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傷逝 探索人性 現代主義力作
摘 要:本文通過對《傷逝》的分析,指出作品深刻剖析了人的靈魂#65380;人性和精神世界,揭示出現代人的精神本質和豐富的人性,對人生之路和生命意義做出具有超前性質的探求,是一部探索人性的現代主義力作,并與當時其他作家作品進行了對比#65377;
《傷逝》是魯迅作品中唯一以愛情為題材的小說,描寫了“五四”時期一對青年知識分子君和涓生的愛情悲劇#65377;文化巨人魯迅以深刻的思想#65380;強烈的情感和完美的藝術造就了小說豐富的內涵,作品以“反抗絕望”的戰斗精神在深廣的文化哲學層面上,對生命意義進行了思考,深刻剖析了人的靈魂#65380;人性和精神世界,揭示出現代人的精神本質和豐富的人性,對人生之路和生命意義做出具有超前性質的探求,是一部探索人性的現代主義力作#65377;
魯迅一貫重視對靈魂的剖析,甚至是嚴厲的拷問,他不僅時時刻刻在解剖別人,而且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自己#65377;在小說中,作者嚴厲地批判了人性中的“痼疾”#65377;小說通過對內的文化視角,向人的內心深處開掘,有力地深化了作品主題#65377;
作品的這一主題主要是通過涓生的形象深刻地表現出來的,魯迅對他的批判是較為嚴厲的#65377;《傷逝》揭示了主人公的靈魂深處,打破了“瞞和騙”,逼迫著人們正視人心#65380;人性中的卑污,承受精神上的苦刑,促使精神世界在靈魂的震動中發生變化#65377;作者讓涓生以第一人稱的“手記”的形式,回憶他與子君在戀愛#65380;同居和分離后的心路歷程,細致入微地表現了人的精神世界的復雜#65377;知識分子的特征是長于思考#65380;重視精神追求#65380;內心豐富而敏感;而愛情從本質上說也是精神的,是人類精神追求和人性最高境界的升華,魯迅把涓生——這個“五四”時期受資產階級思想啟蒙影響的青年知識分子,放置于愛情婚姻這一人生舞臺上,極其深刻地揭示了人的靈魂和精神世界#65377;特別是讓涓生處于尖銳的矛盾沖突之中,使他的心靈無處躲藏,在無可逃避的抉擇和進退兩難的處境中,暴露他靈魂深處的卑怯和人性中的陰暗面,充分體現了魯迅小說“表現的深切”,是“顯示靈魂的深”的①#65377;
在戀愛時期,他對子君的愛是那樣的“純真熱烈”,作者寫了他對子君的一往情深和體貼呵護,這時的涓生身上不僅表現了陷入情網中戀人的心理狀態,而且也表現出他把對子君愛情上的追求看作是人生的全部和最高意義#65377;當他聽到子君說出“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時,“很震動”了他的“靈魂”,“而且說不出的狂喜”,他為子君而“驕傲”#65377;此時,完美的愛情和理想的愛人填補了他生活和心靈上的寂靜與空虛,愛便成了一切#65377;但從涓生對子君的“驕傲”中,也隱隱地流露出他作為啟蒙者在心理和人格上的潛在優勢感和未脫盡封建男權社會男性的優越感#65377;
同居生活也是涓生與子君的愛情一步步走向悲劇的過程#65377;新婚期,他對子君的愛就開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先是對子君“溫習舊課”的被動,作者寫涓生常是“被質問,被考驗”,“被命復述”,這里已流露出他輕微的不滿與厭煩,這時的涓生已與子君拉開了心理距離,他和子君之間仿佛也正向著“看”與“被看”的關系演變,而沉浸在幸福回味中“出神似的凝想著”的子君身上就已經顯露出了被看者的悲劇色彩,但這種感情的裂隙仍然被“熱烈純真”的愛情所掩蓋著#65377;同時,涓生“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不過三星期”,他發現自己與子君之間產生了“真的隔膜”#65377;這里,既反映出由于涓生子君對愛情的不同理解和思想認識的差異給兩人感情上所造成的裂痕,也表現出男性和女性對愛情婚姻的不同追求和感受#65377;生活中有這樣一句名言——“愛情,是女人生命的全部,卻只是男人生命的部分而已”,子君正是把美好的愛情和婚姻當作人生的最終目標來追求和維護的#65377;然而,涓生已經“清醒”了,感悟出“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65377;即使雙方之間有花草與雞狗愛好的差異,但此時涓生的感受仍是一種“寧靜而幸福”的新婚的快樂#65377;生活已撩開了神秘的面紗,子君已不再是那個令他仰慕的“愛情女神”,他對子君的“清醒”,表現出他更多的心理優勢,我們看到涓生只希望理想化的完美的愛情與愛人,而不愿接受現實的婚姻的心理狀態#65377;
