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契訶夫 荒誕 孤獨 恐懼 逃避
摘 要:契訶夫創作中的非現實主義品質使他成為當今世界文壇上最有爭議的經典作家之一#65377;荒誕是契訶夫小說的一個主要特征,作家以十九世紀末期的俄國為背景,揭示了人的生存境遇的無奈與荒誕#65377;作品中的荒誕意識不僅反映了契訶夫反傳統的精神特質,而且也表現出他強烈的理性批判精神和對人類終極意義的關注#65377;
契訶夫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寫下的全部東西過上五年十年就將被人們遺忘,然而我開辟的道路卻會完整無恙#65377;這是我唯一的功勞#65377;”①這句話契訶夫只說對了一半#65377;隨著時間的流逝,契訶夫不僅沒有被人遺忘,反而受到了空前熱烈的關注,成為當今世界文壇上最有爭議的經典作家之一#65377;在二十世紀文學中,幾乎所有的主要流派,包括“荒誕派戲劇”在內,都試圖在契訶夫那里為自己的理論尋求支撐點,并視其為自己流派的先驅#65377;各流派均認為,在契訶夫的小說中有自己流派創作的萌芽#65377;因此,對契訶夫的研究熱情不僅沒有減退,而且有不斷上升的趨勢#65377;
的確,契訶夫的現實主義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現實主義#65377;縱觀世界文學史發展進程,契訶夫處于兩個偉大時代的過渡之中,當其他許多作家還被束縛在傳統創作的框架之內時,他卻伸出自己天才的手臂,把兩個時代在自己的作品中連接起來,并且使自己的藝術在兩個對立的世界中都得到認可#65377;因而,有的學者稱契訶夫為“現實主義的象征主義作家”②,還有的學者認為契訶夫的現實主義融匯了象征主義#65380;印象主義#65380;意識流#65380;心理分析等,把它定義為“包羅萬象的#65380;混合的現實主義”③#65377;凡此種種,都說明契訶夫創作的獨特性#65380;復雜性和多元性,而這其中,荒誕又是契訶夫創作中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特征#65377;
在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思潮中,荒誕是二十世紀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最鮮明的特征,是西方美學的一個重要審美范疇#65377;它的基本含義是指人與世界關系的不調和,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感和孤獨感,人的自我迷失與異化,而這些方面,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契訶夫的創作中已得到深刻的反映#65377;
荒誕在契訶夫的創作中不僅僅是一種藝術表現手法,還是作家觀察世界#65380;感受世界的獨特方式,它的產生與當時的歷史背景#65380;政治環境及人們的精神生活密切相關#65377;
一八六一年的改革在為俄國社會的精神#65380;政治#65380;經濟生活帶來了一些新氣象的同時,也使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充滿深刻的矛盾,俄國社會危機四伏#65377;改革后的俄國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完成了西歐數百年的社會經濟轉型,但與此同時,也就把西歐數百年間產生的社會問題一下子集中到俄國幾十年的時間內#65377;④一八八一年三月亞歷山大二世遇刺身亡后,沙皇政府加強了專制統治,社會矛盾日益激化#65377;在俄國歷史上,十九世紀八十年代不僅是一個反動的時代,還是一個“停滯的時代”,是一個思想危機的時代#65377;六十年代的農民革命思想已不占主導地位,民粹派思想受到普遍質疑,人們失去了生活中的“共同理想”,整個社會被懷疑#65380;悲觀和失望的情緒所籠罩#65377;而恰在此時,尼采宣稱“上帝死了”,這對俄國民眾無疑是雪上加霜#65377; “世紀末情緒”吞噬人們的心靈,人頭腦中所有的精神給養被抽空,成為一個喪失生命活力的“空心人”#65377;到了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俄國的社會政治活動漸漸活躍起來,各政治派別及政黨分別產生,政治力量不斷聚合和分化,意識形態的斗爭異常尖銳#65377;與此同時,俄國的宗教——神學思想開始復蘇,各種哲學思潮也日漸興盛#65377;然而,意識形態的繁榮并沒有給人帶來新的希望,相反,世界因不同的解釋呈現不同的面貌,人被突如其來的各種思想和思潮裹挾著,不知所措,無所適從,心中充滿懷疑#65380;恐懼和孤獨#65377;
