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子如何不丈夫

關鍵詞:魯迅 憐子 柔情

摘 要:魯迅的詩《答客誚》體現了魯迅深切的憐子柔情，而且在寫法上不僅多次用典，還創造性地連續使用否定句#65380;反問句#65380;一般疑問句，將這種感情作了一次次的強調，為自己的愛子之情找到了充分的理由#65377;因此，這首詩可以被視為魯迅的愛子宣言#65377;

魯迅一生在創作小說#65380;雜文#65380;從事翻譯#65380;教學之余，還創作了八十多首詩歌，而且多為舊體，其中《答客誚》是一首體現魯迅愛子之情的詩，甚至可以說是他的愛子宣言#65377;通過這首詩，讀者可以看到與“橫眉冷對”#65380;“怒向刀叢”#65380;“金剛怒目”等完全不同的魯迅的另一面，那就是“俯首甘為孺子牛”的憐子柔情#65377;

談古論今，詮釋“豪杰”#65380;“丈夫”

“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65377;”此詩創作于一九三一年，寫此詩的原因就是要回答客人之“誚”#65377;那么，客人“誚”魯迅什么呢?就是魯迅對孩子的“溺愛”#65377;魯迅年近五十歲才有了海嬰，自然寵愛有加#65377;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多次言及自己的孩子，在看似不滿的話語中，表達的是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憐愛#65377;這里的“客”主要指魯迅的朋友#65377;雖然此詩的創作與當時所謂的文學家楊樹人之流造謠魯迅為愛子作周請客一事有關，但是，從此詩最后所贈之人——日本友人坪井和郁達夫可以看出，“客”主要還是指魯迅周圍的友人#65377;在這首詩里，魯迅借用了歷史典故，重新詮釋了“豪杰”#65380;“丈夫”的涵義，表明了自己的英雄觀#65380;父愛觀，充分地論證了自己愛子的理由，也使世人看到魯迅的憐子柔情#65377;

詩的首句“無情未必真豪杰”，表明了魯迅自己對于“豪杰”的理解#65377;傳統文化一直給人這樣的教育:真正的豪杰都不需要兒女情長，要做豪杰就必須舍棄愛情#65380;親情;英雄都該是一副冷面孔;豪杰與纏綿#65380;溫情無關#65377;而魯迅在這里明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無情并非英雄本色#65377;“未必”一詞用得很準確，說話留有余地，因為也有豪杰恰恰是在事業與情感的選擇中，放棄了情感，成就了事業#65377;所以，魯迅沒有搞絕對化，讓對方或不同意見者挑不出自己觀點的漏洞#65377;

“憐子如何不丈夫”一句，進一步表明自己的丈夫觀#65377; “如何不”三個字問得理直氣壯，讓人無可辯駁#65377;仿佛對面就站著他的論辯對手，表現的是魯迅不容置疑的愛子決心#65377;魯迅的憐子很出名，他也心甘情愿承擔這樣的名聲#65377;海嬰出生以后，魯迅經常在給友人的信中提及海嬰#65377;在致章廷謙的信中，魯迅談及海嬰的鼻子——“我毫不佩服其鼻梁之高”①，致韋素園的信中說:“我們有了一個男孩，已一歲另四個月，他生后不滿兩月之內，就被‘文學家’在報上罵了兩三回，但他卻不受影響，頗健壯#65377;”②致增田涉的信說:“我們都好，只有那位‘海嬰氏’頗為淘氣，總是攪擾我的工作，上月起就把他當作敵人看待了#65377;”③“海嬰這家伙反而非常頑皮，兩三日前竟發表了頗為反動的宣言，說:‘這種爸爸，什么爸爸!’”④致山本初枝的信說:“我們的孩子也很淘氣，也是要吃的時候就來了，達到目的以后就出去玩，還要發牢騷，說沒有弟弟，太寂寞了，是個頗偉大的不平家#65377;”⑤同時期給蕭紅#65380;蕭軍的信中，也談到海嬰的情況——“海嬰是好的，但搗亂的可以，現在是專門在打仗，可見世界是一時不會平和的#65377;” ⑥“孩子……越加搗亂，出去，就惹禍，我們已經受了三家鄰居的警告……我希望他快過二十歲，同愛人一起跑掉，那就好了#65377;”⑦魯迅致好友許壽裳的信也談到海嬰淘氣的事情，說他被孩子弄得頭昏#65377;有一次海嬰竟問魯迅:爸爸可不可以吃的?魯迅答:要吃也可以，自然是不吃的好#65377;從這些信可以看出，老年得子的魯迅對海嬰不僅是一般的疼愛，已經是以其淘氣為可愛了#65377;文中的“淘氣”“搗亂”“偉大的不平家”“頑皮”“敵人”“反動”等語，看似不滿，卻飽含愛意#65377;因為有了對海嬰的描述，我們看到了魯迅的慈父溫情#65377;海嬰就在魯迅向朋友的敘述中一天天長大了#65377;雖然魯迅一向用語簡潔，在情感方面也常常給人“硬”#65380;“冷”的印象，但談到海嬰卻如此不厭其煩，如此細致入微，甚至用了看似抱怨的反語和非常開明幽默的調侃#65377;無論什么表達方式，其中蘊含的恰恰是一個具有中國傳統性格的父親的愛子深情#65377;談著自己孩子的時候，魯迅是幸福的#65380;開心的#65377;海嬰帶給魯迅的是一個普通父親所擁有的快樂#65377;而海嬰可以如此淘氣，也正是魯迅對他寵愛有加的證據#65377;