涓生雖然在思想上對愛情與人生有了更“清醒”的認識,但在行動上,他卻并未使愛情有所“更新,生長,創造”#65377;眼看子君“傾注著全力”,日夜操勞家務,變得平凡#65380;庸俗#65380;失去人生追求,他在心理上產生了陰影#65377;面對“終日汗流滿面,短發都粘在腦額上;兩只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喪失了青春美感的子君,他在情感上更感到痛苦和不滿#65377;在“涓生失業”這一嚴峻的考驗面前,子君的“變色”#65380;“較為怯弱”已使他“痛心”;當看到子君“很見得凄然”#65380;“很怯弱”時,他非但沒有設身處地地理解子君,理解她為生計而產生的憂慮和擔心,心中卻“忽然有安寧的生活的景象——會館里的寂靜”,涓生靈魂深處的卑怯,人性中的自私就顯露出來#65377;從涓生對于子君的愛情中可以看出,他一直處于一個啟蒙者#65380;大男子主義的心理優勢,子君的堅決無畏曾使他傾倒,他陶醉于完美的愛情#65380;理想的人生,容不得婚姻生活的平凡庸俗,接受不了子君的軟弱和操勞家務的勞苦形象#65377;小說通過表現涓生靈魂和人性中的“痼疾”,揭示出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和隔膜,人生的孤獨與悲涼#65377;
當子君“沒有先前那么幽靜,善于體貼”,不能給他提供滿意的“服務”時,他便給她“看一點怒色”#65377;子君“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更增添了他的不滿#65377;失掉了油雞和“阿隨”的子君“很頹唐”#65380;“凄苦和無聊”,以至于“凄慘”“冰冷”,這些卻僅僅使他“很吃驚”,認為“又何至于此呢?”這里充分顯示了他們之間愛情已逝,深陷于不愿交流#65380;無法交流的“隔膜”之中,也更暴露了涓生的冷漠,加重了人生的孤寂和悲苦無助之感#65377;
涓生逃離了沒有愛情的家庭,在反思中他看出子君的勇氣都失掉了,她的思想和言論“到底也還是一個空虛,而對于這空虛卻并未自覺”,于是他對子君徹底失望了,他的愛情之夢也隨之破滅#65377;這時,他明白了“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為了“求生”他決絕地要遺棄子君#65377;正如易卜生所說:“有的時候我真覺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緊的還是救出自己#65377;”②魯迅以人道主義精神,對涓生靈魂和人性中的卑怯#65380;自私#65380;冷漠進行了批判,指出了極端個人主義的危害,尤其是對他人所造成的傷害,反映出個性解放思想中的一些負面影響#65377;對于子君,涓生一方面用個性解放思想去要求她;另一方面,卻用封建意識來安慰自己#65377;他鼓吹男女平等,又不能意識到在家庭中他本身正造成并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種不平等#65377;
在魯迅的思想中,一方面是個人主義,另一方面是人道主義#65377;當涓生面對無愛的婚姻和生存的壓力時,在“兩難的選擇”中,個人主義思想與人道主義思想一直在他頭腦中激烈交鋒#65377;要遺棄子君的想法定下來以后,面對子君,他的“苦痛”增加了,“只得勉力談笑”,然而卻感到“空虛”的“惡毒的冷嘲”#65377;要“明告”她時,看到子君“孩子一般的眼色”,他又“沒有敢”,這種“犯罪感”折磨著他,不忍心殘酷地傷害“孩子”一般的子君;但要做“真的人”的思想又使他不能“安于虛偽”,在心靈的巨大沖突中,個人主義占了上風,為了“新的路的開辟”#65380;“新的生活的再造”,他說出了他的“真