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國家一級導演、戲劇學博士王曉鷹執(zhí)導的話劇《哥本哈根》,是2000年獲美國普利策獎和托尼獎的話劇力作的中國版。圍繞著科學史上著名的“哥本哈根之謎”,三個人物——海森堡(梁國慶飾)、波爾(何瑜飾)、瑪格瑞特(楊青飾)展開的對話和思考。
[關鍵詞]交流 事實 科學 愛國
一、“交流的無奈”
《哥本哈根》給我最大震撼是“交流的無奈”(美國傳播學者彼得斯語),是speakinginto the air的傷感與悲壯。
人們總是渴望交流,也總是得到不同程度的失敗。柏拉圖把交流描繪成人際溝通的理想,但事實證明。這個理想不過是又一個烏托邦。處于“不同頻道”的人們,總是面臨意圖錯位,總是要面臨各種交流符號的殘忍背叛。
因此,當海森堡向別人解釋1941年他的哥本哈根之行時,他絕望的發(fā)現(xiàn),“一次又一次,我向波爾和瑪格瑞特,向訊問者們及情報局的官員們,向記者與歷史學家們。再三地解釋。解釋得越多,疑問就越深。”
有疑問,就有猜忌。交流總是在剛剛開始時就戛然而止。尤其在那個納粹便衣風行的時代。一個個隱秘監(jiān)視器讓交流變得危險。每人都在衡量自己的多少話會被竊聽,多少話會被告密。“言傳”被終結。“意會”也跟著被扼殺:哪怕兩人情同父子。
交流。回歸到沉默和言不由衷:也總是回歸到沉默和言不由衷。
《圣經》里言,“你們的話。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若再多說,就是出于那邪惡者。”但是,“是”與“不是”,竟然也沒有辦法在兩個腦袋之間成功傳達。數(shù)學應用于人時的確很怪。一加一會得出無數(shù)匪夷所思的和。是與不是,走到最后,是那個雞同鴨講的死胡同。
海森堡與波爾在滑雪屋打牌,波爾用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想像的順子,掏空了對方的錢袋。幾個精明的數(shù)學家,面對瘋狂自信的波爾,都對數(shù)學概率的信念動搖,慘輸。而實際上,波爾只是看錯牌而已。這樣的交流,蒙了自己,也把對方唬住。
劇中,德國與同盟國的原子彈研究,也是同樣的被蒙和被唬。大家緣于類似的恐懼,以為對方都在研究,以為先出牌的那一方就是獲勝方。在這個牌局中,被唬的一方反而大贏。
交流的障礙,直接的惡果是科學家的真誠合作不復存在。能指望彼此不信任的人們做出什么完滿的事呢?又一個囚徒困境。
然后,原子彈被同盟國搗弄出來;然后的然后。是它盛放于廣島、長崎。
彼得斯說,“交流作為橋梁的概念,總是意味著,有一個萬丈深淵需要我們去跨越。”但,愿不愿意去跨越。愿意付出多少努力去跨越,跨越的成本有多大、代價有多高……
話劇終了,還是實現(xiàn)了交流。但它的認知基礎是:“反正我們都死了好久了,誰也不會受到傷害。也不會背叛誰。”
成功的交流,非得等到死了之后才可以嗎?這是個讓人窒息的寄望。
二、事實與真相的不確定性
1927年,海森堡提出了“不確定性原理”(或“測不準原理”)。有人稱,這是人類無知的自供狀。這個原理本身我一點不懂,但不妨礙把它扯過來,套用于我想要表達的內容。
