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釋“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關鍵詞:福樓拜 包法利夫人 情欲 盲目性

摘 要:《包法利夫人》寫了一個為情欲驅使而墮落的女性愛瑪，作者福樓拜以一個現實主義作家的職責揭示了愛瑪墮落的社會根源，同時又以一個激情的人性解剖者的犀利，通過愛瑪的欲求深刻展示了人類“永遠生活在別處”的生命本質以及人在與自身宿命抗爭過程中表現出的永恒的盲目#65380;困惑和迷惘#65377;

《包法利夫人》讓福樓拜一躍成為十九世紀法國文壇上巴爾扎克的當之無愧的接班人，但小說的發表也給作家帶來一些麻煩#65377;當年小說問世后，福氏曾因敗壞道德，有傷風化被傳上法庭，后經律師的辯護和文學同僚的聲援，才被宣告無罪#65377;之后，人們又紛紛指斥女主人公愛瑪腐化#65380;墮落#65380;不切實際，但作者福樓拜竟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根據我來的#65377;”①時隔一個多世紀，回眸那場紛爭，重讀這部小說，對愛瑪形象做一普遍性分析，再細細品味福氏的那句宣言，我們發現，包法利夫人就是福樓拜，但同時也是我們，愛瑪身上被稱做“包法利主義”的把自己設想為另外一個樣子的能力，正是人類永遠生活在別處的生命本質的深刻再現#65377;

蘭波說“生活在別處”#65377;就人的本性而言，人的內心總是充滿各種欲望和憧憬，人無不向往別處生活的新奇和精彩#65377;有些人在現實中無法實現這種走向“別處”的向往，就會借助幻想來補償這種心理缺憾，這是人類生存的潛在態勢，也是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對女主人公愛瑪的心理特征及情感向度的洞察和定位#65377;

《包法利夫人》是一部關于欲望的小說，福樓拜煞費苦心地寫了愛瑪的情欲#65380;狂想和夢幻#65377;愛瑪一生充滿異想天開的夢想，“在她的靈魂深處，她一直期待著意外發生”②#65377;出于對新生活的渴望，她做了包法利夫人#65377;婚姻復活了她早年在修道院中孕育的愛情理想，卻沒能讓她奔涌的情欲得到正常的釋放，包法利的平庸讓她失落，她便轉過身，在婚姻之外尋找別處的生活#65377;愛瑪的欲望追求被福樓拜表現得淋漓盡致，直接透明:她結婚，是為得到那種“不可思議的愛情”;婚姻讓她失望，她便幻想能邂逅另外一個男子;她一生僅僅參加了一次貴族的舞會，一個陪她跳過舞的子爵就成了她永遠的精神寄托;為實現愛情理想，她沉湎于婚外戀，第一個情人的拋棄，幾乎要了她的性命，卻沒有熄滅她的欲望之火;與第二情人的通奸變得“與婚姻一樣平淡無奇”，她卻不放棄，只是在“寫情書時見到的恍惚另是一個男子”#65377;愛瑪的欲望追求絲毫不受理性的限制，暴露著最原始的#65380;赤裸裸的面目，于是她經常被定義為一個為情欲驅使而毀滅的形象#65377;但小說的深層結構告訴我們，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以女人的墮落為主題的故事，事實上，在愛瑪的欲求中，包含著某種人性的本真，它所展示的是人的潛在欲望外化于現實世界的際遇#65377;所以，“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這個“我”，是福樓拜，也是我們每一個人，是我們#65377;

