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家丹青繪蓬瀛
2007-12-31 00:00:00李詮林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07年7期
旅日華人作家毛丹青一九八五年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系，后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是著名美學家李澤厚的高足#65377;毛丹青一九八七年移居日本，放棄了在日本攻讀博士學位的機會，進入日本公司工作#65377;現主要從事中日文雙語寫作#65377;在毛丹青的個人博客上有如下自我介紹:毛丹青，外號“阿毛
毛丹青的日文代表作《日本蟲眼紀行》曾在日本放送協會和中國國際廣播電臺連日朗誦播放#65377;“他是中國人#65377;他用日文寫作#65377;他用日文寫日常的日本人#65377;日本輿論認為他的日文著作是二十世紀最成功地描寫日本人的文學作品之一#65377;”②他對日本社會的觀察和描寫深刻細致，對日本的了解程度之深甚至連日本人本身都自嘆弗如#65377;毛丹青的散文作品曾經被日本高考命題組選為試題中的閱讀材料，把外國人寫作的日語作品作為考試閱讀材料，這在日本歷史上還是第一次#65377;而他用中文寫作的散文《明石飛鳥人》則被日本的多所大學選為日本學生的中文講習課文#65377;由于毛丹青突出的文學成就，他榮獲日本第二十八屆藍海文學獎#65377;
《日本蟲子·日本人》是毛丹青二〇〇一年出版的散文集，里面收集了他自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二〇〇一年的中文散文#65377;該書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細部的日本”包括有五十八篇有關日本社會文化的散文，第二部分“雙語猛獸”包括有八篇有關自己運用雙語進行文學創作時的體會的散文，另外還附有與北京大學英語系教授高一虹的通信《與高一虹教授談雙語寫作》#65377;第三部分“思念與故鄉同在”則訴說了自己經過旅日生活后對故國故鄉的思念與感受，共有九篇，最后還附有著名作家莫言寫給毛丹青的《你是一條魚》#65377;
毛丹青本來可以在日本拿博士學位，然后走學術之路，或者他可以趕趕時髦#65380;過一把“海歸派”榮歸故里的癮，但他放棄了這種選擇，他毅然決然地從日本市井最底層做起，去深入了解#65380;書寫日本的文化#65377;
語言轉換的藝術 毛丹青擅長用中日雙語書寫，特別是他用流暢優美#65380;猶如日本本土作家，甚至超越日本本土作家水平的日文來描述日本文化現象#65377;日本著名作家柳田邦男認為:“毛丹青的寫作讓人懷念當代日語中正在迅速消失的漢字之美，他把日語中的漢字魅力突出地表達了出來#65377;”日本文學評論家池內紀評價毛丹青的散文是“用蟲眼一樣的視點觀察的是一個個的真實”#65377;另一個著名日本文學評論家藤井省三則在《東京新聞》上撰文稱贊毛丹青“他幾乎是繼魯迅#65380;周作人以來最富感性與悟性的知日派作家”#65377;中國歷來的知日派作家數量就不多，真正寫過深入觀察思考日本社會與文化的更是寥寥無幾，其中較突出的有周作人#65380;廖承志#65380;戴季陶等，但受日本社會普遍認可的僅有戴季陶的《日本論》(寫于1928年)#65377;與這些前輩知日派作家或學者相比，毛丹青的卓異之處正在于他是用雙語(主要用日語)來寫日本的，恰如毛丹青自己所言:“我想為中日交流開辟政治和經濟之外的第三條道路#65377;”③他經常對日文本身進行一些創意性的寫作，因為日文不是母語，所以他時常把日語看作一條變動不居的“河”#65377;由于他對日語的熟諳，他有時甚至會感到“對日語本身的創意性的表達，很難翻成中文”④#65377;