契訶夫的世界觀和創作觀正是形成于十九世紀八十年代#65377;政治的變遷,社會的動蕩在作家精神世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此外,叔本華#65380;尼采#65380;柏格森等人的哲學思想對契訶夫世界觀及創作觀的形成也產生一定影響#65377;一八九二年契訶夫在給蘇沃林的信中寫道:“現在科學和技術正經歷著一個偉大的時代,但對我們來說,這個時代是疲沓的#65380;抑郁和枯燥的#65377;我們自己也是抑郁和枯燥的……我們沒有最近的目標,也沒有遙遠的目標,我們的心中一無所有#65377;我們沒有政治活動,我們不相信革命,我們沒有上帝,我們不怕幽靈,而我個人,我連死亡和雙目失明也不怕#65377;……這是不是一種病?……我不向自己隱瞞我的病,不向自己撒謊,不用諸如六十年代思想這類別人的破爛來掩蓋自己的空虛……我也不用對美好未來的希望迷惑自己#65377;我患這種病不是我的過錯,也不是我能治好自己的毛病……”⑤
契訶夫的政治“無傾向性”使得他對現實#65380;對社會#65380;甚至對歷史保持一種距離感,這種距離感是他冷靜觀察和分析時代#65380;準確把握時代脈搏的先決條件#65377;契訶夫直言不諱地道出時代的病癥,他的這段話不僅真實地反映了當時俄國社會中人們(尤其是知識分子)的普遍的精神狀態,而且準確地揭示了當時人類社會所共有的生存狀態#65377;上帝死了,昔日的信仰和傳統價值體系徹底崩潰,隨之而來的是虛無#65380;毀壞#65380;沒落#65380;頹廢,世界突然變得陌生,模糊混亂,不可認識#65377;人們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空間里,理想幻滅,信仰缺失,精神委頓,無所依托,失去了立足點和安全感#65377;人與世界#65380;人與社會之間喪失了和諧的關系,這種和諧關系的喪失投射在主體身上,自然就產生一種荒誕感#65377;
在契訶夫的筆下,荒誕表現為世界是不可知的#65377;這一主題在《草原》中已初見端倪#65377;《草原》描寫的是一個九歲的男孩跟隨舅舅去外地求學時一路上的所見所聞#65377;外面的世界并未引起孩子童心的哪怕是暫時的好奇與歡樂,相反,無精打采的草原#65380;半死不活的青草#65380;同路的乘客#65380;悲涼古怪的歌聲都讓他感到郁悶#65380;掃興和乏味#65377;未來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的呢?小男孩只能用“悲傷的淚珠迎接這種對他來說現在才剛剛開始的#65380;不熟悉的新生活”#65377;在這里,“草原”獲得了深刻的象征寓意:生活就像七月里的草原一樣了無生機,人在茫茫無際的草原上顯得多么的渺小和無助#65377;
在《草原》中作家是通過孩子的眼睛來看待世界,表現出對未知世界和生活的懷疑和恐慌,這其中更多的是基于主體模糊的#65380;感性的認識;而在《燈光》中,作家則借助一個大學生對世界的理性思考明確地表達出“這個世界上的事誰也弄不明白”#65377;小說展現的是一幅荒謬#65380;怪誕的景象:模糊的燈光在夜空中閃爍,黑暗給大地加上某種稀奇古怪的外貌,夜晚顯得更加荒涼#65380;陰森和黑暗,使人聯想到開天辟地以前的洪荒時代#65377;人的思想就像模糊的燈光一樣,“在黑暗中順著一條直線往一個什么目標伸展過去,什么也沒照亮,更沒照亮黑暗”#65377;人力求理性地認識世界,而理性的呼喚卻得不到回答,展現在人面前的世界是模糊混亂,不可認識的#65377;人與世界#65380;人與環境的關系始終是對立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痛苦#65377;
在這個沒有理性#65380;沒有秩序的世界上,隨著信仰的喪失,理想的破滅,人的存在成了一個虛幻的空殼,生存的目的與意義亦喪失殆盡,因而造成人精神上的痛苦#65377;精神的痛苦是以知識為條件的,知識越豐富,精神的痛苦就越深,這也是契訶夫筆下知識分子的一個顯著特征#65377;《沒有意思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知名老教授,他的名望顯赫,學識淵博#65377;可是,當他即將離開人世之時,他卻一下子清醒地意識到,在他的生活中缺乏“一種主要的#65380;非常重大的東西”,缺乏一種叫做“中心思想或者活人的上帝那種東西”,“可是缺乏這個,那就等于什么都沒有”#65377;對他來說,家庭#65380;妻女變得陌生,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陌生#65377;他無助于自己,更無助于他人,他只能用“不知道”來回答晚輩的求問#65377;對于契訶夫的主人公,納博科夫精辟地指出:“典型的契訶夫的主人公,就是到處碰壁的人類真理的護衛者,對于肩上的重任,他既擔不起,又放不下#65377;契訶夫的全部小說就是連續不斷的碰壁,而碰壁中的人只能兩眼瞪著星星#65377;他永遠是不幸的,也永遠使他人不幸#65377;”⑥老教授感到苦悶#65380;焦慮和迷茫,不斷地反思,力求重新認識自己,他時??