什么是情欲?廣義上說，情欲包括人對物質#65380;情感#65380;功名等的強烈追求和欲念#65377;每個人都有情欲，而且人的行動總是受著各種情欲的支配，從某種程度上講，情欲是生命的標志和動力#65377;古代希臘人就因為張揚人欲，肆意追求各種情感和欲望的滿足而為自己贏得了“正常的兒童”這一美譽#65377;宙斯是眾神之王，卻是關于人的原始情欲的最大的象征，他曾同多個女神和眾多的人間女子結合，生下了一些著名的神和英雄;英雄伊阿宋為奪回王位去取金羊毛，美狄亞背叛父親幫助了他，顯然，伊阿宋是為功名財富冒險，而美狄亞則為愛情背棄了倫理親情;著名的關于特洛亞戰爭的爆發的神話，正應了“沖冠一怒為紅顏”的古話#65377;這些都充分顯示了人與生俱來的現實欲望和世俗奢求#65377;但正如古希臘神話所預言的，“希望”被關在潘多拉的魔盒里，于是人的欲望也就永無止境，人注定只能是“生活在別處”#65377;

人類本性上的無窮的欲望使人創造了自己的歷史，但同時也會給人帶來災難#65377;希臘神話中情欲既是萬樂之源，又是萬惡之源#65377;厄涅墨透斯受情欲誘惑留下了美麗的女人潘多拉，結果潘多拉把各種災難釋放到了人間;英雄赫拉克勒斯立下了十二件赫赫功業，最終卻毀于自身不可抑制的情欲#65377;古希臘人早就認識到情欲會給人帶來厄運，但希臘神話中的神和英雄為了欲望的滿足又都奮不顧身，都有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叛逆精神，表現出強烈的主體意識#65380;行動意識和反抗精神#65377;愛瑪也不示弱#65377;李健吾先生評價愛瑪與《包法利夫人》時說:“她的悲劇和全書的美麗就在她反抗的意識#65377;”③愛瑪風姿綽約，只因為出身農民，就得日日守著冒煙的壁爐#65380;潮濕的石板和滲水的墻壁#65377;愛瑪不愿接受一般農婦的這種命運，她要改變生活，但在十九世紀初的法國，她能找到的方式只有婚外戀，于是她時時懷著希望等待意外，牢牢抓住身邊每一次能發生意外的機會，她始終堅信總有一天會有一個騎士般的男子來將她帶走#65377;弗洛伊德說:“一個幸福的人從來不會幻想，幻想只發生在愿望得不到滿足的人身上#65377;幻想的動力是未被滿足的愿望，每一個幻想都是一個愿望的滿足，都是一次對令人不能滿足的現實的校正#65377;”④愛瑪反抗得義無反顧，但她欲求的真正客體在外省找不到#65377;所以在她的婚外戀中她一面體驗著肉體的滿足，一面品味著幻想失落的苦楚#65377;但愛瑪不甘休，說到底，婚外戀在她實際就是個體自我力求在有限的范圍內突破社會對自身的約束，要求在一定程度上實現本真的個體生命的執著的抗爭#65377;愛瑪喜歡變動，在她舉家搬往永鎮的那一天，福樓拜寫道:“這是第四次，她睡在陌生的地方#65377;……每次都像在她生命中間開始一個新的局面#65377;她不相信事物在不同地方，老是一個面目;活過的一部分既然壞，沒有活過的一部分，當然會好多了#65377;”愛瑪相信，幸福在別處#65377;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這句宣言曾引起不少論者的關注#65377;有文章認為 “愛瑪秉承了福樓拜早期的思想#65380;情感甚至腦系病”，是福樓拜“浪漫時代的寫照”，“《包法利夫人》可以看作是福樓拜為檢討自己往日的過失而寫的一本書”⑤#65377;對于福氏的另一句:“《包法利夫人》沒有一點是真實的……這里沒有放入一點我的情感或者我的存在”⑥這樣的觀點，有文章作者認為福氏 “反對把人物與現實中的人對號入座”#65377;筆者認為，這種解釋其實陷入了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困境#65377;誠然，不少文學形象蘊含有作家的影子，但說到底，藝術不是生活，文學作品也不是作家的自傳#65377;福樓拜的創作風格復雜，我國的外國文學教材一直把他歸入十九世紀的現實主義作家之列，有人甚至把他視為現實主義的代表#65377;⑦但福氏卻聲明:“請注意，我憎恨時興成為現實主義的東西#65377;”⑧福樓拜出身外科醫生家庭，這對他把握世界的方式不無影響#65377;一方面他力圖準確客觀地表現事物外部形態的真實，同時他又像醫生一樣對人物的內心做不動聲色的剖析#65377;與傳統現實主義不同的是，他更注重事物內部的真實，他宣稱“恨相片，普通人所取于攝影的真實，其實一點不是真實”#65377;他追求的是幻象的美#65377;幻象是“真實的真實”⑨#65377;這種“真實的真實”，其實就是關于人的靈魂的真實#65377;所以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與“這里沒有放入一點我的情感和我的存在”二者并不矛盾，它們是福樓拜在不同的心理層面上的平行共存#65380;互補統一，它們分別代表作家不同的心理人格#65377;說這里“沒有我的存在”的那個福樓拜是個冷靜的現實主義作家，他反對作家在作品里露面;而“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是作為個體的人的福樓拜在說話，福樓拜乃是一個永遠難改初衷的孜孜不倦地追求生命幸福#65380;欲望滿足的激情主義者，這兩方面二元對立，代表了福氏不同的心理側面，一面他是冷靜的社會觀察家，另一面他又是激情的人性解剖者，他在愛瑪的情欲沖動中深刻展示了現代社會中人永遠“生活在別處”的生命本質#65377;

