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復沓 和諧 悖論 間離性 審美張力場 審美置換
摘 要:從接受美學和修辭美學觀點重新觀照《藤野先生》,認為這是作者思想發展歷程關鍵時刻的情感記錄,在反復吟詠中抒發作者對藤野的深情,但在深層中兩人卻存在著巨大的差距,特別是對社會#65380;人生#65380;民族命運前途的思考,兩人是有隔閡的,這樣便形成反復吟詠與深層隔膜的多次陳述過程中的美學魅力的張力場#65377;在這篇文章中,作者表現出一種審美置換,感性與理性的和諧與相悖,作者對人對事有三種評價天平,物質化了的文章完成了作者的審美置換,形成作者心靈的慰藉,也形成了作品的審美張力場#65377;
《藤野先生》一文歷來為讀者所熱愛,美學魅力無窮#65377;魯迅本人也很喜愛自己的這篇文章#65377;《藤野先生》的美學魅力根在何處,源在哪里?筆者試圖談一些看法,以就教于方家#65377;
反復吟詠中的美學意蘊
反復吟詠也叫“復沓”,“復沓”系指文本中作者吟詠的對象不斷地#65380;反復地出現,在反復出現之間,每一次約略相似,但又有變化,這種反復出現的吟詠會形成一種特具的藝術感染力,形成一種美學的魅力,使人難以忘懷,如同飲用陳年醪糟,令人陶醉,使人微醺,這是一種特殊的修辭手法,具有別于其他手法的特殊意義#65377;《藤野先生》對藤野恩師的歌詠是反復的#65380;多次的:
第一次,介紹藤野先生的第一印象,他的外貌是“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戴著眼鏡,挾著一疊大大小小的書#65377;一將書放在講臺上,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一個不修邊幅#65380;專治學術的學者呈現在讀者面前#65377;
第二次,在授課一周后,藤野先生替作者修改所抄的講義:“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65377;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65377;這樣一直繼續到教完了他所擔任的課程:骨學#65380;血管學#65380;神經學#65377;”
第三次,在解剖實習課進行了一周之后,藤野先生叫作者到他處,用極有抑揚的聲調說:“我因為聽說中國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擔心,怕你不肯解剖尸體#65377;現在總算放心了,沒有這回事#65377;”又向作者詢問中國女人裹腳的裹法,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65377;
第四次,在作者遭受到無端的侮辱和猜疑之后,作者“便將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幾個和我熟識的同學也很不平,一同去詰責于干事托辭檢查的無禮,并且要求他們將檢查的結果,發表出來#65377;終于這流言消滅了,干事卻又竭力運動,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65377;”
第五次,作者受幻燈片的刺激,決定棄醫從文,向藤野先生告別#65377;“他的臉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說話,但竟沒有說#65377;”并“將走的前幾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給一張照相,后面寫著兩個字:‘惜別’,還說希望將我的也送他#65377;但我這時適值沒有照相了;他便叮囑我將來照了寄給他,并且時時通信告訴他此后的狀況”#65377;
《藤野先生》這樣多次地#65380;反復地寫藤野對魯迅的關懷,從文章的語言符碼的表層含義來看,魯迅和藤野兩人好像是親密無間#65380;志同道合#65380;無話不談的師生和朋友,但透過語言符碼的表層含義,我們深入肌理地去看問題的實質,我們便可發現,這反復吟詠的背后有一種特別的意義,有一種幾乎是作者當時無意識的心理活動——兩人表面上的親密和接近,并不代表兩人思想情感,特別是思想意識的吻合和無間,作者思想感情的波濤和思想意識的流動——強烈的民族自救意識,巨大的民族自尊心理,尋求民族自強的迫切心情,棄醫從文決定的關鍵性轉變等,都是藤野不理解,或者不完全理解的#65377;文章的表層結構的緊密性卻潛藏著深層結構的間離性;文章表層敘述中的藤野先生的主動性卻潛藏著作者的疏遠性;文章感情指向的感恩性卻潛藏著理性指向的叛逆性,也即是說,這篇文章的巨大魅力在于表層含義和深層含義的和諧性與相悖性#65377;文章在語言符碼的敘述中越是在表層含義增添濃郁之彩,便越是在深層含義中增強兩人在思想深層中的悲劇之色#65377;在這里,作者的高超的藝術手法是,在看似不著深情的散淡敘述中,蘊藏著巨大的感情波瀾和思想沖突#65377;