實”#65377;然而面對子君“孩子似”孤苦無助的眼光,他感到良心受到巨大譴責,在他的“犯罪感”中作者對涓生的靈魂和人性進行了鞭笞#65377;“冰的針”在刺著涓生的靈魂,使他逃不掉自責和對子君的懺悔,“黑暗中忽然仿佛看見一堆食物,這之后,便浮出一個子君的灰黃的臉來,睜著孩子氣的眼睛,懇托似的看著我”;“又仿佛看見子君負著虛空的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65377;當聽到子君的死訊時,他對自己進行了最嚴厲的批判,他看到自己拋棄子君后并沒有達到預想中的理想人生,然而子君卻為他的追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悔恨和悲哀懲罰著他,這是涓生人性的回歸,是良知的復蘇,他為子君生命的毀滅而痛悔自責#65377;這里體現了魯迅對個人主義的深刻反思和批判,對人道主義的深情呼喚#65377;而涓生所得到的也不過是“空虛和寂靜”,這更讓他感到悲哀,這樣的結局卻是他徹悟人生后追求“生路”所導致的,這就使涓生的人生追求具有了悲劇意味#65377;
魯迅說:“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③,而人生有價值的東西,就是人的存在,毀滅首先是人的生命的逝去,這種逝去是人生時刻在發生的生命現象,毀滅性就是人生的本態#65377;叔本華也認為,悲劇以“表出人生可怕的一面為目的,是在我們面前演出人類難以形容的痛苦#65380;悲傷,演出邪惡的勝利,嘲笑著人的偶然性的統治,演出正直#65380;無辜的人們不可挽救的失陷;(而這一切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此中重要的暗示在,即暗示著宇宙和人生的本來性質”④#65377;魯迅在《傷逝》中,通過表現美好生命和美好愛情的毀滅,展示兩個青年“有價值的”覺醒和反抗,最后彷徨于無路這一悲劇性結局,流露出對主人公的深切同情和對迫害年輕生命的封建禮教的憤怒抨擊,從而在這種必然毀滅的悲劇命運中探尋著人生的意義,深化了作品的主題#65377;
作品通過描寫涓生在戀愛中對子君的熱烈追求,同居期間對子君逐漸冷淡,愛情之火熄滅后面對無愛的婚姻的無奈和痛苦,為“求生”而把子君推向絕境的冷酷,著重描寫了他在“無愛的婚姻”中精神上的痛苦以及面對子君死亡所受到的巨大良心譴責和深重的懺悔,深刻地表現了“五四”時期中國知識分子絕望的心路歷程#65377;魯迅準確地揭示出他們在希望中覺醒,又在覺醒中面臨無路可走,真實地展現了他們在希望中徘徊,在絕望中掙扎,在虛妄中反抗,反抗沒有希望的“虛望”,最終無所歸依的精神命運,從而把人性的悲劇提升到人類生存的總體背景上來把握,表現了人生的絕望和悲哀,寂寞與孤獨,展現了“五四”時期探求人生道路的青年知識分子的靈魂和精神世界,使作品的主題得以更深刻的顯現#65377;
作品通過對人的靈魂#65380;人性和精神世界的剖析,對人性中“痼疾”的批判,不僅揭示出“五四”退潮后青年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還使當時的“覺醒者”從涓生子君身上照見自己精神世界中的弱點,促使他們勇于解剖自己,追求健全的人格和理想的人性,在黑暗的社會現實中探求新的人生之路#65377;這一主題的思想價值還在于作品有預見性地揭示了個人主義思想的弊端,在物質文明高度發展的當今世界,個人主義思想中的負面影響越來越清楚地顯露出來,如何正確處理發展中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個人的發展與全民族#65380;社會乃至人類的進步已成為嚴峻的現實問題,魯迅在《傷逝》中用涓生個人主義的人生追求在這方面做了超前性的探索,表現了魯迅對個體的人乃至整個人類命運的關注#65377;我們審視自己的靈魂,不難找到涓生的卑怯#65380;自私,也不難發現子君的怯弱,這種精神上的“痼疾”嚴重阻礙著中國青年一代的成長和發展,而青年是祖國的未來和希望,當今世界各國的競爭是人才的競爭,青年的素質關系到整個民族#65380;整個國家的命運,因此,“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把道德的“真”與思想的“獨”結合起來,去掉精神世界中的“痼疾”,使中國青年樹立現代人格,轉變為“世界人”#65380;“真的人”,中國人才不會“失了世界”,這對于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有著積極的社會意義#65377;
