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三農問題 生存境遇 本色化語言
摘 要:當對三農問題的關注成了許多有仁愛情懷與社會責任感的作家的自覺選擇時,青年作家曾平的中篇小說《大伯》,以理性冷靜的態度,展現了當下農民生存境遇的惡劣#65377;小說極具本色化的描述語與人物對話,則既敘寫了農民的真實的生存狀態,又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65377;
一個時期以來,對三農問題的關注,成了許多有仁愛情懷與社會責任感的作家的自覺選擇#65377;他們以自己的充滿激情又不乏理性的作品,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幅當下農村農民生活的畫卷,使得廣大讀者面對眾語喧嘩的不乏矯情粉飾的文壇,聽到了來自大地的另一種聲音:我們的農民——這個龐大的弱勢群體,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65380;“建設和諧社會”的當下,其生存境遇竟還是那樣的惡劣,從而使廣大讀者更加清醒地認識到三農問題的嚴重性#65377;青年作家曾平的中篇小說《大伯》(《四川文學》2006年第5期),就是這樣的一篇作品#65377;
《大伯》的故事情節是這樣的:已經娶了兒媳婦的大伯生活本來還算可以#65377;他的一匹大青馬替人馱化肥#65380;飼料,一天可以掙二三十元;他的一片有著六十二根荔枝樹的荔枝林,也將是一大筆收入,所以大伯壯心不已決定要建樓房#65377;但是這個夢想卻因為村里的招商計劃而破產#65377;因為有人要來辦磚廠,而磚廠就建在荔枝林上,得到好處的村支書李乘龍便令大伯砍掉荔枝樹#65377;大伯索賠無果,荔枝樹被砍個精光#65377;到鄉派出所講理,多次到縣里市里反映,反被罰款#65377;大青馬也被賣掉(抵罰款)#65377;大伯從電視中看到一則農民被牽走一頭耕牛服毒藥自殺,鄉干部受到處分,并把一頭耕牛和兩萬元錢送給死者家里的新聞后,竟然在招商引資現場會就要召開,縣鄉領導乘著車到達磚廠時,突然竄出來,一邊高喊“我要荔枝樹”#65380;“我要大青馬”,一邊飛快朝車隊沖來,并喝下了毒藥……
這就是作者給我們展示的動人心魄的現實,讀后讓人喘不過氣來#65377; 事實上,這樣的事情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65377;遠的不說,就在筆者要寫這篇文章時,就從媒體中得知:河南省濮陽縣為給縣領導干部建別墅,把花農承包的土地強行征去,使之損失上百萬元,卻沒有任何人對此事負責任#65377;可見,大伯的遭遇分明是當下農民惡劣的生存境遇的真實寫照#65377;
那么,究竟是誰殺害了大伯,究竟是誰讓一個原本殷實的農民家庭莫名其妙地變得雞犬不寧?小說的高妙之處便在于寫出了生活的復雜性,使得讀者很難指認誰是兇手#65377;小說告訴我們,這一年是市里的招商引資年,也是縣里#65380;鄉里#65380;村里的招商引資年,于是層層分配任務,落實責任制,便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了#65377;幾個會議下來,落實到老鷹嘴村黨支部書記兼村主任李乘龍肩上的重擔是招商引資三十萬元,這對既無臺胞臺屬也無海外關系的老鷹嘴來說,確實是難以完成的#65377;而當李乘龍找到鄉黨委書記兼鄉長訴苦時,書記竟然也滿腹苦水,因為縣給鄉里下達的指標是五百萬#65377;在這樣的情況下,當李乘龍得知李老板來辦磚廠,而且許給他一些好處的時候,他自然會全力以赴地去做這個既討好上級又獲得實惠的“工作”,也正因此就苦了大伯#65377;而大伯又不甘心自己建樓的夢就這樣破滅,提出了賠償的要求,但在官商勾結,上下沆瀣一氣的生存環境中,竟然要了自己的老命#65377;在這中間,派出所所長#65380;縣里#65380;市里的干部都無視大伯的正當的權益,終于釀成了悲劇#65377;因此,在大伯的夢想一點點被剝奪被摧毀的過程中,村長#65380;鄉長#65380;派出所所長——甚至更多的人(包括村里的人)似乎個個都是兇手,可又似乎個個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以他們各自的邏輯看來,他們似乎也只能那樣做#65377;因此我們要追問兇手,還真是個問題#65377;雖然小說寫出了村長的霸道#65380;腐敗,派出所所長的以權謀私,鄉長的奸猾,但他們都有自己的理由#65377;然而小說以無情的事實告訴我們,被逼到絕境的,總是那些無權無勢的底層民眾#65377;而鄉村干部能草菅人命的堂而皇之的借口,又往往是落實上級分配的“為民造?!