從文章的構思上來說,在作者進入仙臺之境后,作品的陳述主人公便從“我”逐步轉向藤野先生,幾乎每一次的感情與思想交鋒,都是藤野先生主動出擊,而作者都是被動的受益者,但作者在每次受益之后,在現實環境和人際關系的沖擊下,思想感情發生巨大的波瀾和轉變之時,這位陳述主人公卻變成了被動的不理解者#65377;兩人從各個方面都不是親密無間的,即使是使作者心存感激之情的對講義的改動的敘述立場也不是完全一致的:“藤野先生向我和藹的說道:‘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65377;——自然,這樣一移,的確比較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么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65377;現在我給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著黑板上那樣的畫#65377;’”“但是我還不服氣,口頭答應著,心里卻想道:‘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于實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記得的#65377;’”藤野先生是對嚴格科學意義上看問題的,而“我”卻是站在美學立場觀察問題的#65377;至于我“棄醫從文”的艱難決定,藤野先生和“我”之間儼然有一條鴻溝橫在面前#65377;在這感情和信念很難兩全之際,“我”不得已用了自己深惡痛絕的東西——撒謊來安慰自己的恩師:“我想去學生物學,先生教給我的學問,也還是有用的#65377;”不知是謊言編得不嚴密,還是藤野先生眼光的敏銳,這位科學家嘆息:“為醫學而教的解剖學之類,怕于生物學也沒有大幫助#65377;”鴻溝既然無法填充,看來只有“惜別”了#65377;“惜別”二字于我和于藤野都包含感情上的與理性上的巨大遺憾和感喟#65377;這種遺憾和感喟決定著兩人的音訊渺茫:“我離開仙臺之后,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65377;經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寫信,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在,竟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65377;”這一段話在感情上是真實的,在生活經歷中也是真實的,作者并沒有掩飾生活事實的真相,但是,它的含義卻是無比豐富的,在敘述中間應該有更多感情的和理性的以及生活信念上與思想發展變化上的沖突與撞擊#65377;感情上的留戀與懷念和思想哲理思考方面的巨大差距,才是“一去之后,杳無消息”的深層根源#65377;魯迅一生與人通信上千計,何以不給心儀的恩師鴻雁一封呢?“我”辯解道:“我離開仙臺之后,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65377;”這里所說的“無非使他失望”一語是問題的關鍵,“我”的巨大探索和艱難轉變,都是恩師無法理解的,也會使恩師“失望”的#65377;看來這篇優美的散文在注入豐富感情的同時,也賦予了它顛覆感情流淌所帶來的審美指向:在享受豐富感情所蘊含的審美感受時,理性的悖論顛覆了上述一切帶來的審美指向#65377;這篇文章的深處蘊含著作者更深的生命體驗和生活經驗:作者一生面臨著強大的孤獨感——作者的巨大探索和艱難轉變的理解者#65380;知音者寥寥,其中也包括自己的恩師藤野,他對此只有嘆息,又有何方呢?