絾栕约?“我要什么呢?”世界的荒誕導致人的自我迷失,人類的靈魂無家可歸,這是為什么?加繆認為,人一旦在平淡無奇#65380;習以為常的生活中提出“為什么”的問題,也就意識到荒誕,荒誕產生于人性的呼喚與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間的對抗#65377;⑦意識到荒謬就意味著人的清醒,精神的痛苦正是在這種荒誕境遇中的艱難掙扎#65377;
契訶夫小說藝術性的一個最重要的表現,就是以藝術形式反映對人的新發現#65377;在這種形式中,人思考著世界和人本身#65377;作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契訶夫把人放置在人存在的各種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的統一體中#65377;契訶夫的主人公要靠“中心思想”生存,失去了“中心思想”,人只能在精神的荒原上游蕩#65377;只有明白了這一點,我們才有可能理解為什么個人的生存狀態本身,在契訶夫筆下具有客觀諷刺意義#65377;人本身具有調整使他變成“非人”面目的現實愿望,試圖在巨大無形的人生困境中找到認知自我和確認自我的途徑#65377;然而,這一愿望在他的意識中恰恰是與客觀現實,即生活環境相脫節的,因為后者并沒有給予認知主體這種可能性#65377;
人與世界的疏離,導致主體內心深刻的孤獨感和陌生感#65377;孤獨是二十世紀現代西方人的基本感受,它源自于個體與整體,即人與世界#65380;人與社會關系的對峙,源自于人與人之間的無法交流和難于溝通#65377;孤獨是契訶夫荒誕世界里的一個重要主題,早在一八八六年,契訶夫在短篇小說《苦惱》中就預示了現代人內心普遍存在的孤獨感#65377;
《苦惱》的背景是暮色昏暗,大雪紛飛的彼得堡#65377;主人公姚納是個鄉下來的馬車夫,他的兒子死了,他現在一個人,孤苦伶仃,內心極其痛苦和悲哀#65377;他很想找人好好講一講兒子怎樣得的病,怎樣去世的,而聽講的人應該哀傷#65380;嘆息#65380;惋惜#65377;每次拉載乘客時,姚納都試圖尋找機會和乘客說說自己的苦惱,可是,他不但未能如愿,反而還招致他們的冷淡#65380;嘲笑和咒罵#65377;“姚納的眼睛焦灼而痛苦地打量大街兩邊川流不息的人群:難道在那成千上萬的人當中,連一個愿意聽他講話的人都找不到嗎?人群匆匆地來去,沒人理會他和他的苦惱……”可憐的姚納,竟然在收工以后,向自己那匹瘦弱的小母馬訴說自己的悲痛和苦惱#65377;小母馬一邊嚼著干草,一邊聽著,它像能聽懂主人的話似的,不時地聞聞主人的手#65377;“姚納講得有了勁,就把心里的話統統講給它聽了……”在小說中,黑暗#65380;飛雪#65380;怪異的燈光#65380;游手好閑的乘客,構成了一幅光怪陸離的荒誕的畫面#65377;一個人迷失在這樣一個混亂的#65380;充滿敵意的城市里,他異常孤獨#65377;契訶夫借主人公之口表達了人生存的痛苦與無奈:“我的痛苦向誰去述說?”人的境遇是何等悲哀,他在自己的同類中已經難以進行溝通和交流#65377;
表面上看,小說的情節荒誕可笑:一個人竟對牲畜講述自己的苦惱!然而,這在契訶夫的筆下卻成為認識人類生活不正常的一種依據,因為這種生活已經使人喪失了對他人命運同情和關心的自然感情#65377;契訶夫就是這樣,他善于在悲劇感和喜劇感之間營造一種特殊的情緒,令人欲哭無淚,欲笑無聲,這便是純粹的契訶夫式的幽默#65377;對于這一點,納博科夫的見解深中肯綮:“世界對他而言是可笑的,同時又是可悲的,但是,如果你不能發現它的可笑之處,你就不能理解它的可悲之處,因為這兩者是不可分割的#65377;”⑧以諷刺#65380;幽默等喜劇形式表現悲劇性的內容,內容與形式的悖逆造成藝術表現形式的荒誕,而形式的荒誕恰好與內容的荒誕相吻合#65377;用喜劇的審美特征呈現悲劇的審美效果,審美構成上的悲喜結合體現出作者在審美原則上的嚴肅與含蓄,以及對人性的深層透視#65377;