《傷逝》向“人之內”的深入挖掘極大地增進了主題思想的深度,魯迅在進行思想文化啟蒙的同時,沒有忽略對人的內心矛盾的剖析,對人的思想意識深層的展示使小說具有了現代意義#65377;而同時期的廬隱的《海濱故人》#65380;馮沅君的《隔絕》《旅行》等小說在對人性的表現方面尚未達到魯迅的高度,作品中的心理描寫多半是作家心靈的直觀外化,缺乏對造成這種現象的根源的理性思考和分析#65377;但寫于《傷逝》之后的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則比較深刻地表現了“五四”落潮后覺醒的知識女性靈魂深處的痛苦掙扎與反抗,展示了成熟女性內心世界的多重糾葛,并對這種精神狀態的社會根源進行了剖析,反映了“五四”時期獲得個性解放的青年在革命低潮中尋覓人生的意義而又彷徨無助的精神狀況#65377;從莎菲對人生之路的執著探求中,不難看出《傷逝》主題的影響,而丁玲的女性視角使她筆下的莎菲身上顯示出的豐富人性,既是對魯迅小說“顯示靈魂的深”的繼承,又是對《傷逝》中魯迅以男性視角顯示“覺醒者”精神世界的補充#65377;從廬隱#65380;馮沅君到丁玲,顯現出這類作品由控訴發泄到冷靜的自憐#65380;自賞#65380;自審的發展過程,感性的發泄不斷減弱,理性的思考不斷加強#65377;而《傷逝》糾正了當時作家們往往偏重于思想啟蒙而忽略對人性表現的傾向,并以對靈魂#65380;人性和精神世界的深刻揭示影響著同時代及后代作家的文學創作#65377;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謝 稚(1968年-),吉林長春人,中國地質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現為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語言文學系訪問學者,文學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科研工作#65377;
① 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7月版#65377;
② 易卜生:《尺牘》,轉引自《胡適文存》第一集,卷4,《易卜生主義》#65377;
③ 魯 迅:《墳·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1卷#65377;
④ 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務印書館,1982年11月版#65377;
參考文獻:
[1] 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65377;
[2] 茅盾:《茅盾論中國現代作家作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0年第1版#65377;
[3] 樂黛云等編:《西方思潮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11月版#65377;
[4] [美]大衛·雷·格里芬編:《后現代精神》,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65377;
[5] 唐 弢:《魯迅的美學思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8月版#65377;
[6] 陸耀東:《魯迅小說獨創性初探》,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10月版#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