钡墓こ?65377;試想,那些高高在上的市#65380;縣領導們,如果不是一味追求所謂的政績,而是實事求是地制定出符合農村實際的致富計劃,不是搞一刀切#65380;硬攤派,大伯這樣的悲劇不就完全可以避免了嗎?我們不能不為作者的匠心折服,因為他不動聲色地告訴了我們,造成大伯悲劇的,是這個亟須改變的社會環境#65377;
縱觀小說,作者的敘述是非常冷靜理性的,他并沒有在作品中“站”出來說話,一切都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中#65377;但是作者的同情#65380;悲哀#65380;憤怒卻盡在不言中#65377;這是小說語言本色化帶來的審美效果#65377;
我們知道,小說是語言的藝術#65377;通過運用語言塑造形象反映生活,是文學同別的藝術門類的根本區別#65377;一個小說文本的語言,除了要形象#65380;生動,要有一定的心理蘊含,要給人陌生化的感受外,還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本色化#65377;而所謂本色化其中的一重含義,便是文學語言要反映出生活的本來面貌#65377;《大伯》這篇小說其描述性語言和人物對話,都達到了本色化的要求#65377;
我們先來看小說的描述性語言,是怎樣的特別本色#65377;在小說開頭,作者劈頭一句“按說,大伯該知足了”,先為大伯在故事還未發生時的生存狀況定下了一個基調#65377;接下來小說寫道:“這幾年,天照應,雨水調勻,老鷹嘴既無干旱,也無洪災#65377;田里的稻子,坡上的包谷,長勢都還喜人#65377;圈里的豬,舍里的羊,也無災無病#65377;大伯今年四十有八,兒子李壯壯,二十二,媳婦已經娶過屋#65377;媳婦雖算不上俊俏,卻也有手有腳,鼻子#65380;眼睛#65380;嘴巴,樣樣齊全#65377;雖說娶兒媳婦掏空了大伯三千斤黃谷和兩千五百元積蓄,還外加了兩頭肥豬#65380;三只肥羊,但大伯仍樂呵呵的,臉上老漾著幸福的笑容,大伯覺得值#65377;”這一段描述,文字很樸實,很真切,很切合大伯的實際生活境況和心理狀況#65377;一個農民,其收入主要還是靠“天照應”,這便寫出了當下中國的農業抵御自然災害的能力還非常低,所以風調雨順便成了農民們最大的奢求#65377;而大伯花費了多年的積蓄為兒子壯壯娶了媳婦,大伯“樂呵呵的,大伯覺得值”這樣的敘寫,一方面寫出了在農村,農民為兒討媳婦,還是一件傷筋動骨的大事,另一方面更寫出了他們樂觀的生活態度#65377;是啊,在他們眼里#65380;心中,人才是最重要的,娶媳才能生孫,這個香火才能延續,這是既合先賢的教誨,也符底層百姓的精神實際的#65377;我們有理由相信,有著這樣樂觀的生活態度的大伯,壯心不已地宣布要修樓房,絕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之后的宣言#65377;小說接下來寫到的大伯為家人暢談宏偉計劃的文字,告訴了我們,以大伯的勤勞#65380;能干,那兩大筆隱形積蓄是會變成現實財富的#65377;作者這樣的本色化的敘寫,是為了使主人公身上發生的故事有一個邏輯起點#65377;當我們讀完小說,得知大伯最后服毒身亡的結局后,便會情不自禁地去追問一個問題,是誰?是什么力量把大伯從相對平穩#65380;不無樂觀的生存狀態一下拽進那夢想破滅#65380;大廈將傾,使人傷心欲絕的境地的?原來竟然是市領導好大喜功,名為百姓造福,實則不切實際的“招商引資”工程,把大伯逼上了絕境,這是社會中罕見的特例嗎?不是!只要稍稍有點農村生活經驗的讀者都知道,這樣的事情太多了!許多地方以發展鄉鎮企業,拉大城鎮框架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低價征來農民的土地,或高價賣出,或長期撂荒#65377;失去土地的農民所得補償少得可憐#65377;他們的正當利益受到侵犯,連上訪的權利也要被剝奪#65377;可以說國家#65380;政府欠農民的太多了#65377;小說的這種敘寫,是作者對當下農民生活境遇的真實寫照#65377;