對于契訶夫的主人公而言,孤獨是一種生存狀態,“孤獨的存在并非是由于單純的缺乏交往,而是人深刻地感受到與世界的不可調和的關系”#65377;這種孤獨的狀態無處不在,它甚至存在于最親近的人們之間#65377;《主教》中的主教性情溫和謙虛,但在他面前,人人都膽怯驚恐,心存敬畏,自覺有罪,沒有一個人誠懇地#65380;爽直地#65380;親切地跟他講過話,就連他的母親在他面前也感到拘束,她的面容和聲調顯得恭敬而膽怯,別人只有“憑她那對異常善良的眼睛#65380;她走出房間的時候匆匆看他一眼的那種膽怯而憂慮的目光,才能猜出她是他的母親”#65377;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他心里異常孤獨#65380;憂悶#65380;難過#65377;在主教患病臨終之際,他覺得他該自由了,像鳥一樣愛到哪兒去就可以到哪兒去了!死亡成了人獲得自由擺脫孤獨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方式#65377;人無法抗拒的孤獨#65380;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的不可能性幾乎貫穿在契訶夫所有的小說與戲劇之中,在作品中,重要的不是事件#65380;情節,而是一種情緒#65377;
灰暗的情緒#65380;被生活束縛的苦悶#65380;無休止的痛苦——這些幾乎就是生活的本質#65377;灰色#65380;庸俗#65380;粗魯#65380;敵意#65380;愚蠢——這是不變的生活標志,是自古就有的生活特性#65377;它們既不是不良社會體制的結果,也不是人們罪惡意念或者惡行的使然,它們不取決這種或那種情況而存在#65377;生活本身就是這樣#65377;活著就是痛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65377;人內心的孤獨導致人與人之間的陌生與隔閡,夫妻之間#65380;母子之間已經喪失了人類應有的親情關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誕的關系#65377;人與人之間的這種荒誕關系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荒誕派戲劇大師尤奈斯庫的《禿頭歌女》中發展到了極致:整日相見的夫妻竟然互不相識!夫妻間的關系尚且荒誕不經到如此地步,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就可想而知了#65377;
在強大的世界和社會面前,人是渺小的,孤獨的,生活讓人感到恐懼#65377;《恐懼》的主人公西林患的是一種“害怕生活的病”,他認為,現實的生活和墳墓里的世界同樣不可理解#65380;離奇,同樣可怕#65377;他整日生活在欺騙#65380;虛偽和無聊之中,自然界的一切#65380;周圍的環境#65380;愛情#65380;家庭生活都讓他不可理解,都讓他感到恐懼#65377;存在主義哲學流派的先驅克爾凱郭爾認為,存在的最真實的表現是孤獨的個體的存在狀態,而孤獨個體的最基本存在狀態則是恐怖#65377;當一個人處在這種沒有確定的對象#65380;且來自四面八方的恐怖狀態時,溫暖友好的外界便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層怪異的帷幕隔在人和世界之間,人無可依靠,他孤獨苦悶,感到被異己的力量所包圍和擠壓,這種“恐怖”的狀態,實際上也就是一種荒謬感#65377;⑨
面對不可知的世界和恐懼的生活,契訶夫的主人公選擇了逃避#65377;人既然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無力改變生活,他就不得不逃避生活#65377;極力逃避生活,這在《套中人》中達到了讓人難以置信的#65380;甚至是荒唐的地步#65377;別里科夫無論什么時候#65380;什么天氣都穿戴的黑眼鏡#65380;套鞋#65380;雨傘#65380;棉大衣等是他給自己包上的一層外殼,他躲在這個套子中,以便同世人隔絕,不致受到外界的侵擾#65377;“現實生活刺激他,驚嚇他,使他經常心神不安”,他把自己以及自己的思想極力藏在套子中,像寄居蟹或者蝸牛那樣極力縮進自己的硬殼里去#65377;“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來”——這是他懼怕生活的心理反應#65377;充滿敵意的#65380;可怕的世界讓他感到生存的恐慌,他拒絕接受生活中的一切變化,甚至意外的愛情都不能動搖他的套子原則#65377;對于別里科夫來說,生活中的欲望越少,內容越少,危險也就越少,他的套子也就越牢固#65377;生活中的一切破壞規章制度的行為都讓他擔驚受怕:什么做祈禱的時候有個同事來晚了,什么女校的女學監晚上同一個軍官在一起……諸如此類#65377