如果我們把藤野不作為一個個體的人物存在來理解,而把他作為一種社會存在和文化符號來理解的話,那么,藤野便成為一個社會集合名詞,他的名字涵蓋了眾多的作者的親愛的#65380;心儀的#65380;向往的人物,諸如幼年時期的三味書屋中的壽鏡吾先生,最疼愛的母親,他的結發妻子朱安,他用心最多#65380;感情最深的二弟周作人,再加上“五四”退潮后的戰友們,最典型的莫過于和胡適#65380;錢玄同的分手等等的人和事#65377;如果我們把這些人和事放在這位文學巨人思想發展的鏈條上來理解的話,巨大的孤獨感是這位文化巨人不斷探索,不斷揚棄,不斷前進的動力,與此同時,也是這位巨人感情極為痛苦,人格不時分裂,對未來充滿絕望又對絕望進行堅決反抗的心理歷程的表達#65377;在《藤野先生》中對傳主的表層贊許的豐富吟詠與深層中的隔膜不理解的多次陳述構成這篇佳作的美學魅力的張力場#65377;根據接受美學和修辭學的闡釋,我們覺得,這篇散文的運用反復(復沓)修辭手法,并不單純加強對傳主的歌頌與贊揚,而是要傳達出一個信息:作者在探求救國救民真理的途路上是多么的艱難和曲折,其感情的波濤又是如何的激蕩人生,知音難覓的強大人生體驗又是怎樣的折磨心靈,人性美好在此又是這樣的慰藉心靈#65377;
文本內心孤獨感的審美置換
當我們把《藤野先生》放到作者“遍覓藥方,以療痼疾”的尋求人生救贖和民族救贖的軌跡點上來考察時,便可發現,作者所處的是一個相當尷尬相當艱難相當痛苦的歷史角色地位#65377;作者曾把自己規定為“歷史的中間物”,是一個承前啟后的角色人物——特定歷史時期的“中間物”#65377;這個“歷史中間物”,既是傳統文化的偉大代表者,同時又是這個文化的徹底批判者,既是對他心儀親近的人的熱情摯愛者,同時又是這些人物對他的不能徹底理解者和溝通者#65377;這種角色地位構成了作者為人為文的矛盾性#65380;復雜性#65380;尷尬性#65377;在我看來,作者在撰寫本文的時候,他的內心是焦灼的#65380;焦慮的#65380;痛苦的#65380;不安的#65377;這種內心的矛盾如果能外化為具體的文章,便可以使內心的這種矛盾得到化解,從而完成審美置換#65377;這種審美置換不僅僅表達了作者內心的矛盾的緩解,使躁動不安的心理稍稍平靜,從另一個角度來俯瞰人生——不是從社會發展的角度,不是從療救國家#65380;民族的角度,而是從社會道德的角度,從美好人性的角度,從人際和諧的角度來切入,這樣一來,文章的藝術魅力就愈加樸素#65380;淳厚#65380;蘊藉和深邃#65377;《藤野先生》的這種從內心到物化的審美置換表現為以下兩個方面:
一#65380;魯迅是一個以療救國家和民族為己任的偉大人物,他尋求救國救民的藥方的心情太急迫了#65377;他于一八九六年“走異路,逃異地”而來南京之后,便開始了這個艱難曲折的歷程,先是達爾文,后是尼采,都對他產生過重大影響#65377;在他們那里他獲取悲劇精神與人格力量,在看來似乎絕望的途路中,他邁著艱難痛苦的步伐,從絕望走向希望#65377;魯迅之遭遇藤野與他學習達爾文#65380;尼采是一樣的#65377;兩人在探討及療救民眾方面是隔膜的,但“熱心的希望”卻是相同的,在藤野身上的“熱心的希望”,給這位東方學子以火花,以光源#65377;魯迅尋求棄舊圖新的途徑的心情,幾乎達到迫不及待的地步,凡是與他尋找“希望”#65380;“光明”的人和事,便都與之相糾葛,相交融#65377;在“希望”與“光明”的交叉點上顯示出作為一個“探索者”(歷史中間物)的善于吸收異質為我所用的哲人的氣質和不同凡響的深邃眼光#65377;這位苦苦探求“希望”與“光明”的歷史的匆匆的過客,執著而痛苦,急迫而無奈,在別人不經意的事情中他便可以看見微茫的希望而表現出自疚自欣自喜的心情并把此納入大的文化背景之中,顯示出人生哲理和生命的追求#65377;《藤野先生》在某種程度上有一定的變形與隱喻#65377;仙臺遭遇藤野并物化為紀念文章,其意義不在于為現實世界的真實性#65380;合理性及人物形象的感染力,而在于從常人司空見慣的正常生活秩序中發現一種出人意料的為我所苦苦追求的人生感悟與精神寄寓#65377;看似荒誕實則深邃,凝聚了作家心靈中理性世界的警醒與升華#65377;無論是藤野,間或是“人力車夫”幾乎都成為一種精神的象征物,作者并沒有對傳主進行外形的美化和對其行為的過分稱譽,而是在同“我”的交往及“我”的感受中寄寓著人生的理想#65377;所以說,就事論事或許無法解釋這些人和事的意義,而是通過幾乎是象征物對“我”的感受,將生活與歷史聯系起來,將事件與精神溝通起來,將人物與追求結合起來,將生活中的小事與作者的理想協調起來#65377;我們的魯迅研究中,讀到魯迅與尼采的關系,論者大都小心翼翼地將二者區別開來,有人甚至說魯迅誤解了尼采,