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模糊與復雜中訴說真情

關鍵詞:伍爾夫 結構 同一性

摘 要:伍爾夫的《海浪》徹底突破了傳統敘事文學的框架模式，透過文本表層的零碎#65380;混亂，借助于對音樂樂章與海浪意象的精妙運用，伍爾夫所實現的既是她對傳統文學結構規范的有意革新，同時也是她對人類生命同一性認識的詩意化闡釋#65377;富有意味的人生隱喻使這部作品的結構藝術充滿了詩情畫意#65377;

《海浪》歷來被認為是伍爾夫所有作品中最為難懂的一部作品，結構的反常性更使普通讀者在閱讀這部作品時難以把握其內涵，梅·弗里德曼曾經指出，“《海浪》的手法同我們在意識流小說中習慣看到的完全相反，它倒是具有精心安排的結構的一種簡化綱要，其復雜性幾乎全部表現在這個綱要中”①#65377;在《海浪》的創作日記中，伍爾夫自己也承認，“我這輩子從未構思過如此模糊而復雜的結構”②#65377;

《海浪》結構的模糊主要在于伍爾夫在這部作品中幾乎完全取消了傳統小說的標準化框架——情節，“沒有約定俗成的那種情節#65380;喜劇#65380;悲劇，愛情的歡樂或災難”③#65377;與傳統小說相比，戲劇性因素在整部作品中顯得極為“貧乏”#65377;而且《海浪》雖然在外形上非常接近于“舞臺劇”，六個人物逐一登臺，依次亮相，滔滔不絕的言說占據了全書絕大部分篇幅，但事實上這部作品卻是她全部小說中最缺少交流#65380;最缺少戲劇性的一部，《海浪》里人物的“善談”，不以對話為目的，也不以同一個故事的多側面講述為目標，人物各自的言談即使偶爾可以被其他人聽到，卻完全不等同于現實世界里的交流方式，更極少會引發出任何戲劇性的效果，“因為每一個人物都在獨白敘述中被孤立起來了#65377;……每一個人物都只連續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寫自己的小說”④#65377;

但表面的零碎#65380;模糊并不代表整體性在《海浪》結構中的真正缺失#65377;誠如米哈爾斯卡婭所說，伍爾夫作品的結構，“總是給人某種理性主義的感覺，讓人覺得里面有一番周密的苦心思考，使她的小說區別于許多現代主義作家那些結構混亂而故作松散的作品”⑤#65377;事實上如何把分散的六個人物的聲音整合在一起，如何在六個人物中間建立一種有機性的聯系，這些問題在《海浪》的創作過程中，片刻也不曾被伍爾夫所忽略#65377;她在一九二九年十月十一日的日記里寫道:“不論什么時候，我寫下一點，就得仔細考慮一下它與其他許多事情之間的關系，我雖然可以毫不費力地往下寫，但總不時地停下來，考慮一下整體效果，特別是構思有沒有根本性錯誤?” ⑥在一九三〇年十二月三十日的日記里，她又再次提醒自己“估計這部作品需要的是整體感” ⑦#65377;

《海浪》結構整體感的藝術建構奧秘主要是由兩套系統來完成的#65377;首先它類似音樂樂章的構成#65377;正如作品第九章中伯納德代表敘事者對六個人物的故事所作的總結:“多么宏大的一曲交響樂啊，包括它里面的和聲和不和諧音，它的高音清亮，低音重濁，接著又昂揚激越起來!每個人奏著他自己的曲調，用小提琴，長笛，小號，定音鼓，或者其他各種各樣可能的樂器#65377;”《海浪》的外形結構非常像一曲交響樂，九個無標題章節恰似九個樂章，在每個樂章里，六個人物獨立的內心獨白呈現出六個聲部的對位，它們構成和聲，組成了一個和諧的有機整體#65377;