;他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來”#65377;對別里科夫而言,每一個細小的事件背后都隱藏著極大的禍患,他的生活就是不斷地等待災難#65377;他總是處于無法遏制的恐懼之中,害怕生活中的一切#65377;他的心被一種非理性的#65380;黑暗的#65380;原始的生活恐懼掌控著,他把世界理解為一種敵對的#65380;可怕的因素,并全力保護自己不受其傷害#65377;別里科夫無法也無力面對變化莫測的生活和層出不窮的事件,他保護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循規蹈矩,崇信權威,嚴格執行各種規章制度,不得有絲毫背離#65377;因為每一次逾越和背離都會招致無法估計的禍患#65377;“各種對于規章的破壞#65380;規避#65380;偏離的行為,雖然看來同他毫不相干,卻使得他垂頭喪氣#65377;”因而,他竭力去阻止各種破壞和偏離規章的行為#65377;在荒誕世界的面前,人已經喪失了主體精神,喪失了人的價值和尊嚴,顯得如此的渺小和無奈!
在契訶夫的作品中,像別里科夫的這種恐懼感,是人對世界的一種無意識的#65380;本能的反應#65377;然而,如果我們的理解僅限于此,那就低估了這部作品的藝術價值#65377;它的深層意義還在于表現了整個世界的荒謬,表現了外來災害的無法預測和不可遏制,以及人對自我命運的不可把握和生存的無奈#65377;別里科夫不論怎樣小心翼翼,謹言慎行,最后還是出了“亂子”——他自己被人從樓梯上推了下來,一命嗚呼#65377;別里科夫的所作所為,在常人看來是無法理解的,甚至是荒謬的#65377;如果我們細細品味,就不難參悟出作品的深層涵義:當一個人處在被控制和被脅迫的尷尬情形下,原本健康的人格自然會發生嚴重的裂變#65377;這固然是辛酸的無奈,但更是荒唐的真實#65377;別里科夫這一形象的藝術魅力就在于,作者通過人物在人格#65380;精神方面的畸變,來渲染和深化人物在荒誕處境中的心理苦悶#65377;別里科夫的性格是可笑的,但更是可悲的,或者說在喜劇性的矛盾中包孕著悲劇性的因素#65377;契訶夫在表現生活時所慣用的一種方法就是,他善于在同一件事情里面挖掘同時并存的#65380;卻又截然相反的兩個方面,即借助可笑的表象揭示可悲的現實#65377;而在由可笑轉入可悲之際,正是事物的內在意義暴露之際#65377;
把生活的欲望降到最低限度!別里科夫的理想不是生活,而是死亡#65377;因為生存是痛苦的,而死亡則是最終的幸福——棺材成為別里科夫最好和最安全的套子#65377;別里科夫終于死了,他實現了自己的愿望!“躺在棺材里的別里科夫神情溫和#65380;愉快,甚至是高興,仿佛他在慶幸他終于裝進一個套子里,從此再也不必出來了#65377;” 別里科夫死了,但生活又像先前一樣,并沒有因別里科夫的死而有絲毫好轉#65377;在小說的結尾,對主人公套子性的理解獲得更普遍的意義#65377;阿法納西耶夫認為:“‘套子’是人現實的生存狀態,是與人的‘內心內容’相適應的生存形式#65377;別里科夫現象——害怕生活#65380;落落寡合#65380;孤僻自閉——集中體現了人的永恒本性#65377;”⑩
在世界文學史中,別里科夫不僅是一個逃避生活的典型,而且也是異化形象的雛形#65377;生活在恐懼中的人,因失去了精神和心靈欲求的自由發展能力,導致人性自身的屈從#65380;變異和扭曲#65377;這種畸形發展使人失去了作為人的本質,變為“非人”,人對于自己,對于他人都成為異己者#65377;人在環境的擠壓下丟失了自我,異化成類似寄居蟹或蝸牛一樣的生物,異化成卡夫卡的大甲蟲和尤奈斯庫的犀牛#65377;然而,從某種程度上說,別里科夫的這種變異比格里高爾一夜之間變成大甲蟲更可怕,因為這種變異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65377;格里高爾雖然外形發生了變化,但他內心中作為人的情感和欲望沒有變,他仍然渴望親人的關懷和家庭的溫暖,仍然會為無法給家里掙錢而感到愧疚#65377;但別里科夫卻不然,在他身上發生變異的不僅是人的外形,而且還有人的精神世界,就這一點而言,他比變成大甲蟲的格里高爾也更可悲#65377;
