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舊時代 女性 悲劇命運
摘 要:《月牙兒》是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的經典之作,根本原因在于其具備的深沉的主題內涵,它揭示了一個少女一步步走向毀滅的全部心靈秘密,對舊時代女性悲劇命運的觀照,達到了洞幽燭微的深度#65377;
在二十世紀的百年文學長河中,老舍#65380;巴金和茅盾一起鑄就了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的高峰,其中,老舍先生對現(xiàn)代長篇小說文體風格的成熟做出了尤為突出的貢獻#65377;但同時,他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也留下了一些值得品味的杰作,如《月牙兒》和《斷魂槍》等,這些作品雖篇幅短小,但內涵豐富,藝術精湛,堪稱經典#65377;其中《月牙兒》更是集中代表了老舍短篇小說所達到的爐火純青的藝術高度#65377;
《月牙兒》最初收入老舍一九三五年八月出版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櫻海集》中#65377;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是老舍創(chuàng)作藝術臻于成熟的時期,而《月牙兒》又是根據(jù)其毀于戰(zhàn)火的長篇小說《大明湖》的內容重寫的,作者對故事人物已非常熟悉,可以從容不迫地在文字上多下工夫,所以《月牙兒》在思想和藝術上都不同凡響,老舍本人對此篇也格外推崇,他曾說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兩條道路,《月牙兒》和《駱駝祥子》各自象征了這兩條路#65377;《駱駝祥子》是公認的老舍代表作,將《月牙兒》與它相提并論,足見其不可忽視的藝術魅力#65377;
在《月牙兒》藝術成就中,較為突出的有以下兩點:一是作品所采取的頗具抒情意味的散文詩筆法;二是對“月牙兒”意象的成功運用#65377;整部《月牙兒》一反老舍之前已相當成熟的詼諧與幽默風格,而呈現(xiàn)出濃重的抒情色彩#65377;主人公的悲劇命運被進行了多側面的點染,反復詠嘆,整篇小說節(jié)奏徐緩,格調凄婉,說不盡的辛酸血淚,訴不完的怨恨和悲憤,讀罷掩卷,令人悵惘#65377;另外,作者又匠心獨具地運用了“月牙兒”意象,既構成了故事發(fā)展的背景,溝通了前后的照應,也象征了女性主人公的心境和命運#65377;由于月牙兒的烘托和渲染,使整部小說色彩朦朧暗淡,風格哀怨凄清,意境深沉幽婉,耐人咀嚼尋味#65377;
以上這兩點是公認的老舍本篇突出的藝術成就,前人已有精辟論述#65377;但我認為,《月牙兒》之所以堪稱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的經典,根本原因還在于其具備的深沉的主題內涵,尤其是對舊時代女性悲劇命運的觀照,更是達到洞幽燭微的深度#65377;
像《駱駝祥子》一樣,《月牙兒》寫的也是城市下層貧民的毀滅:一對孤零無依的母女在生活的重壓下先后無奈地淪為暗娼#65377;老舍用他那“能滴出血和淚來”的筆尖,格外冷峻地提示舊時代女性的悲劇宿命:生活宛如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落入其中的女性無論如何好強#65380;掙扎,都只能一步一步墜入深淵,徹底毀滅了本來就很卑微的人生追求#65377;
小說是用女兒的口吻,以第一人稱“我”來敘述的,所以一個少女一步步走向毀滅的全部心靈秘密就得以揭示#65377;我想正是這一點使《月牙兒》這部短篇在思想深度上對《駱駝祥子》具備了超越意義:首先小說以“我”的心靈活動為主體,展示了這個少女如何千方百計地想逃脫像母親一樣的厄運而不得的過程,顯示了女主人公是清醒地一步步墮入命運織就的毒網(wǎng),唯其清醒才更為殘酷,比之祥子的懵懂,“我”的命運就更具控訴的力量#65377;其次,《月牙兒》還具有一層對舊時代女性悲劇進行審視的立場#65377;小說通篇以女性為描寫主體,更徹底地寫出了舊時代對女性生命的壓迫與威逼#65377;顯示了女性作為被壓在社會最底層的弱勢群體,其毀滅的過程就更具有無可逃脫的宿命感#65377;