對于海浪這一意象，伍爾夫在寫作的過程中一直在不斷地思考著#65377;《海浪》最初被稱為“飛蛾”，后來才被正式改名為“海浪”，作品以“海浪”為題，本身就暴露了“海浪”在整部作品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性意義#65377;在創作日記中伍爾夫曾說:“我認為《海浪》正在消融成一系列戲劇性獨白#65377;重要的是得以海浪的韻律將它們組接起來#65377;”“各部分的協調最后需要海浪的介入才能結束#65377;”⑧海浪在各章抒情引子中都有出現，而且在大自然的景象刻畫中，海浪的描寫始終占據著最為重要的位置#65377;海浪的韻律在黎明時分從海洋的波濤中興起，像血液的搏動一樣起伏沖擊，直到結尾時發出碎裂的聲響，它融入了小說的每一處，支撐著每個部分，并將它們統一為一個整體#65377;

伍爾夫對《海浪》結構整體感的設置在維持作品正常的完整性要求外，在深層意義上是與她對人類生命的同一性認識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65377;伍爾夫曾經坦言，“在《海浪》里，我并不關心個別生命，而是關心許多生命的結合” ⑨#65377;A·H·邦德也指出，“每一個個體自身都是不完全的，而只是一個更宏大的整體的組成部分，這一主題在伍爾夫所有的作品中一再出現，并在《海浪》里達到了頂點#65377;這部作品是對貫穿于生命循環過程中的同一性的建構和消解的無與倫比的研究”⑩#65377;《海浪》的兩套表層結構系統也都無不承擔著表達作品深層主題意義的功能#65377;

《海浪》中以六個人物的聲音為代表的六個不同的聲部和以六種不同的性格為代表的六支不同的旋律，橫向看來各有自己鮮明的特色，如柯林斯所說:珍尼代表著肉欲本能，蘇珊代表著自然生活，羅達與路易相似，代表著與世界的異化關系，內維爾代表著明晰的頭腦，伯納德代表著一種內部聯系#65377;⑾但這些不同的聲部#65380;不同的旋律雖然各自有微妙而明顯的差異，但它們在差異中卻保持著相互的和諧，縱向上更有一種和聲對位的關系#65377;六個人以同步的進程走完了由童年到老年的生命進程，他們在生活中擁有過一些共同的經歷，如一起在花園里的玩耍，一起在寄宿學校里的生活，一起聚會等，分開后他們也一直彼此思念，他們熟知對方的思想#65380;行動和反應，他們對自我和對他人的認識從來無法涇渭分明地被剝離開來，各自的感受#65380;幻想#65380;體驗#65380;思索#65380;活動經常互相之間產生交叉，每個人的聲音雖然彼此獨立，但也都可以從其他五個人的聲音中獲得補充#65380;映照和圓滿#65377;正如伯納德所說:“我不是一個人;我同時是好幾個;我簡直不知道我究竟是誰，——是珍妮，蘇珊，奈維爾，羅達，還是路易，也不知道怎樣把我的生活與他們的生活區別開來#65377;”各人的生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互相交織成一個整體的生命之網#65377;這說明作品中以六個人物為代表的六種個體的生命和人格并非是各自分離，不相聯系的獨立實體，而是從整體生命中分解出來的六種生命的樣本，六種生命的類型，它們雖然面目迥異，但擁有相同的本質，當它們結合在一起的時候，所呈現的就是一個完整的“人”#65377;

作品中六個人的共性意識生動地體現在他們對書中一直未曾公開露面的神秘人物波西弗的共同的感情上#65377;波西弗是作品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基本結構要素，他在六個人的生命記憶中，在他們的抒情獨白中，反復地呈現，實際上一直在發揮著音樂的“主導動機”的作用#65377;波西弗作為六個人眾聲喧嘩的暗中趨向，集中地表現在作品第四章的倫敦聚會中#65377;他是六個人物行動上和心理上的共同的內聚力的核心，伯納德說:“我們是被一種共同的深刻感情吸引來參加這次圣餐的#65377;”⑿路易說，波西弗“使我們感到，當我們像一個肉體#65380;一個靈魂原來彼此孤立的部分又互相會合在一起時，還竭力想說‘我是這個，我是那個’，是十分荒唐的#65377;……為了渴望獨立，我們故意突出自己的缺點和自己特別的地方#65377;然而我們腳下卻正有一根鏈子在不停環繞#65380;環繞，繞成一個鐵青色的圈子”⒀#65377;波西弗的存在，使他們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生命的圓潤#65380;成熟和意義#65377;餐桌子上的一朵紅色康乃馨在他們意識中的剎那變化是他們七個人的生命真正地融合在一起的生動象征，“那只花瓶里有一朵紅色的康乃馨花#65377;剛才我們坐在這兒等待時還是一朵單純的花，而現在卻成了一朵七邊形的#65380;花瓣重重#65380;紅中帶褐發紫的花，挺立在銀白色的葉叢間——這是一整朵每一只眼睛都曾作了它各自的貢獻的花”⒁#65377;