我們再來看小說中的另一段敘寫:“那天村長李乘龍到他家來的時候,大伯才剛剛吃過早飯#65377;對于村長的親自到來,大伯很有些受寵若驚#65377;平常,除了陪鄉干部來收農稅提留村統籌#65380;計劃生育罰款#65380;打狗費#65380;滅鼠款,還有就是殺了年豬或者有了酒席請他過來喝酒,村長是難得到他這樣的人家來的#65377;大伯和李乘龍在一個社,按族譜排,李乘龍還該叫大伯叔#65377;大伯從來沒敢奢望村長叫他叔#65377;李乘龍當然也不會叫大伯叔……大伯非常迅速地扯開喉嚨喊婆娘,給李村長上茶,打開水蛋(荷包蛋)!這是老鷹嘴招待客人的最高禮節#65377;村長李乘龍到老鷹嘴的家家戶戶,都要享受打開水蛋的待遇,包括去收糧收款,催計劃生育#65377;”有過農村生活經驗的讀者會立即感覺到這段文字的真切#65380;自然#65380;本色#65377;雖說,按照國家的性質,一切權力屬于人民,可實際上絕不是那回事#65377;一個村長,在龐大的中國官僚系統中,絕對是個未入流的角色#65377;因為按照相關法律,村委會是村民自治組織,并非一級政府,因此村長連個公務員都不是,還是一個農民#65377;但誰要不把豆包當干糧,他便會立即吃到苦頭的,因此在農村,村長就是“皇上”,特別是在那些偏僻的山區,更是如此#65377;你看一個社的村民,大伯竟然對村長的光顧“受寵若驚”,便可見干群關系究竟如何了#65377;你再看看這些在鄉村為所欲為的村干部們,究竟為村民干了些什么:“收農稅提留村統籌#65380;計劃生育罰款#65380;打狗費#65380;滅鼠款”,還有就是到村民家里喝酒#65377;可以說哪一件都是從農民手里取,沒有哪一件是“予”,農村干群關系怎么會不緊張呢?我們不是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報道嗎:為了當選村長有人可以出許多錢賄選,這是將本求利的事,沒有人算不清這個賬的#65377;而且因為是村長李乘龍就可以視家族輩分如無物,不會叫一個普通村民“叔”,而大伯也絕不敢奢望村長叫他叔#65377;過去人們講權力對人的異化,好像指那些大官們手中的大權力,現在看來,這權力對那些并沒有離開農村的村長們同樣有著這樣的異化腐蝕作用#65377;大伯讓大伯娘以招待客人的最高禮節(開水蛋)來招待村長#65377;可見,村長在村里的地位是何等的尊貴#65377;真所謂不怕縣官就怕現管,農民對什么省長#65380;市長可能不在乎,卻不敢不在乎村長#65377;從這個意義上看,作者曾平是太了解農村#65380;農民了#65377;
如果說前文舉的這兩處敘寫足以證明《大伯》這篇小說的敘述語言具有本色化特點,因而能夠真切敘寫出當下農村農民和村干部們真實的生存狀態和彼此關系的話,那么下面的一段人物語言的描寫,更是直指人物的內心,讓我們能在品味人物的語言時看到人物的通透的靈魂#65377;
在小說的第五節,李乘龍以國家法律#65380;國家文件來壓大伯,讓大伯把荔枝樹砍掉#65377;小說有這樣一段描寫:“李乘龍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本書,一個文件:‘辦磚廠,是根據國家法律#65377;砍荔枝樹,是根據國家文件#65377;’‘你不想想,你大?你大得過國家法律么?你犟?你犟得過國家文件?’‘李大田,你算個球,國家會給你的荔枝樹專門發個文件?鬼球扯!我們講的文件是具有普遍性#65380;指導性#65377;’‘你咋能胡攪蠻纏呢?胡扯!’‘人家幾十萬元的投資,就等你砍荔枝樹了,造成損失,你賠得起?鄉上已經定了,很快就在村上召開現場會,縣上馬書記#65380;吳縣長都要來,你擋得住?’”