與祥子面對命運的懵懂不同,“我”是格外清醒的,一心要掙脫厄運,但每一次掙扎反又成了一次靠近,“我”最終還是沒能擺脫命運織就的毒網(wǎng)#65377;家境的凄慘,母親的遭遇過早粉碎了“我”對人生的夢想,讓“我”看清了前方等待自己的東西,但“我”還是想體面尊嚴地活著,所以“我”拒絕了母親去做暗娼的提議,忍受了被母親拋棄的絕望,在小學校里靠出賣自己的勞動為生,但又被校長的侄兒——一個專門玩弄女性的無賴騙取了感情,充當了他的廉價玩物#65377;發(fā)現(xiàn)真相后,“我”還想靠自己的勞動去生存,就到小飯館做了招待,殊不知那里需要“我”出賣的不是勞動,而是色相,最終“我”因不肯妥協(xié)而被解雇#65377;一次次地碰壁,讓“我”意識到要想活著,就別去想體面與尊嚴;要體面與尊嚴,就沒法活下去#65377;這是舊時代擺在窮人面前的“別無選擇”!“我”太年輕了,還想活下去,所以最終還是淪為出賣肉體的暗娼,走上了那條一直竭力逃避的母親曾走過的老路#65377;“我”站在地獄的入口,心中異常清醒:這個社會從來就沒給窮人安排第二條路,就像老舍在《駱駝祥子》中曾寫到的,男人只能去出賣勞苦力,女人只能去出賣肉體#65377;“我”的悲劇命運因為“我”的清醒與掙扎顯得格外觸目#65377;
另外,《月牙兒》是老舍唯一一部以女性為描寫主體的作品,并且,老舍運用了換位思考,將作品的敘事主體也設定為女性,即“我”——女兒,這都顯示了老舍對舊時代女性悲劇命運進行深入探究的熱情#65377;通過這對母女的命運以及周圍女子的遭遇,老舍提示了舊時代女性所面臨異常嚴酷的生存境遇:社會留給她們的似乎只有一條路——出賣色相或肉體#65377;像這對母女,她們在極力掙扎之后還是淪為暗娼——將肉體出賣給多個男性;而像“小磁人”和“我”那些幻想嫁個好丈夫的女同學們雖然有家庭,但也毫無尊嚴和權利可言,只是家庭的點綴和丈夫的附屬品,還是在用肉體換得生存,只不過是將肉體出售給一個固定的男性#65377;一種最卑微的生存權利的獲得卻要以生命最起碼的尊嚴為代價,真是生不如死#65377;在一個男權傳統(tǒng)根深蒂固#65380;社會混亂無序的時代,幾乎喪失了作為人的所有權利的女性只能墮入非人的深淵,淪為性暴力的對象和生殖的工具,就如魯迅先生曾做過的論斷,中國社會被壓在最底層的是婦女和孩子#65377;老舍的《月牙兒》再一次論證了這種說法的正確與深刻#65377;如果說祥子的命運已經慘不忍睹,但畢竟他還可以靠出賣苦力來獲得生存,《月牙兒》中的母女倆就更是等而下之,她們無法活在陽光下,只能在陰暗的小屋過著地獄般的生活,社會留給她們的只有死路一條#65377;這一共識顯示了老舍這位現(xiàn)代文學大師洞察犀利的眼光和悲天憫人的情懷#65377;
此外,《月牙兒》還顯示了老舍對女性心靈秘密進行探險的熱情#65377;小說以第一人稱“我”來敘述,所以這個少女在一步步走向毀滅的過程,全部的心靈秘密就得以揭示#65377;我們可以看到:母親淪為暗娼時,“我”已開始發(fā)育,身體的變化讓“我”開始有了最初的女性意識,那是神秘神奇的:“我聞得出我已有一種什么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護我自己,也可以毀了我自己#65377;我有時很硬氣,有時候很軟#65377;”而就在“我”眼前發(fā)生的男性對母親的粗暴蹂躪,又讓“我”格外恐懼于自己生理的成熟#65377;當“我”陶醉在愛情騙局中時,最初的性愛體驗是那么強烈,沖垮了理智的防線,讓我意識到不妥卻又難以自拔,“我忘了自己,像四月的花草似的,感受著春的透入;我沒了自己,像化在了那點春風與月的微光中”#65377;“我”從一個少女變成了女人,男女之事對“我”而言已不再只是幻想中的粉色,它有了實質的內容#65377;可以說這一次的經歷加速了“我”墮落的過程,因為“我”心底最后的秘密已被打破,對任何事都已沒了幻想#65377;小說還詳盡地展示了“我”淪為暗娼時的心態(tài):既然一個女人本該最柔軟的秘密只能成為謀生的手段,那就索性徹底放開了,“我”于是拼命地揮霍著肉體,放縱地,毀滅式地#65377;至此一個要強的#65380;羞澀的少女不見了,而代之以一個放縱的妓女#65377;現(xiàn)代文學史中“妓女”形象為數(shù)不少,像《日出》中的陳白露#65380;翠喜等,老舍筆下的妓女形象因其心理嬗變得以充分展示而顯得格外真實動人#65377;
我想,正是這種對舊時代女性悲劇宿命的深入探尋,再加上抒情詩意的散文詩筆法和對“月牙兒”意象的成功運用,成就了《月牙兒》感人至深的藝術魅力,也構成了老舍所說的不同于《駱駝祥子》的另一條藝術道路#65377;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楊金芳,文學碩士,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