愛瑪一生為愛所苦，為情所困，何以她的追求總是以失敗告終呢?這是一個堂吉訶德式的悲劇#65377;和堂吉訶德滿懷除強扶弱的崇高理想行俠冒險，最終卻落得個落魄還鄉的不幸結局一樣，愛瑪也遭遇了主觀愿望和客觀結果不符的倒錯#65377;愛瑪是一個幻想型的女子，她痛恨命運的不公道，她只能生活在鄉下，只能做鄉村醫生的太太的事實#65377;在十九世紀的歐洲文壇上，愛瑪算得上是時代的弄潮兒，在她的意識中已經有了初步的女性自覺#65377;她看到了女人的不自由，她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65377;遺憾的是，愛瑪熱情有余，而理性不足，她內心燃燒著從此處到別處的熱情，義無反顧地追求她理想的幸福#65377;但令她始料不及的是，一旦她的雙腳踏上別處的土地，情不自禁地把她的浪漫的愛情幻想付諸實施時，就立刻遭到現實的痛擊#65377;人們驚詫愛瑪的輕率:她不假思索地答應包法利的求婚，輕而易舉地接受羅道爾夫的引誘，急不可耐地投身賴昂的懷抱#65377;的確，無論在婚姻選擇上，還是婚外戀追求中，愛瑪都有著心血來潮的瘋狂和異想天開的狂熱，為了擁抱她在浪漫主義小說中看到的“歡愉#65380;熱情和迷戀”，她傾注了所有的熱情，但最終現實回報給她的不過是包法利的平庸#65380;羅道爾夫的寡情#65380;賴昂的怯懦#65377;在愛瑪的世界里，理想和現實總是錯位，小說中“發現生活平淡——勇敢追求——慘敗”這一情節模式反復出現，恰與堂吉訶德的悲劇如出一轍#65377;說到底，愛瑪犯了和堂吉訶德同樣的錯誤，那就是理想脫離現實，用幻想指導行動#65377;愛瑪頻頻發生婚外戀，但實際上她所需要的并不是一個愛人，而是以“我有了一個情人”的標志的生活方式，而且她的關于這種生活方式的概念不是來自現實生活，而是來自虛構的藝術#65377;