這一段人物的語言描寫,把一個拉大旗作虎皮,蠻不講理又裝作義正詞嚴的村霸寫活了#65377;小說里交待,那本書和文件是劉老板會計給的李乘龍,里邊究竟是何內容,李乘龍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65377;因為他覺得在老鷹嘴,他就是法律#65380;文件的化身#65377;他一跺腳,哪堵墻敢不掉土?但他又不是一個一味耍蠻的莽漢,他還要祭起法律#65380;政策這面大旗的#65377;他的話分明是在告訴大伯,我讓你砍樹,這是依據國家法律和國家文件的精神,并不是我的個人的行為,那也就等于告訴大伯,跟我對抗,你就是在跟國家法律#65380;國家文件對抗,這會有你的好果子吃嗎?針對老實巴交的大伯提出的“國家會為我的荔枝樹下個文件?”的質疑,李乘龍既以“你算個球!鬼球扯”的粗話表達了他對大伯的極大不屑,又以什么“普遍性#65380;指導性”來嚇唬大伯,最后又抬出老板的損失#65380;縣上馬書記吳縣長要來的勢派,使得大伯啞口無言了#65377;
這樣的描寫,委實太精彩了,這極符合李乘龍這個村長的身份與性格#65377;如果我們把目光投向現實,就不難發現,像李乘龍這樣公然踐踏國家法律#65380;政策,又要以國家法律#65380;政策的權威維護者自居的農村干部太普遍了#65377;他們欺負農民沒有文化,不了解更多的法律#65380;政策,更欺負農民即使了解也不敢真正向村長權威挑戰的怯懦心態,他們便能夠巴上欺下,呼風喚雨,成為構造和諧社會的事業中最不和諧之音#65377;可以說,如果農村的干部都由李乘龍這樣一類人充當,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最后只能成為一句空話#65377;
用不著更多地舉例,因為整個小說通篇語言都極具本色化#65377;有了這樣的富有表現力的語言,小說便在漫不經心的敘寫中呈現出了幾個鮮活的人物,除了村長李乘龍和大伯之外,張鄉長#65380;龍所長也被刻畫得栩栩如生#65377;在這樣的幾個人物構成的關系的展示中,農村中農民生活的真實境況便被和盤托出#65377;而大伯相對平和的生存狀況一下子惡化,以致最后送了老命,更折射出農民生存境況的惡劣——誰都會也都可以欺負農民,而且這種欺負又是以莊嚴的名義進行的#65377;雖然小說寫得非常壓抑,讓人憋氣,但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感到了曾平的社會責任感和仁愛情懷,因為只有把這些真實的存在揭示出來,才能引起療救者的注意#65377;如果一味地粉飾太平,歌功頌德,那才是真正的自欺欺人#65377;在中央電視臺不斷上演的諸如《劉老根》《圣水湖畔》等農村題材的影視劇,除了演員的表演還算說得過去外,內容的虛假#65380;貧乏早已被人們詬病了#65377;從這個意義上,《大伯》這樣的關心底層弱勢群體生存境遇的作品,才是人民群眾所希望看到的,也才是現實生活的真實反映#65377;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溫長青,河南林州人,安陽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文藝學教學和研究#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