在契訶夫的藝術世界中,世紀末的灰色情緒透過契訶夫式的#65380;閃爍著黯淡的灰色光澤的詞語彌漫在每一個角落#65377;舍斯托夫認為,契訶夫是“絕望的歌唱家”,他創作的實質就是“不惜用任何方式去扼殺人類的希望”,人類的任何希望#65380;人們用以慰藉和開心的一切詞語,“一旦被契訶夫觸摸,它們便剎那間凋謝#65380;衰敗和死亡⑾”#65377;契訶夫的主人公永遠是沒有出路的,唯一的出路就是“用腦袋去撞墻”#65377;契訶夫的這種創作特質正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極力推崇和張揚的,加繆指出:“藝術作品本身就是一種荒謬的現象,而最關鍵的僅僅是它所作的描述#65377;它并不要為精神痛苦提供一種出路#65377;相反,它本身就是在人的全部思想中使人的痛苦發生反響的信號之一#65377;但是,他第一次使精神脫離自身,并且把精神置于他人面前,并不是精神因之消失,而是明確地指出所有人都已涉足卻沒有出路的道路#65377;”⑿然而,契訶夫畢竟不屬于荒誕派作家之列#65377;荒誕派作家公然放棄理性手段和推理來表現他們所意識到的人類處境的荒誕,而契訶夫則是依靠高度清晰#65380;邏輯嚴謹的說理來展示人類處境的無奈和荒誕,這是他與荒誕派作家的一個重要區別#65377;
高爾基說,契訶夫“扼殺”了現實主義,契訶夫以獨特的#65380;全新的視角觀察和感悟世界與人生,超前的認知方式決定了他創作中的反傳統#65377;作家在創作方式上對傳統范式的反叛源自于精神深處對一切既定價值觀的懷疑,契訶夫最大獨創精神和痛苦體驗的源泉,就是他“大膽地向一切世界觀挑戰”⒀#65377;契訶夫通過自身獨到的探索與體驗,在對人類精神作了深層的探究之后,以冷靜的敘述#65380;溫和的諷刺,將存在于不合理的現實世界中的人類痛苦的生存狀態和精神苦難細膩生動地揭示出來,表達了他對人類精神苦難的人文關懷#65380;對自由精神的捍衛和對不合理的現實世界的抗議,這是契訶夫創作中彌足珍貴的品質#65377;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馬衛紅,沈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65377;
①⑤契訶夫. 契訶夫文學書簡[M].朱逸森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8.70.222-223.
② Эммануэль Вагеманс.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дра от Петра Великого до нашей дней [M]. 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РГГУ ,2002.223.
③ И.Кулешов.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дрыⅩⅨ века[M].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осковсков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1997.617.
④ 曹維安. 俄國史新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 107-111.
⑥ В.Набоков. Лекции по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дре[M].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1996.329.
⑦⑿ 加繆. 西西弗的神話[M].杜小真譯.北京:西苑出版社,1987.33.11.
⑧ Набоков В. В.Лекции по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дре ,Москва: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1996,C.327.[9]А.КуралехВремя Чехова[J].Вопросы литературы ,1994(6).163.
⑨ 袁澍涓,徐崇溫.卡繆的荒謬哲學[M].沈陽: 遼寧人民出版社,1989.59.
⑩ Афанасьев Э.С....Является по преимуществу ху-дожнику:о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сти произведении А.П.-Чехова[J].Русская словесность,2002(8).23-26.
⑾⒀ 舍斯托夫.舍斯托夫集[M].林賢治主編.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85.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