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藏獒》 敘事藝術 尚奇 比照
摘 要:長篇小說《藏獒》,以其富有特色的地域文化和豐厚的思想內涵,強烈吸引和震撼著讀者#65377;本文就評論者相對淡然的敘事藝術作些探討,以期從藝術化的角度重新認識這部小說#65377;主要有三點:明顯的尚奇傾向;貫穿全篇的多維比照;人與物互滲的心理描寫#65377;
小說是一種敘事的藝術#65377;一部優秀小說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受眾對其所敘事件的認可#65377;這種認可是一個滿足閱讀的心理體驗過程,既包含故事內容引發的共鳴和思考,也有敘事技巧帶來的審美享受,二者共同體現小說的閱讀價值#65377;如何讓平凡的生活表現不凡的情趣,如何讓曲折的經歷點染傳奇的色彩,真正使讀者一飽眼福,敘事技巧在小說文本中的功用是相當重要的#65377;不具備駕馭小說題材的成熟技巧,再好的故事亦不能加工為成功的藝術作品#65377;
眼下的小說評論仍多著眼于文本內容的闡釋與批評,而對藝術特征的關注則較少#65377;這種失衡現象,也使小說創作出現了重內容#65380;輕形式的傾向,藝術加工頗顯粗糙,缺少耳目一新的精品#65377;夏天敏的《好大一對羊》獲得廣泛贊譽的一個重要因素,就在于作者敘事藝術的大膽創新,突破了舊有的敘事模式,構思精巧別致,使很一般的故事煥發出難以磨滅的藝術魅力#65377;同樣,轟動二〇〇五年文壇的楊志軍的長篇小說《藏獒》,以其富有特色的地域文化和豐厚的思想內涵,強烈吸引和震撼著讀者#65377;關于其文本內容展開的多重評論,同樣證明了這部小說獲得的空前影響#65377;這里,筆者無意對此再作挖掘,而想就評論者相對淡然的敘事藝術,作些探討,以期從藝術化的角度重新認識這部小說#65377;
一#65380;明顯的尚奇傾向
尚奇,是我國古代小說的普遍藝術追求#65377;從六朝的志人志怪小說#65380;唐傳奇#65380;宋話本#65380;明代的“四大奇書”(《三國》《水滸》《西游記》《金瓶梅》)到清代的《聊齋》等,以“奇”為美的敘事傾向是很突出的#65377;盡管后來的小說創作中,以展現日常生活和平常人故事的作品占了多數,但敘寫“尚奇”,“凡中見奇”的審美理念,仍然體現在作家的創作中#65377;只不過,故事本身離我們的生活太近,不免淡化了小說的這種色彩,讀者已很難感受到“尚奇”效應的存在#65377;目前,對于大多蝸居在城市的作者而言,要使自己的作品突破平庸,以“奇”制勝,抓住讀者的“獵奇”心理——一種渴望閱讀新鮮作品的沖動,的確是心有余而力不足#65377;我們經常鼓勵作家出去走走,深入基層,不都是在保證創作源泉的鮮活和新奇嗎?《藏獒》獲得認可的優勢在于,為讀者打開了一扇神奇的窗口,也復蘇了小說創作中久違的奇幻敘事藝術,是一部奇特的小說#65377;小說中的環境#65380;人與物的形象#65380;故事情節等都有一種非凡的傳奇色彩,體現了小說明顯的尚奇傾向#65377;這種“奇”來自真實的生活,又涌動超越現實的雙翅,翱翔于亦真亦幻的靈動空間,從而構筑了小說精彩理想的藝術世界#65377;
小說故事發生在令人神往而又敬畏的三江源藏區#65377;那里有綠到天際的草原,與天比高的雪山;有與草原生死相依的牧民#65380;駿馬和草原的守護神——藏獒;有飄香的奶茶#65380;糌粑和祛病消災的神奇的藏藥#65380;佛經;有遍布四野的禿鷲#65380;野狼#65380;雪豹#65380;藏馬熊等等#65377;這些彌漫角角落落的藏族風情,均使小說環境呈現高大#65380;神秘的地域特征#65377;當濃郁得化不開的地域文化以神奇的面孔,向讀者迎面撲來時,閱讀的快感便滲透到每一個細胞,心胸似被雪水澆筑,剎那間清純#65380;寬廣#65377;尤其難忘的是,在萬年積雪聳成了海的昂拉雪山里,有巨大山巔中突然跌落的詭秘#65380;幽深的密靈谷,有兀然冒出的一座終年不落雪的雕巢崖#65377;密靈谷曾是身患瘟病的藏獒集體殉難的僻所#65377;密靈谷里有天賜的密靈洞,是藏族高僧修行的絕妙圣地#65377;雕巢崖棲息著數千只以滅鼢鼠和鼠兔為生的雪雕,保護著草原的生態#65377;還有比昂拉雪山大得多的萬年沉寂的黨項大雪山,數不清的冰窖成了復仇者肆意釋放邪惡之火,并最終埋葬自己#65380;埋葬仇恨的祭地#65377;