最初從事雙語寫作的時候，毛丹青有著這樣的感受:“我使用的雙語是中日兩種文字，從表形上看，兩者都具有突出的視覺效應，尤其在漢字的融合中，有時如出一轍，有時竟然像過路的陌生人一樣，同樣的形狀卻包含了不同的內容#65377;”⑤但在他能夠駕輕就熟地進行中日語言轉換的時候，他突然驚奇地發現了這種語言轉換藝術所帶來的神奇感受和奇妙藝術效果:“那些熟悉的漢字就像一臺機器上的鑄件一樣，有時我想熔化它們，就往里面硬灌假名#65377;反過來，假名用的過多使文章太稀的時候，我干脆就把中文的漢字生搬進來，管它有沒有日語標準的讀法，也不在乎日本讀者遇見這些字會不會查字典，查了字典沒查到的話，會不會沮喪?會不會抱怨?所有這些憂慮一旦進入了日語的寫作，我發現自己居然身輕如燕#65377;”⑥
毛丹青曾經這樣評價自己的雙語寫作的感受:“用兩種語言寫作，就像拳擊比賽，對于一個意念有兩種語言相互爭奪，他們有時頭破血流，有時卻和顏悅色，如果只能用一種語言寫作，那就是健美操，沒人跟你當對手，但你也必須對別人裝笑#65377;所以，雙語寫作，比單語寫作要承受更大的壓力，更大的痛苦，但同時你也會獲得雙倍的快樂#65377;”⑦
哲學的視角與細部的美學毛丹青擅長以哲學的視角觀察#65380;思考日常事物，賦予世俗生活以光彩奪目的哲學迷思#65377;他的散文富有深刻的哲思意境，令人讀后揣摩#65380;玩味#65380;涵詠不絕，如話梅入口，如余音繞梁#65377;這和毛丹青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系，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對哲學有著深入的研究不無關系#65377;
在他的散文中，毛丹青對日本明治維新以來的日本現代文化進行了深刻的哲學思考，加以解剖，顯示其內在的本質#65377;“他在日常生活的細微末節之中發現了真正的日本#65377;”⑧他的散文深刻揭示了日本人的“國民劣根性”，這在中日文學史上尚屬首次#65377;因此，可以說，毛丹青可以稱得上是生活在日本的現代魯迅#65377;日本藍海文學評獎委員會如是評價他的散文:“他筆下的日本猶如一把尖刀插入日本人的胸中#65377;”其作品對日本號稱極具現代性和先進性的現代文化進行了解構與顛覆，其散文文本可視為后殖民乃至后現代話語的語言載體#65377;而用短小精美的文體對內涵豐富#65380;廣博的日本文化進行系統#65380;全面的解讀，無疑是用語言符號的小型碎片對大型的日本文化整體建制加以拼貼式的文學書寫與建構，因而具有敢于質疑權威，敢于反叛傳統與經典的后現代性#65377;例如，毛丹青在描述文化現象時，并未忘卻語言，這或許與他主攻的語言哲學方向有關#65377;他認為語言是一種風景#65377;他甚至將日語書稿排成一列，像欣賞風景一般地遠觀，然后再按照筆畫的濃稀來取舍日語中的平假名#65380;片假名，感到筆畫過于稀疏的地方甚至干脆用漢字來取代#65377;其它文化散文往往側重于文化的宏大描敘而不屑于語言文字的考究，而毛丹青的散文顯然與這種創作方法背道而馳#65377;“我喜歡日常的細節，這個喜歡隨著年歲的增長變得越來越執著#65377;現在想起來，原來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供職的時候，我是非常喜歡理論的，沒有細節，都是一些概念#65380;思辨與玄玄乎乎的學問，想起來很豐富，實際上卻是空泛的#65377;”⑨