海森堡的哥本哈根之行目的為何?這是科學界和二戰(zhàn)中的一大謎團。他是了解波爾的裂變研究?是探聽同盟國的核研究進展?是向波爾證實德國沒有核項目?是去游說波爾阻止同盟國的研究并協(xié)作控制局面?甚至是炫耀他的道德高姿態(tài)?這些撲朔迷離困擾著世人。
海森堡到底是納粹的幫兇還是忍辱負重的完美化身?或許,瑪格瑞特對海森堡的評價一語中的,“你的才華就在于滑雪之飛速以至別人看不到你的方位。每次總有不止一個的位置,就像你的粒子。”海森堡的“方位”究竟在哪里,話劇就各種可能性進行了充分的探討。
多種假設性、多次推倒再寫、多個反復的交流……多角度,呈現(xiàn)的是多個可能的事實。而通過多個事實。才有可能漸漸逼近事實的真相。
劇中,波爾一直堅持,“再寫一稿”。每稿呈現(xiàn)出不同的海森堡:“羞怯、自負而又渴望討人喜歡”、“背負著無法承載的重任的人”。但每稿都是三張笑臉:海森堡的是尷尬、討好:波爾的是由熱情洋溢變得客套:瑪格瑞特的是彬彬有禮并心懷戒意。
于是,我們在各稿的變與不變之間,一步步探詢到各種可能,也一步步按照我們的理解逼近我們自以為的真相。
但這個真相也只是立足于想像的世界!話劇依然是虛構。“哥本哈根之謎”的合理的解依然在高高懸著。
有人把“news”一詞看作是“north eastwest south”的簡略,意思是新聞講述東西南北事,是對事實的復制。可復制的效果如何?里面有多少信息的流失與變異?
我們以為自己冷靜,以為自己洞察了一切,以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以為對東西南北明察秋毫。但我們卻有個致命的硬傷:我們觀察的盲點就是自己。海森堡是這樣,波爾是這樣,凡人如我們更是這樣。
所以,我們仍然解不開“哥本哈根之謎”,也仍然解不開生活中類似諸多謎題。
如同《追憶似水年華》,此劇也是一個沒有時空概念的意識表達。一直處于一種破碎與顛倒的主觀迷失狀態(tài)。
或許,劇作家以此來傳達事實的不確定性或測不準?
但,即便事實確定、測準了,就一定能通向真相嗎?多少個事實才能把真相這個圓畫完?天曉得。
西方新聞界有句話,“當戰(zhàn)爭來臨,真相是第一個犧牲品。”而我們生活的大大小小、有硝煙沒硝煙的“戰(zhàn)爭”還少嗎?
事實與真相,看來真的是“測不準”了。
三、愛國罪與罰
愛國,似乎是個沒什么爭議的問題。但在非常時期,對于非常之人,就不是一個簡單的yes or no能涵蓋。
陳獨秀在《我們究竟應當不應當愛國》一文。指出:“要問我們應當不應當愛國,先要問國家是什么。……我們愛的是人民拿出愛國心抵抗被人壓迫的國家,不是政府利用人民愛國心壓迫別人的國家。我們愛的是國家為人民謀幸福的國家,不是人民為國家做犧牲的國家。”
但是,“壓迫別人的國家”的子民,是不是就真的不應該有愛國之心護國之情?對此,海森堡反應強烈:
“……人們更容易錯誤地認為剛巧處在非正義一方的國家的百姓們會不那么熱愛他們的國家。我出生在德國,德國養(yǎng)育了我。德國是我孩提時代的一張張臉,是我摔倒時扶起我的一雙雙手,是鼓勵我、引我上路的一個個聲音,是緊貼著與我交談的一顆顆心。德國是我寡居的母親和難處的兄弟。德國是我的妻子,德國是我的孩子。我該知道我為他們選擇什么!再戰(zhàn)敗一次嗎?再讓伴隨我長大的惡夢重現(xiàn)嗎?”