神奇的土地上生活著神奇的藏獒#65377;藏獒是藏族文化的驕傲,“是一種高素質的存在,是游牧民族借以張揚游牧精神的一種形式,藏獒不僅集中了草原的野獸和家獸應該具備的最好品質,而且集中了草原牧民應該具備的優秀品質”(《藏獒》序)#65377;小說中,藏獒已成為牧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融入他們的血肉之軀#65377;牧民給予藏獒少有的尊重#65380;厚愛和信任,并以藏獒的標準評價人格#65377;這種超越人與物界限的親密關系,是在長期的歷史積淀下培植而成的,是在相互依賴的生存過程中逐步融合的結果#65377;藏獒的神奇不僅體現在偉岸#65380;剽悍的體格和少有的力量#65380;勇氣,更表現在人所不及的完美品格上#65377;作者用近乎理想的夸張筆調塑造了一個個形神兼備#65380;充滿個性的藏獒,展示了一個奇特動人#65380;精彩紛呈的藏獒世界#65377;
這些藏獒都有響亮而不凡的名字#65377;岡日森格是雪山獅子的意思,多吉來吧是善金剛的意思,大黑獒那日是獅面黑金護法的稱呼,大黑獒果日是勇健神母的稱呼#65377;其他如獒王虎頭雪獒#65380;白獅子嘎寶森格等都是富有王者之氣的英雄美名#65377;它們各個英武強壯,身手敏捷,通曉人性,忠于職守,為主人和所屬獒群出生入死,很少違背行事的準則,是犬類中少見的精品#65377;特別是當它們的尊嚴受到傷害,當神圣主人的權威和個人欲望沖突時,它們都選擇了同一條道路——自殺#65377;這種舍生取義的壯舉,令人肅然起敬#65377;為捍衛如山峰高聳的王者威儀,虎頭雪獒的生死較量雖以失敗結束,但一個偉大的生命走向死亡的悲烈一幕,卻史詩般銘刻在游牧民族的記憶中#65377;岡日森格歷經磨難#65380;數次死里逃生的傳奇遭遇,詮釋了無私無畏#65380;慷慨赴難的大丈夫氣魄和民族氣節#65377;你能說,作者僅僅是在寫一群藏獒嗎?現今藏獒物種的衰落和稀少僅僅是量和質的減少與退化嗎?當藏獒的“神奇”逐漸成為過去,重新認識藏獒在游牧文化中的突出地位和影響,正是作品給我們帶來的蕩人心魄的沖擊波#65377;
小說中的“父親”等漢族干部#65380;活佛#65380;藏扎西#65380;藏醫都是消除游牧部落間的仇恨,使草原走向團結的支點,也是漢藏文化相知相融的紐帶#65377;當踏上草原的時候,真正熱愛它的人同樣會博得它的愛戴和擁護#65377;父親的傳奇經歷集中體現在他對藏獒超乎尋常的愛心和信任上#65377;他不恨咬自己的大黑獒那日,不怕嗜殺成性的飲血王黨項羅剎,拿過鋪蓋露宿原野,日夜陪伴在受傷的藏獒身邊,只一味用身心去化解它們心中的仇恨和敵意,溫暖和喚起它們的善行#65377;父親博大的愛心每每換來起死回生的神奇效應,被當地人稱為“漢扎西”,是給草原帶來吉祥的好人#65377;是父親對藏獒的誠摯感情成就了父親在藏民中的威望#65377;神奇的藏獒是草原的守護神,一生喜歡藏獒的父親似乎注定是上天派來保護它們的神圣使者,因而父親贏得了整個草原的尊敬#65377;“仙女”梅朵拉姆穿梭在并不熟悉的數百只藏獒(狗)中卻一臉安然,所有的牧民#65380;藏獒都喜歡她;在父親的感染下,連平素怕狗的麥政委都奮不顧身去保護一只藏獒,白主任更是犧牲了生命#65377;是什么讓這些平凡的人們擁有了如此神奇的舉動?那是人和藏獒相互間的關愛#65380;牽掛,是生命臨危時雙方無言的承諾#65377;人類和藏獒在同一片天地,和諧共處,坎坷同擔,這正是小說展示的理想社會#65377;當人類成為世界的主宰而像狼一樣瘋狂去剝奪和殺害我們身邊的物類時,我們是滿足了自己的私欲,但卻失去了一個原本充滿個性和生機的世界#65377;當“神奇”的物種越來越多地走出我們的視野,我們堅守的世界還有多少瑰麗的色彩?
