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任洪淵 詩 思 宇宙 生命
摘 要:當代詩人任洪淵的早期詩歌道路,可以看作是詩與思#65380;詩與宇宙#65380;詩與生命合一的歷程#65377;
任洪淵(1937-),當代著名詩人, 四川邛崍人,長期在高校從教#65377;著有詩與詩學合集《女媧的語言》#65380;散文體詩學專著《墨寫的黃河》,部分作品選入國內外選集#65377;任洪淵的詩及其詩學主張富有極強的個性和深度,在當代詩壇可謂獨樹一幟#65377;臺灣著名詩人洛夫與任洪淵知音互賞,曾賦詩《隔海的嘯》贈任洪淵,詩云:我聽到你隔海的嘯聲/一身的鋼在自己的深處/鏗鏘#65377;這幾句應該說是對任洪淵詩歌獨特個性的最好概括,也是對任洪淵詩歌寫作意義的充分肯定#65377;任洪淵的詩歌主張是“對西方現代主義與東方古典詩學雙重超越”#65377;近年來,任洪淵主張復活漢語語詞的活力,掙脫母語的層層縲紲,發出自己“原創性的”呼喊,因此,“語言的任洪淵運動”既是他的詩歌的實踐特色,也是他在當代詩歌史上的主要貢獻#65377;他的詩歌藝術旨趣與現代學院派詩人代表卞之琳#65380;聞一多等一脈相承,他的詩被譽為是當代學院派詩的典型#65377;①正是在這樣的詩歌史價值和寫作意義上,任洪淵及其詩歌研究為當代學術界所重視#65377;筆者認為,任洪淵的早期詩路歷程曲折獨特,對其詩歌風格和美學特征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追溯過去,是認識詩人及其詩歌的一個重要基點#65377;為此,本文將著重探討任洪淵早期詩歌道路及美學特色的形成過程#65377;
任洪淵的早期詩歌道路,可以看作是詩與思#65380;詩與宇宙#65380;詩與生命合一的歷程#65377;深厚的思想蘊涵#65380;鮮明的宇宙意識#65380;飽滿的生命激情是其詩歌的三個基本美學特征,也是其對詩歌的美學追求,這是伴隨他早期詩歌道路中經歷的一次次轉變而逐步生成#65380;發展并相互聯系起來的#65377;在這一歷程當中,我們可以清楚地見出這樣一條脈絡,即:詩人是如何由一個思想的求索者轉變成為一個純粹的詩人,如何從藝術的必然王國走向詩的自由王國#65377;
一#65380;詩與思
詩的創作和思一樣以同一方式面對著這同一問題#65377;②
——海德格爾
應當說,詩人走向詩歌的道路,不是一個詩歌天才自然的趣味之路,而首先是一個年輕的思想者充滿痛苦的求索之路#65377;詩人走向詩歌的原因是和中國特殊的歷史分不開的#65377;
一九五七年的春天,對于許多所謂的右派“分子”都是不平常的春天,然而對一個剛剛二十歲的大學生來說還是太冷酷了#65377;敏感的心#65380;真實的眼#65380;正直的人格,使“我那么早就經歷了一次思想的危機”#65377;“對于我,十九世紀文學,特別是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具有另一種意義#65377;我懂得了普希金早春的憧憬與幻滅#65377;從他的《致恰達耶夫》到《致西伯利亞囚徒》,從他的《致大海》到《阿里昂》,我開始寫詩了#65377;我一九五七年的第二重宇宙是普希金一八一八年《致恰達耶夫》的低微的回聲#65377;”③可以看出,是歷史背景的驚人相似,使年輕的任洪淵走進十九世紀的俄羅斯文學——不是為尋求文學的滋潤,而是為那能夠撥開烏云的思想#65377;從一開始,普希金給予他的便不只是文學的熏陶,更重要的是思想的照耀;在那個不能用喉嚨發出真實聲音的年代,年輕的任洪淵首先選擇的是普希金的思想,也必然地選擇了普希金的詩——既然腳下的大地不屬于我,那就營造另一個新宇宙吧!從一開始,便是生命自由的壓抑和著思想的痛苦誕生了詩人#65377;從此,思成為詩,詩即是思#65377;
二#65380;詩與宇宙
一九五七年,詩人寫下《第二重宇宙》,書寫出當時的思想狀況,抒發了一個年輕人尋找信念的心聲:
我愿借取你的一分光明一分熱力
加速我思想的星云,組成井然的天體
升起吧,信念的太陽
給迷亂的星以光的位置
運行吧,思索的行星
沿著確定的軌跡
——《第二重宇宙》