但是在論到魯迅和藤野先生的關系時,卻大而化之地將他們統一起來,這是令人驚奇的#65377;究其實,作為一個歷史的中間物,一個有著強大使命感的歷史的匆匆過客,他在尋覓治國救民的藥方時,他所尋覓的藥方與他都是有一定距離的#65377;他的急切與痛苦,使得他對任何對象都要在主觀體驗與客觀距離之間進行過濾和挑選,并且是在無有定論無有客觀標準也無有參照物的情勢下進行的,這樣,便不能求其完美或者完全契合#65377;那種以對象的在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來劃分與魯迅的關系,或親或疏,或近或遠,都是庸俗社會學或階級斗爭為綱在文學研究中的反映#65377;站在魯迅的立場上,他對任何對象都是平等的#65377;只要對己有利,——利于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或者說在某一點上和己精神上相通,他都會欣喜,他都會接近#65377;我們把魯迅遭遇藤野當作他追求真理的軌跡點來理解,或許是最大的美學享受,比單純歌頌一個人物要豐厚多了#65377;
二#65380;魯迅是一個偉大的戰士,同時,他又是一個感情十分豐富的具有詩人氣質的文人#65377;他對人十分熱愛,特別是他對那些善良#65380;勤奮#65380;正直的人有著摯情的愛,這在他同母親#65380;弟弟#65380;師長#65380;同學#65380;同事的密切交往中可以看出來,他嚴于責己,寬以待人,他甚至用自己的最大犧牲來換取人間的和諧與友情#65377;但魯迅畢竟是一個戰士,他對人的寬容是有原則的,因之,在我看來,魯迅對人對事有三個天平:放在歷史天平上的公正,放在人情天平上的寬容,放在戰斗天平上的嚴峻#65377;他的嚴峻表現在他的韌性戰斗精神和“痛打落水狗”的不寬恕原則;他的寬容表現在他對親友和青年的支持#65380;幫助#65380;犧牲#65380;諒解等方面;他的公正表現在他知道哪些應由歷史負責,哪些應由個人負責,決不把歷史罪過個人化,把個人罪過道德化#65377;當然,如前所述,由于這太具有透視歷史和現實的能力,他的思想太具有超前性,他的眼光太具有穿透力,因之在思想上和他矛盾的人物太少了,在透視力度上和他匹敵的人物也太少了#65377;他曾贈瞿秋白一條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65377;”這說明魯迅由于太高的天分和能力,造成他強大的孤獨感#65377;但強大的孤獨感和他對人豐富的感情,對人的摯愛并不是水炭同器,而是兩者悖論并存#65377;他如何來消解與人的思想力度的巨大差異呢?他常用的方法便是用優美的筆觸來描摹這些人的肖像,例如,阿長#65380;壽鏡吾#65380;藤野,往往是寥寥幾筆,他們便睛轉靈動,栩栩如生,使人心儀,令人向往;再者便是用白描手法來敘述#65380;描寫他們的精神面貌和待人接物事跡,也僅僅是淡淡抒發#65380;描繪,他們便躍然紙上,使人產生深情#65380;摯愛#65380;尊敬和敬仰;還加之無情解剖自己的對比手法的運用,更使被傳對象如高山,如大海,如白云,如潔玉#65377;在這方面,《藤野先生》是集大成者,完成這個巍峨的肖像塑造后,作者如釋重負#65377;他心理上得到極大安慰,精神上也有了寄托,良心上有所發現,斗爭的勇氣倍增:“于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絕的文字#65377;”
綜上所述,《藤野先生》一文具有巨大的美學魅力,其根源在于魯迅先生的理想#65380;人格#65380;處世#65380;精神等在文中的深層蘊含,而且是他價值觀念#65380;感情取向的展現,還是他釋放自己痛苦探索的天地,當這些都物質化之后,他內心的巨大追求中的審美置換完成了,一篇佳作也問世了,一個偉大的心靈探索者也展現了#65377;作如是觀,才能更深刻地理解《藤野先生》#65377;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 程 錦(1971-),河南永城市人,文學碩士,河南商丘職業技術學院講師,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65377;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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