二#65380;貫穿全篇的多維比照
《藏獒》以西結古和上阿媽兩個草原部落的仇恨為背景,圍繞上阿媽的一只藏獒——岡日森格和七個孩子的命運,演繹了兩個部落化解仇恨走向統一的傳奇故事#65377;在敘述故事時,小說采用貫穿全篇的比照手法,把各類事件連綴起來,組成一個多維的網狀結構,勾畫出一幅反映藏獒與藏民生活的民俗風情畫#65377;
先看整體性的比照#65377;有兩個草原部落的仇恨斗爭,包括各自的牧民和藏獒間的勢不兩立的較量;有兩個部落對待藏獒的不同態度而引發的空前戰爭;有部落內部正義和邪惡的殊死搏斗;有獒類世界爭奪王者尊嚴的血腥廝殺;有藏獒和獵狗不同標準的處事行為;有藏獒和野狼力量和智慧的較量;有狹隘自私的復仇者和寬容仁慈的愛惜生命者之間的持久斗爭等等#65377;這些尖銳的矛盾沖突和全景式的比照,注定了小說情節的波瀾起伏和對其主題的多面思考#65377;這種比照既表達了明確的是非觀,也展示了生活的復雜性#65377;
局部性的比照帶給我們的心靈震撼更為強烈#65377;如大黑獒那日由先前對公獅子岡日森格的極端仇恨,到后來的一同養病#65380;戀愛甚至為愛而撞墻自殺,并最終背叛了所屬群類,和岡日森格并肩生活#65380;戰斗,這種前后轉變的過程,既是藏獒世界豐富情感的寫照,也是兩個部落仇恨融解的預示#65377;再如,飲血王黨項羅剎在邪惡復仇者的調教下,注滿仇恨的種子,瘋狂屠戮,又在奄奄一息時經寬大仁慈父親的精心療傷,也由惡向善#65377;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草原上還有什么化解不開的仇恨呢?還如,小說中僅有的兩次性描寫,一次是關于人的,一次是關于藏獒的#65377;前者是李尼瑪強迫梅朵拉姆的行為,是單方的性占有,沒有愛情的愉悅,反成了李尼瑪出丑的記憶——不去用心愛藏獒的人,只會成為它們仇視的對象#65377;后者是經歷了愛恨交織#65380;生死考驗的情感糾葛后,自然生發的兩情相悅的沖撞,是愛的升華,是攝人心魄的激情場面#65377;李尼瑪最終離開了“仙女”,而兩只藏獒的愛情卻經得起時間的磨礪,感情篤深,專一執著,如鉆石般恒久#65377;人類的愛情在藏獒面前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諸如此類的比照,讓我們從不同側面去感悟小說,不僅增長了我們的見識,也豐富了我們的思想#65377;不僅是父親拿藏獒的標準來衡量如何做人,讀者在閱讀小說時,也會不自覺地把藏獒的品質和人進行比照,結果是,藏獒的精神讓我們既崇敬又愧疚#65377;它讓我們為曾經擁有并日漸逝去的美好人性而唏噓不已#65377;當物欲的爭奪已成為時代的主流,精神的家園到底該有誰來守護?正如出版者所言:“當人們總想把自己變成狼時,人性莫非只好讓狗替我們珍惜#65377;”藏獒是我們做人的一面鏡子,這種比照帶來的發現值得每個人去深思#65377;
三#65380;人與物互滲的心理描寫
藏獒不能像人一樣言語,但卻比人類善解人意,既會揣摩人的心思,還能憑敏銳的嗅覺和直覺提前預知將發生的事#65377;小說為了刻畫一個個有血有肉#65380;有豐富情感#65380;有個性的藏獒形象,充分調動心里想象的空間,把人與物#65380;物與物當成可以交流的對象,相互滲透,以心理描寫推動故事情節和人與物性格的發展#65377;讀者常會被小說中這種精彩的描寫所深深吸引#65377;而人與物的界限在心理交流的過程中早已淡化,他(它)們都是能恨#65380;能愛,有種種思想的活生生的形象#65377;