信念的太陽#65380;思想的星云#65380;井然的秩序#65380;確定的軌跡,這是詩人理想的天空,也是詩人理想的世界#65377;從此,營造這理想的“第二重宇宙”一直是詩人不懈的追求#65377;此后,太陽#65380;月亮#65380;星#65380;云#65380;風以及飛鳥這些天空意象,一直貫穿在他的詩歌創作中,成為他詩歌典型的標志#65377;詩人的宇宙意識也可以說就此萌芽產生了#65377;《第二重宇宙》盡管寫得那么早,卻可以看作是詩人詩歌生涯的奠基之作,它對于研究詩人及其詩歌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65377;正是從這首詩開始,詩人踏上詩歌的道路#65377;但是,還遠遠談不上詩歌本身的自覺,詩在于他,只是一條抒發思想的通路而已#65377;
一九五七年至一九七〇年,大地更加晦暗,詩人的天空也越來越黑#65377;多么需要一次傾天覆地的巨響,多么需要一次光輝的照耀!一九七〇年,河北潮白農場上空,彗星燒破了天空,那是詩人多少年的等待!
已經有多少多少年的等待
神奇的你才照臨我的天空
……
你,光華不滅運動不息的星
煥然穿行在星星與星星之間
你是一輪飛翔著的太陽
……
你來了,滿天是旖旎的夢
你去了,帶走多少欲飛的心愿
……
或許,只要你曾照耀過我一次
我在塵垢中也能變得和你一樣燦爛
或許,在我送你遠去的一瞬
我已經找到了和你一樣華煒的起點#65377;
——《彗星》
宇宙的壯麗,彗星的光芒不僅照亮了詩人的天空,也照亮了詩人的心靈#65377;這時的詩不是寫出來的,是詩人心靈里流淌出來的,是被彗星照亮的情感#65380;思想#65380;語言自由奔涌成了詩,如果說,此前的詩歌創作主要還是思想的自覺,那么,這時的詩才緣于心靈的感悟,至此,一個真正自覺的詩人誕生了#65377;如同他自己在詩中所寫的那樣:在我送你遠去的一瞬/我已找到了華煒的起點——一個真正的詩人的起點#65377;于是,雪萊的“云雀”就飛成了詩人“一輪飛翔著的太陽”#65377;但是,《彗星》對于詩人的意義不止于此#65377;如果說轉變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那么他同時也代表著一個完成,即從《第二重宇宙》開始構造的詩歌天體到《彗星》降臨就已完整地升起了,它標志著詩人的創作開始形成獨特的印記,從此,詩情化做天空中一束束繽紛的煙花#65377;
三#65380;詩與生命
當我一進入對個體生命的體驗和對存在本體的沉思,我文學的二十世紀也就開始了#65377;
——任洪淵
一九七六年,詩人的創作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契機#65377;當時,不僅中國大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詩人自己的情感世界也掀起了巨大波瀾#65377;F·F,一個美麗的女性走進了詩人的世界#65377;生命之燈第一次被照亮,生命之火第一次被點燃,詩第一次被賦予了生命的光彩,詩和生命相撞擊了,詩人寫下了他發表的第一首愛情詩《黑陶罐——給F·F》#65377;從此,詩人的世界里再也不能沒有詩,因為詩與F·F連在了一起,因為詩與生命連在了一起#65377;
然而詩人卻同時遭到來自時代的壓力,那就是中國當代詩壇正在崛起的朦朧詩潮#65377;年輕的朦朧詩人的身姿那么獨特,他們“思想”的愿望那么強烈,他們言說的方式那么新奇,他們年輕的力量那么強大,他們耀眼的才華光芒四射以至集中了所有人的視線#65377;到底以怎樣的姿態步入年輕的詩壇?是匯入時代大潮發出共鳴,還是遵從自己內心自我吟唱?詩何以為詩?對于剛剛從“思想”中走出的詩人來說,一方面是內在噴涌欲出的生命力,一方面是外在時代浪潮的呼喚力,四十歲的詩人陷入了苦悶#65380;孤獨#65380;與時代矛盾錯位的尷尬境地#65377;作于一九八〇年的《天鵝的歌聲》形象地描繪出詩人的孤獨和困境:
翩翩的翩翩的鵠影
你為何不邊飛邊唱,自翔自吟
聽著四周相答相和的啼喚
你也漠然地沒有一聲回應
注定了,莫非這就是我的命運
你飛翔,我只能望你的遠影獨吟
而當你的歌聲云外飄來
