污垢流走聲，還有女人們不停歇的蜚語傳播聲，她們樂此不疲，就像每天必須刷干凈隔夜的馬桶一般。據說很快政府就會派人把這條梨園浜填去，動遷居民。這座鎮子就如同涅槃一般慢慢死去，剝去外殼，期待重生。歷史、記憶、流言等等等等同原先真如鎮有關的一切就隱在梨園浜里，很快就只能埋在土下緩緩流淌。

雖然平瑞不是個稱職的住持，但他卻安心地呆在古廟里打掃廟堂，如果不是因為有他，說不定元建大殿早就給老鼠和螞蟻咬光蛀光，哪還有什么旅游觀光點。

正在這時，工人們在真如廟里大興土木，鎮長親臨現場指揮施工，這可是鎮政府財政收入的一塊肥肉，有了它就能帶動鎮旅游業的興盛，旅游業的興盛就能增加鎮政府的財政收入，增加了財政收入就能建一幢漂亮的鎮政府大樓，再擺開一個透明的琉璃櫥窗，陳列著政府工作獲得的獎杯獎牌……這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畫面啊。

工人們用土鏟鏟去了那一小片馬蘭頭，五花大綁地抬出那尊元代留下來的石雕佛像。鎮長看見佛像后面有一個用藍粗布包著的物件，他走過去俯身撿起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只紅艷艷的舊式洋鞋，可能因為用力過猛，搭轡處斷了。原本應該是藏在佛像后面的。

“垃圾！”鎮長把那只鞋扔向殿外的垃圾堆，立時揚起一陣灰塵。除了根的馬蘭頭綠油油的，斷了搭轡的洋鞋紅艷艷的，在陽光中被四處逃竄的灰塵籠出一圈金色的陰影。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