如大黑獒那日受傷后,由仇視到容納父親的心理轉變過程,就是在人與物的心理溝通中展開的#65377;先是強忍著傷痛和憤怒聽任父親接近它,并認定父親藏著陰謀,進而疑惑:“他怎么可以空著手呢?”父親愣愣看著它,想除掉這只傷害自己的惡狗,“又突然沒有了力氣和勇氣”,覺得“一點也不恨它”#65377;父親的手在它的毛浪里輕柔地撫摩,它享受著這種舒服,心里卻在排斥:“容忍你但并不一定接受你,不咬你但并不一定喜歡你#65377;”在父親細心的照料下,大黑獒那日日漸康復#65377;為救岡日森格,當父親和四個僧人的血流進它的體內,它感激的淚水汩汩流淌,感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還有那日#65377;那日情不自禁地搖動感激的尾巴,連它自己也奇怪這種莫名的變化#65377;后來,它不僅接納了父親,還愛上了岡日森格#65377;飲血王黨項羅剎受傷后,父親同樣用超人的勇氣戰勝了可怕的邪惡#65377;這里,人與物情感的交流#65380;滲透都在情節中占了重要的位置#65377;父親用自己的寬容和愛心一次次和解著兩個部落人與人#65380;狗與狗之間的敵意,并最終實現了草原的團結#65377;
值得一提的還有小說物與物的心理交流和物的直白,由于滲透了濃厚的人情味,越發顯現出藏獒的神奇#65377;如岡日森格和那日由恨到愛的情感糾葛;白獅子嘎寶森格和虎頭雪獒間數次不動聲色的心理較量;果日和那日姐妹倆感情立場的轉換過程;嘎寶森格吞食幼子時的心理獨白;那日撞墻自殺前的矛盾心情和嘎寶森格跳崖自殺前的受辱直白;灰色老公獒和果日失去獒王的迷惘#65380;哀痛心理等等#65377;這些細膩#65380;傳神的心理描寫,與作者長期與藏獒為伍#65380;深刻了解藏獒有直接的關系#65377;藏獒在作者眼里如父親#65380;牧民一樣的親切,是生命中難舍的情結#65377;寫人重在寫心,寫藏獒也在寫心,小說互滲性的心理描寫撐起了藏獒神奇豐富的心靈世界#65377;
《藏獒》在藝術上值得探索和借鑒的地方還很多,這也是小說的魅力所在#65377;它對于倡導小說精益求精的藝術追求方向,無疑有一定的示范作用#65377;當然,這部作品也還有敘事藝術中的瑕疵#65377;比如,在《藏獒》當中,“父親”不止一次地說道:自己前世也是一頭藏獒,也想著來生再做藏獒——這樣的強調或者表白在整個書中至少有六次以上,我覺得,這樣的一種過度表白恰恰走向了他所要效果的反面,他的故事不是很自然,有多處讓人覺得連續的生硬#65377;還有對史料的引用,不是經由藏獒或者人之口……凡此種種,而使得整個長篇有了遺憾#65377;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王 銳(1971-),甘肅山丹人,甘肅河西學院中文系講師,文學碩士#65377;主要從事文學閱讀學研究#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