我卻不能與你同歌——那已是你聲斷的時辰
然而,困境沒有使詩人卻步#65377;在天鵝高潔自清#65380;志向遠大的身影里,詩人看到了自我,也作出了選擇——堅守自我,堅守自己對詩的信念 :
世間不能失去你的影
世間也不能失去你的音
我要與你同唱最后的歌
和你不絕的音響,天地長聞
……
讓我就是清風,與你同飛
我也有環天的羽翼伴你遠巡
我一刻也不會垂翅棲息,墜地死去
我在奮發的節奏里永生——共你不死的歌魂
——《天鵝的歌聲》
一切都蘊積著,只等一次爆發#65377;一九八一年二月十九日寫下《船》的那個早晨,對于詩人來說,當然具有特殊的意義#65377;
第一片芽,第一棵樹,第一只船
我一直懷有種子最初的心愿
沒有被泥土掩埋,也不會葬進波底
我再生了,俯瞰著汪洋的海面
我有大地和海兩重的生命
我是船
——《船》
是種子就要發芽,何況一直就懷有種子最初的心愿!是種子萌芽#65380;樹葉吐蕊#65380;船頭劃開水面的聲音激活了詩人,這分明是生命的第一動!“在這個早晨,我生命的門豁然洞開,我聽到了自己生命的躁動與喧囂#65377;我為F·F寫了《生命——青春組詩》,她使我在四十歲的時候開始了沒有第一次青春的第二次青春”——生命覺醒了,生命的巖漿如同火山噴涌,長久的壓抑終于等到了爆發的一刻#65377;以F·F為根源,以《船》為契機,一次轉折完成了,一個詩人再生了#65377;帶著新生的力量,詩人走上了年輕的詩壇,開始了對生命的禮贊:
我的帆早已升起
升向太陽邊
——《帆》
我所有的花都在太陽下開放了
我也升華在陽光里
——《初雪》
我每一天都在重新開創
轉向東方,東方總是迎著一輪
為我升起的太陽
——《地球在我肩上轉動》
我說
它沒有因成熟而衰敗的季節
卻早已結果
它的果實和種子
就是太陽
——《太陽樹》
這些詩,幾乎每首都鼓蕩著生命勃發的沖動與激情#65377;還是詩人升起的那個天空,但已是注入生命活力的新宇宙#65377;昂揚的#65380;蓬勃的#65380;開放的#65380;紛飛的都是飽滿激蕩的生命情愫,今天的太陽已成為新生命的象征#65377;如果說此前的詩也在追求生命自由,那更多是由于理性的覺悟作用,而這時已是生命自身的感動使然#65377;因此,對于詩人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的#65380;承前啟后的轉折時期#65377;確切地說,詩人的當代詩人生涯是從這一時期開始的,因為,與其說詩是生活的反映,不如說詩是詩人對生命的體驗更切合詩的真諦#65377;從此,詩人走向詩的自由王國#65377;
從身體的覺醒與生命的解放聯想到語言的生存與漢語的復活,這是一脈相承的美學思想發展的結果#65377;可以說,沒有早期詩歌道路中一次次的轉折與蛻變,就沒有今天的詩人,正是早期漫長而曲折的詩路歷程,奠定并形成其獨特的詩歌創作風格和美學追求#65377;因此,對于詩人及其研究者來說,他的早期創作道路具有重要而特別的意義#65377;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石鳳珍,山西大同大學文史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現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郭劍卿,山西大同大學文史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批評#65377;
① 參見李怡:《任洪淵與中國學院派詩人的選擇》,《西南師范大學學報》,2000(2),第86頁-第94頁#65377;
② 見《詩·語言·思》序言,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2月出版,北京#65377;
③ 文中所引作者所說的話與詩歌,全部出自任洪淵的詩與詩學合集——《女媧的語言》,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年9月第1版#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