毛丹青就這樣開始致力于將哲學思辨融匯于日常細節的美學探索#65377;收入《日本蟲子·日本人》的散文大都是這樣做的#65377;如曾經獲獎的《落櫻的季節》，故事就來源于作者的日常生活經歷:“我在商社工作的時候，同事的女兒得了絕癥#65377;她對爸爸說她想看櫻花，但是從她的病床平視望出去，只能看到櫻花樹的頂部#65377;一場大雨過后，所有的花都落掉了#65377;為了讓女兒如愿以償，我的同事連夜去撿櫻花花瓣，鋪在樹后面的小山坡上，等著女兒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能夠看到#65377;我和另外一個朋友守在病床前，在局限的視野里真的能看見那一片櫻花坡#65377;”后來女兒病逝了，這位同事慌忙拿著還沒有鋪完的櫻花跑回來，放櫻花的袋子在樓梯上磨破了一個口子，花瓣就撒落下來#65377;當滿含熱淚的他跑到毛丹青面前的時候，身后的櫻花在路上撒成了一條花線#65377;毛丹青就這樣把痛徹人心的生死離別與生命短暫的櫻花結合在一起，描繪出了日本人的悲情情結#65377;
《紅點鮭》則記錄毛丹青與妻子在日本的一段親身經歷#65377;妻子在德國的學習即將結束，她面臨著在兩個戰敗國的去留間做出選擇，猶豫不決#65377;后來她決定先來日本看看#65377;妻子喜歡釣魚，毛丹青就開車帶她到山里搭了一個帳篷去釣魚#65377;在那里，他們看到了山澗里有很多紅點鮭魚拼命逆流而上，目的是到自己的原居地去產卵#65377;紅點鮭的壯舉深深地感動了他們，他們最終放棄了釣魚，用塑料缸裝著這些紅點鮭幫它們越過障礙#65377;到達平靜的水域之后，紅點鮭開始在水中痙攣#65380;戰栗著身體產卵，卵像云朵一樣在水底噴發#65380;綻放#65377;受到這種強大的生命力量的震撼，妻子終于決定前往日本定居#65377;
正如書名《日本蟲子·日本人》一樣，毛丹青透過一個個如蟲眼般細小的孔道細致入微地觀察這些平凡普通的日本人的生活細節，通過精雕細描的日常生活敘事去發掘那些連日本人自己都忽略了的細節美#65377;
距離美感與中日文化的互滲盡管旅居日本，但毛丹青一直保持著與國內文化圈密切的呼吸關系，母語文化始終給予他寫作的給養#65377;毛丹青的散文文字優美#65380;構思精巧，是較典型的“美文”，有中國小品文的遺風，而不是枯燥的說教#65377;其散文有深度，有廣度，同時也不乏文采#65377;讀毛丹青《日本蟲子·日本人》，能夠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文章中所流露出的明末小品文的遺風:充滿靈氣，不生硬，不枯澀，令人讀后有空靈剔透的清新感，使人于不知不覺中受到性情陶冶#65377;
毛丹青在觀察#65380;體驗日本文化的同時，還以旅居日本的華人的身份反觀中國國內的各種新舊文化現象，書寫出自己當下的審美感受，敘寫身在異域的鄉愁與反思#65377;他將中日文化有益地加以對照比較，從而給讀者以跨越時空的距離美感，滿足不同國度#65380;不同文化階層的讀者的閱讀期待#65377;
毛丹青曾經覺得自己永遠都看不懂日本人的面孔，不知道對方是在笑還是在哭#65377;“在酒店里你會聽到日本女人說話時的嗓音是浮在上空盤旋的，等客人一走又一下子降落下來#65377;我曾經傾聽一個藝妓談論我衣服上的一個亮片#65380;一座木橋上一顆釘子發出的亮點，還有她一分為二的生活，但我從沒有看到過她真正的面孔#65377;”但他所寫的有關日本文化的散文成功之處恰恰體現在這些書寫引起了日本民眾的共鳴，得到了日本民眾及知識文化界的肯認#65377;這說明他對日本國民性格與日本民族文化的理解是極為到位的，是切中肯綮的#65377;比如他對“日本蟲子”的解釋:“日本人工于精#65380;細#65380;專，崇尚秩序和集體#65377;追求準確#65380;一絲不茍和瑣細，連商品都以‘精巧于小’，而非‘萬全于大’著名于世，這樣的習慣和心理，猶如螞蟻#65380;蜜蜂那種社會性的小昆蟲#65377;也許這些特性，使得他們善于模仿#65380;超越而難以開啟大手筆;說話也多繞著彎子，叫人費思量;野性發作，不可理喻，自當屬于動物世界#65377;這些散在的印象逐漸在腦海中匯總#65380; 加深，終于構成一幅似蟲非蟲的草圖:日本蟲#65377;”⑩許紀霖教授認為:“日本蟲，好一個精彩絕倫的比喻#65377;過去我總是相信概念的魔力，現在發現，一個具體的意象或隱喻，其內涵要遠遠大于抽象的概念#65377;比如對我們的東鄰，學術界用過的分析框架和描述性概念不知多少，但就這么一個輕輕巧巧的‘日本蟲’，竟然將日本人性格中幾乎所有的側面，都涵蓋殆盡!”⑾