福樓拜表現愛瑪的青春激情，探索她人性的善惡元素時，一直將她置于藝術的沐浴之下#65377;愛瑪的成長深受藝術的浸染，藝術培育了她的浪漫情愫，也悲劇性地蒙蔽了她的雙眼，讓她沉醉于藝術的虛幻世界里不能清醒，始終堅定地把藝術世界與現實世界等而視之#65377;福樓拜是寫實的，在他筆下永遠不會出現灰姑娘的童話，愛瑪向往的 “熱情#65380;銷魂#65380;酩酊”的神奇世界遠在她生活所及之外，就如同騎士道早已遁跡于堂吉訶德時代的西班牙#65377;愛瑪與堂吉訶德都在幻想中迷失了自我，和堂吉訶德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鄉紳，奇思異想地欲成為一個所向披靡#65380;天下第一的騎士一樣，愛瑪也忘記了自己是農民的女兒，鄉村醫生的妻子，她總是拿自己當公爵夫人#65377;包法利邀愛瑪在盧昂看了一場戲，坐在包廂的愛瑪身子“微微前俯，瀟灑自若，宛然就是一位公爵夫人”;與賴昂約會，她要排場，賴昂一人應付不了開銷，她就大大方方來補足，“仿佛一位公爵夫人，不拿銀錢擱在心上人”#65377;迷失自我的結果是愛瑪的愛情追求總是以失敗告終#65377;盡管愛瑪的婚外戀中不乏愛情的成分，但事情的發展邏輯卻總是與她的主觀愿望相反，她愈勇往直前去獻身，愈發現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同時還要親歷失去理性約束的激情帶來的災難性后果#65377;

福樓拜在小說中寫到一個乞丐，是個瞎子，經常往來于從永鎮到盧昂的路上#65377;愛瑪臨終前聽到窗外瞎子沙啞的歌聲，突然坐起身，喊了一聲“瞎子”，然后就咽氣了#65377;小說中瞎子沒有獨立自主的性格特征，僅僅出現過三次，在文本中是作為一個意象存在的，福樓拜用這一意象象征女主人公愛瑪的生存本質#65377;愛瑪一生充滿幻想，為擁抱那虛無縹緲的愛情和愛情形式，耗盡了生命，她對愛#65380;對幸福的追求卻永遠呈現著理想與現實#65380;靈與肉的二元對立，她執著卻無目的，率真卻盲目，就像參孫為堂吉訶德寫的墓志銘:“一生惑幻，臨歿見真#65377;”⑩愛瑪也是臨到死，才清醒地意識到理想與現實之間的不可彌合，才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瞎子#65377;所以愛瑪臨終前喊出的“瞎子”，與其說是在叫窗外的乞丐，毋寧說是在叫她自己#65377;再回想福樓拜驚世駭俗的那句“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們不難窺見，在愛瑪的盲目中包含有人類在同自身宿命抗爭過程中的盲目性和無目的性，同時，愛瑪的盲目也隱喻了人在面對自然#65380;社會和自我時永恒的迷惘#65380;困惑#65380;不安和焦躁#65377;

《包法利夫人》中譯本扉頁有一幅勒毛作的漫畫:“福樓拜在解剖包法利夫人”，極其形象地表現了福氏對他的女主人公由外到內的外科醫生式的剖析#65377;福樓拜作為成功的社會和人生的觀察者，在愛瑪身上不僅僅看到她的墮落和浮華，更重要的是，他透過愛瑪情欲追求的表象，看到了作為人的勇敢#65380;追求#65380;叛逆#65380;抗爭等倫理價值，同時也看到了人在追求與抗爭中暴露出的缺陷，如非理性#65380;困惑#65380;焦慮#65380;迷惘等，于是，賦予愛瑪形象以人類生存狀態的普遍意義，從而使這一形象日久彌新#65377;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祁曉冰(1971-)，回族，甘肅人，新疆伊犁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65377;

①③⑥⑨ 李健吾.福樓拜評傳[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82 #65380;100#65380;65#65380;381.

② 福樓拜.包法利夫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文章中有關原著的引文均出自此#65377;

④ [奧]弗洛伊德.作家與白日夢[A].弗洛伊德論美文選[M].上海:知識出版社，1987.31.

⑤ 汪火焰，田傳茂.鏡子與影子——略論福樓拜和他的《包法利夫人》[J].外國文學研究，2001(1).77.

⑦ [美]韋勒克.文學思潮和文學運動的概念[A].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220.

⑧ 達米安·格蘭特. 現實主義[M].北京:昆侖出版社，1989，29.

⑩ 塞萬提斯.塞萬提斯全集(七)·堂吉訶德(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