海森堡像是在悲號,“我那親愛的祖國,我那已毀滅的、恥辱的而又親愛的祖國。”
海森堡被期望成為抵抗英雄,被期望參與策劃推翻希特勒:但海森堡明白,此舉的結果是“同其他人一樣被絞死”。自負敏感且理想主義的海森堡選擇了和納粹當局有保留有選擇的合作:冒著被世人遺棄的風險——對于波爾及瑪格瑞特,海森堡首先已經不是朋友:“首先。海森堡是一個德國人”。德國人占領了丹麥。而海森堡是德國人“其中的一個”。
“奧托·漢想要自殺,因為是他發(fā)現(xiàn)了裂變,他能看到自己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格拉克,我們年邁的納粹協(xié)調人,也要尋死,因為他的手是如此可恥的干凈。”
“如此可恥的干凈”?就是因為沒為國家有所作為。很可能,海森堡的恥感不遜于格拉克吧。
這究竟是海森堡政治上的失足還是其他?也許我們無權斷定和輕易指責吧。有時站著說話也會腰疼。
更何況,諸如愛或不愛國的問題,牽涉到誰贏得了詮釋歷史、界定歷史的權利。這至關重要。所有的斗爭討論,都跳不出歷史詮釋權的拉鋸戰(zhàn)的范疇。
罪與罰,愛不愛國,竟然也成為難題。
四、科學主義VS科學精神
“作為一個有道義良知的物理學家能否從事原子能實用爆炸的研究?”這是劇中幾次重復的問話。也是話劇致力于探討的問題之一。
波爾痛苦的是,物理和政治有時很難分開。這同樣是海森堡的痛苦。海森堡力圖有所作為。他想攜手同盟國的科學家控制局面,“我們可以一起停下來!決定在我們手中”。但交流的失敗讓海森堡的努力成幻影:交流的失敗讓大家都在倉皇:搶在敵手前面造出原子彈。先發(fā)制人,效果往往來的更快。
科學家應不應該為原子彈這樣的“兇器”負責?科學的責任底限在哪里?科學是否涉及終極關懷?
有人把對這些問題正反兩面的回答,作為“科學主義”和“科學精神”的分野。科學主義關注技術;科學精神關注技術背后的人。
海森堡在劇中講,“廣島的那個夜晚,奧本海默(曼哈頓計劃的負責人)說他的一大遺憾便是未能及時研制出原子彈來轟炸德國。”在這個層面上,或許奧本海默是科學主義的實踐者吧。
哪個具有科學精神呢?公認的大概是愛因斯坦。他在廣島、長崎原子彈事件后,發(fā)出警告:“原子彈的殺傷力已改變除我們的思想方法以外的一切,這樣,我們會逐漸陷入空前的大災難之中。”他悲傷的追問,“人在哪里”。
科學漸被工具化。有工具,就有使用工具的人,就有被工具強行打開的潘多拉魔盒。魔盒打開,連萬能的上帝都得黯然退居其后。
這個時候,人又在哪里呢。海森堡的臺詞可以表達一二:“炸彈扔在城市后所發(fā)生的一切,你從未有過一丁點兒概念,哪怕是常規(guī)炸彈。你們中誰也沒經歷過,一個也沒有。一天晚上,在一場瘋狂的空襲之后,我從柏林市中心走到郊外,當然沒有交通工具。整個城市在燃燒。連街道上的水坑都在燃燒,水坑里是溶化的磷。它粘在鞋上,像閃閃發(fā)光的狗屎。我得不停地把它擦掉。所有的街道好像剛被一群地獄的惡狗糟踐過。沒準讓你發(fā)笑。我的鞋還不斷燒起來,我的四周,是陷在火中的人們,燒得各種各樣、狼藉扭曲的尸體。而我想的卻是,在這個時候我怎樣才能再弄一雙鞋?”
在動蕩的大時代里,人會顯得好小好小:哪怕是可能造出原子彈的偉大物理學家。海森堡惦記的,不是科學,不是科學的責任,不是所謂的拯救世界:而僅僅是一雙微不足道的鞋子。
這是對“能殺盡世上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的神奇武器的莫大諷刺?
在那個“黑暗,絕對的和終極的黑暗”中,不再存在任何可困擾的問題,那是“連鬼魂也將死去”的時刻。
科學主義VS科學精神?費思量。興許一切尚處于尋覓的開端,人類的生命便終結于自己揚起的塵土。
“當所有的眼睛都合上,甚至所有的鬼魂都離去,我們親愛的世界還會剩下什么?我們那已毀滅的、恥辱的而又親愛的世界?”
我們,不過是“在世間游蕩的失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