毛丹青之所以能夠成功，一方面由于他能夠洞察日本文化，深入挖掘出它的本質，另一方面則是由于他是全身心地真誠地融入日本主流文化的，他學習日本語言#65380;體會日本文化#65380;吸取日本文化中的精華，同時也對其糟粕保持足夠的警惕，他同日本國內的不同階層#65380;不同文化程度的友好人士結成了至情至性的知交#65377;也正因為他的這種真誠#65380;投入，又不乏保持自我#65380;自尊#65380;自強并自愛的處事態度，才使他獲得了日本主流文化界的認可與褒贊#65377;“故鄉匯集了我們的喜悅和苦衷#65380;興奮與疲勞，但是正是這種催動心靈的力量也許會為中國的藝術做出一個側面的寫照#65377;”⑿中日雙語寫作的卓異形式的背后隱含著的是作者深邃的哲學思考與中日優秀文化的互滲，而這種書寫狀態的象征符號意義則更值得深究#65377;在日本海的寬闊水域里，這條來自美麗的金水河的北京“毛丹青魚”⒀靠著冷靜的觀察#65380;深刻的思考，游得舒心自由#65380;暢快而美麗#65377;我們期待他在以后的創作生涯中，用他的神來之筆繪出更精彩的蓬瀛文化圖#65377;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李詮林，文學博士，福建師范大學閩臺區域研究中心研究員#65380;文學院講師#65377;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65380;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65377;
① “阿毛博客” http://blog.sina.com.cn/m/maodan-qing，“我的公告”欄#65377;
② 毛丹青《日本蟲子·日本人》，廣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扉頁#65377;
③ 浙江工商大學日本語言文化學院“名家風采”系列講座“日本與我的日常——蟲眼看東瀛”，“旅日學者毛丹青先生講演會預告”，2006年9月15日#65377;
④⑦ 《放眼過云高——雙語作家毛丹青訪談錄》，人民網日本版，2002年，http://japan.people.com.cn/2002/02/28/riben20020228_17269.html.
⑤⑥ 毛丹青《走向日本人的語言旅程》，見人民網“中日論壇”，2005年12月25日， http://www.qglt.com/bbs/ReadFile？whichfile=324886typeid=18.
⑧⑾ 許紀霖《新民晚報》書評，轉引自呂文浩《商業和文壇兩棲的毛丹青》，《人物》，1998(11)，第154頁#65377;
⑨ 毛丹青《閑走日本》扉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9月版#65377;
⑩ 毛丹青《日本蟲子·日本人》，廣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66頁#65377;
⑿ 《徐珂·毛丹青談話實錄》，日本東京《新華僑》雜志社2000年2月全文刊載#65377;
⒀ 莫言《你是一條魚》，毛丹青《日本蟲子·日本人》，廣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355頁#6537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