最為生動感人的是詩的最后兩句，這是全詩的高潮——“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65377;”如果說前兩句魯迅以議論表明了自己的愛子之情，是直接立論，后兩句就轉為形象的喻證#65377;山野密林中“興風狂嘯”的猛虎，在出擊之前，也要時時回頭，不斷關顧自己的幼仔#65377;古時楚人稱老虎為“於菟”，“小於菟”即小老虎#65377;這里，魯迅特別提到常人印象中最不可能與柔情產生聯系的猛虎，用老虎舐犢之情類比人之愛子之情，從而無可辯駁地說明，愛護幼子是連猛獸都有的一種本能，是天經地義的#65377;即使兇猛如老虎，也依然會對自己的孩子充滿柔情#65377;那么，我來愛憐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過分或特殊呢?“知否”采用的是疑問的語氣，但表達的卻是毫無疑問的涵義#65377;表面是在問，實際是再次加強了立論的力度，明確了自己的觀點#65377;

巧用典故，感情層層深入

魯迅這首詩巧妙地借用了幾個典故#65377;為自己的憐子之情找到了充足的證據#65377;“憐子如何不丈夫”源自《戰國策·趙策·觸?說趙太后》#65377;觸 問趙太后“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于婦人#65377;”借助史料，魯迅有力地證明了“丈夫”憐子是古已有之，并非自己獨有的舉動#65377;“於菟”一語出自《左傳》“楚人……謂老虎於菟”#65377;這使這首詩既具有文人式的典雅，也便于和韻#65377;另據鐘敬文先生查考，本詩后兩句也有出典#65377;在清人伍涵芬所編的《說詩樂趣》中，就收有明人解晉所作的《虎顧眾彪圖》#65377;詩云:“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65377;”魯迅此詩看似俗白平易，卻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底蘊#65377;

而這些典故是通過不同的句式引入作品的#65377;四句詩中，魯迅分別通過否定句#65380;反問句#65380;疑問句，完成了詩的“起”#65380;“承”#65380;“轉”#65377;詩的首句“無情未必真豪杰”采用了否定句，這在詩歌創作中并不常見，但直白易懂，起到了開宗明義的作用#65377;第二句“憐子如何不丈夫”承接第一句，通過反問句式，在意思上更進一層，把“丈夫”與“憐子”聯系起來，全詩的題旨更加具體顯豁，范圍由一般意義的“豪杰”縮小到有孩子的“丈夫”們#65377;第三句干脆不再注意講究委婉與周嚴，直接用“知否”打頭，發出無可辯駁的質問——“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推出了最有說服力的證據#65377;語氣也更加堅定#65377;“未必”#65380;“如何不”#65380;“知否”都有否定語，卻使立論步步深入，也使感情越來越強烈，為最后一句的“合”做了充分的鋪墊#65377;待“回眸時看小於菟”一句出現，人們已經被山中老虎的舐犢之情所征服#65377;

值得注意的是，最后兩句詩本身還構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興風狂嘯”幾個字寫出了山中之王威風凜凜#65380;不可侵犯的雄姿和氣勢，它與上文的 “豪杰”“丈夫”著力凸現的是一種英武#65380;威猛之氣，而結句卻音情陡轉，由對猛虎雄威的渲染，轉入對無比動人而細膩的親情的描畫和贊美——“回頭時看小於菟”#65377;這是一種欲抑先揚的手法#65377;“興風狂嘯”與“回頭時看”，一個突出的是老虎的兇猛狂暴;一個強調的是父愛柔情#65377;二者一剛一柔，形成強烈的對比，凸現了親情的深切動人#65377;“時看”這個細節寫出了大老虎動作的猶豫與遲疑，而這種猶豫與遲疑不僅絲毫不影響它山中之王的霸氣，反而更加烘托出它的愛子深情，生動地詮釋了那句“虎毒不食子”的俗語#65377;老虎因在憐子這一點上與人的相通而得到了更多的認同，變得不再可怕了#65377;作品至此戛然而止，卻讓人回味無窮#65377;

這首詩以“答客誚”為名，實際已隱約透露了魯迅愛子近于“溺愛”的意思#65377;這是魯迅在為自己“溺愛”之名所作的辯護#65377;時至今日，過分的溺愛已經成了一種普遍現象#65377;今天的父親們很幸運，他們根本不必去“答客誚”，而是可以盡情地愛#65377;或許，當年一個普通的父親也可以安安靜靜#65380;無所顧忌地去愛自己的孩子#65377;而魯迅卻不可以，因為他既是名人，又是一個慣于“橫眉冷對”之人#65377;因此，他的愛子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65377;其實，魯迅對海嬰的疼愛，恰恰展示了他作為一名戰士的真實面目#65377;魯迅曾說“其實，戰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無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關聯，這才是實際上的戰士”#65377;魯迅的憐子之情體現了他作為常人的一面，使他顯得更加可親甚至可愛#65377;像所有的父親一樣，魯迅在臨終前，也考慮到孩子的未來#65377;他在看似戲謔的遺言里，囑咐許廣平:孩子長大，如果沒有才能，“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而是寧可“尋點小事情做”⑨#65377;這是一個普通父親愛子之情的最后也是最真實的體現，讀之令人動容#65377;

借《狂人日記》里狂人的一句話——“我怕得有理”，我們可以說——“魯迅愛得有理”!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張秀琴(1963-)，文學碩士，石家莊經濟學院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副教授#65377;

①②③④⑤⑥⑦ 《魯迅選集·書信卷》，山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128頁，第142頁，第290頁，第303頁，第302頁，第372頁，第395頁#65377;

⑧ 《魯迅雜文全集·這也是生活》，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98頁-第899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