在海浪意象系統中，海浪也是對人類生命的一種隱喻#65377;伍爾夫曾用海浪為喻來評價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她說一般素材都是由“深深的感覺的水庫所構成”，人物形象“正是從這感覺的深處涌現出來，像波濤一般形成了，然后那浪花破裂了，重又沉沒到那個誕生了它們的思想#65380;評論和分析的流動的海洋之中”⒃，一定程度上，這段話也可看作是伍爾夫對自己《海浪》的一種深刻闡釋#65377;海浪把人物在生命歷程中的不同時期以及同一時期內每個人的不同形態予以了整一，濤生濤滅中浪花的神奇變幻演繹的是人物個體生命的多彩多姿，六個人分開來是一朵朵形態各異的浪花，匯集在一起則是翻涌奔騰的生命的海洋，生命的形態在共時和歷時的坐標上都被形象地呈現了出來#65377;而起伏漲落中無數朵浪花向海洋的匯集，展示的則正是無數的個體生命向人類共同生命的匯總#65377;另外海浪永不停息的節律變化——涌起和碎裂，碎裂和涌起——串疊起的也是一個關于生命之浪潮生潮滅的主題#65377;海浪的涌動及其不間斷的重復既演繹著個體生命從涌起時的童年象征到碎裂時的老年隱喻，也更演繹著人類生命世世代代的生生滅滅#65380;繁衍不息#65377;海浪的激蕩拍擊，代表著人類世代生命搏擊的節奏#65377;它“引入了生命的第一階段，又圓滿完成了最后階段，并響徹了整部小說，支撐并沖擊著人類的努力”#65377;海浪這個視#65380;聽聯覺的意象，使人生的比喻在這部作品中充滿了詩情畫意#65377;

伍爾夫一向有要將小說建樹成一種偉大的藝術形式的理想，吉·杜南曾經指出，伍爾夫的小說信條是“祛除不可能性”，在《海浪》里，她終于達到了自己的理想狀態#65377;《海浪》的敘事藝術相對于傳統的閱讀常規來說，的確是一種不同于任何既有的可能性的獨特創造#65377;它不僅與十九世紀的現實主義小說迥然不同，即使是和作家本人在以往創作中的實驗也相去甚遠#65377;它徹底拆除了一切傳統的金科玉律，擺脫了客觀現實對于作家表現人物內心世界的羈絆，為小說藝術找到了一種嶄新的綜合性的有意味的形式，完成了她反映內在真實，表現現代人心靈的美學追求#65377;其所實現的既是義無返顧的不懈創新，也是作家要“使個別的生命沉沒在一種更普遍的視野之中”⒄的思想意圖#65377;伍爾夫以自己的獨特方式完成了小說敘事藝術的現代性嬗變#65377;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李紅梅(1972-)，山東濰坊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比較詩學與歐美文學研究#65377;

① [美]梅·弗里德曼:《意識流，文學手法研究》，申麗平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93頁#65377;

②⑥⑦⑧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伍爾夫日記選》，戴紅珍等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頁，第122頁，第131頁，第129頁#65377;

③⒂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論小說與小說家》，瞿世鏡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8頁，第272頁#65377;

④⑤⑾ 瞿世鏡編選:《伍爾夫研究》，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404頁，第62頁，第329頁#65377;

⑨⒃⒄ [英]林德爾·戈登:《弗吉尼亞·伍爾夫——一個作家的生命歷程》，伍厚愷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第290頁，第346頁，第333頁#65377;

⑩ Alma Hallbert Bond，Who killed Virginia Woolf ？ Hu-man Sciences Press，1989，p.30.

⑿⒀⒁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海浪》，吳均燮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95頁，第104頁，第96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