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藝術的推進與思想內容的平庸

關鍵詞:《月牙兒》 藝術推進 思想平庸

摘 要:小說《月牙兒》提升了老舍創作的藝術品位#65377;作品對月牙兒這一本土性意象的現代性重建，對敘事與抒情循環結構的創造性應用，不僅在老舍的整個創作中，而且在整個現代文學史上也是極為罕見的#65377;但小說沒有擺脫逼良為娼的文學原型敘事，在思想意義上仍然是對社會黑暗的理性批判，缺少信念支撐的人性魅力#65377;

無論是就文學史的影響和地位，還是老舍的創作風格而言，老舍的小說《月牙兒》都不會引起特別的注意，然而這篇小說在老舍的整個創作中卻又有著非常特殊的意義，它讓老舍小說的審美內涵更加豐富多姿，但也不能忽略另一個事實，小說在思想內容上卻不能與老舍文學大師的稱號相稱#65377;

意象重建

“月牙兒”在小說中是一個突出的文學意象，被賦予動態的敘事功能，這就改變了以前敘事文學中意象的靜態表意功能，這種對月牙兒意象的重構極大地豐富與提升了老舍的藝術表達#65377;

意象，作為中國傳統的本土性形象，在現代及以前的文學中常常是敘事文學的有機組成部分，單一的意象或者是作者某種思想情感的折射，或者渲染一種文學氛圍，成為文學敘事終極目的的襯托，即使作為統攝全篇的形象時，在作品的敘事過程中也很少隨著故事情節的展開而不斷地使其表意更加豐富，也就是說，意象實際上象征的內涵是固定的，它只起到靜態的表意功能，它雖然是整個敘事的一部分，但它卻不能支撐作品的整體敘事#65377;然而，在老舍的小說《月牙兒》中，意象的這種作用卻被改寫，月牙兒不僅是一個表意逐步豐富的意象，而且成為貫穿全文敘事的重要一翼，可以看作是表達思想主題的謂語#65377;正如小說的開頭所寫:“多少次了，我看見跟現在這個月牙兒一樣的月牙兒，多少次了#65377;它帶著種種不同的感情，種種不同的景物，當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記憶中的碧云上斜掛著#65377;它喚醒了我的記憶，像一陣晚風吹破一朵欲睡的花#65377;”月牙兒是主人公生活的見證，是她不同感情經歷的記憶#65377;月牙兒對主人公而言不僅是起到喚醒的作用，更主要的是它折射了小說人物不同時期#65380;不同遭遇后產生的不同感受，月牙兒是人化的意象，同時又是立體多維的意象，在主人公生活的不同時期，它分別被賦予色彩不同#65380;基調不同的意義內涵#65377;老舍通過對月牙兒這一本土性意象的立體多維的開放式建構，使月牙兒這一意象在小說中成為敘事的一條明線，月牙兒不只是在小說的開頭結尾對作品起到首尾呼應的結構功能，而且由始至終貫穿全文構成特殊的意象敘事#65377;

關于月亮的意象在中外文學中并不少見，然而單獨把月牙兒作為獨立意象的作品卻很難讀到#65377;老舍把這一形象作為小說的標題是和全文整體悲涼的氣氛分不開的#65377;月牙兒不如滿月那么皎潔，也不像滿月那樣帶給人溫暖，讓人感到生命的亮色#65377;它只讓人感到暗淡#65380;凄涼和生命的短暫#65377;因此，月牙兒這一意象給整篇小說定下暗淡的基調，也象征著主人公的不幸人生#65377;月牙兒意象在小說里貫穿始終，但這也并不是說它隨著故事的進展而處處可見，作者對月牙兒的抒寫并不是平行展開，而是總出現在人物命運發生變化的關節處，作為點睛之筆深化小說的主題#65377;主人公第一次看到月牙兒是在幼年時期，時值爸爸病危，這時的月牙兒帶著“寒氣”，讓小說人物感到酸苦#65377;冷天和母親上墳時，她見到的月牙兒是“一道冷光”#65377;當主人公跑到當鋪當東西未成，吃飯問題無法解決時，她看到月牙兒歪歪地斜著#65377;當主人公最后失業無處可去被迫出賣肉體時，月牙兒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直到被送入獄中，才再次看見月牙兒，其間這一時間段中她沒有再看見月牙兒#65377;這個地方乍一看似乎月牙兒的敘事功能停止了，其實并非如此，當小說人物完全步入人生的低谷時，她的生活已經毫無亮色可言， 即使月牙兒帶來的那一點暗淡的色彩也已經消失了，月牙兒在此時起到了一種不在場的在場的作用，它不僅沒有失去敘事的功能，反而將敘事引向深入#65377;至此，可以說作者對月牙兒的描寫是隨物賦形，充分發揮了這一意象的敘事功能#65377;

敘事與抒情的循環結構

中國傳統小說基本上是一種故事化的敘事，到了“五四”以后，由于外國文學與思潮的涌進，中國傳統小說的整套敘述方式被打破，以郁達夫為代表的浪漫抒情小說即由此而生，這類小說常常以傷感的故事情節的敘述來帶動整體的抒情氣氛，情緒融化在故事的敘述中#65377;然而到了《月牙兒》這篇小說中，以前所有的敘述方式都無以概括小說的話語特點#65377;小說中所采用的敘事與抒情的循環結構，不僅在此以前，即使在老舍后來的創作中也沒有復現#65377;

在小說中敘事與抒情兩種表達方式隨著故事的進程不斷地循環反復，當然這不是機械地重復，而是隨著故事的發展或先是表達一種感受，然后展開敘事，或者先行敘事，然后借事生情，因為作者不同時間的感受各有不同，所以結構安排上雖是循環，但并不讓人有重復或呆板之嫌，相反，因為抒情手法的反復使用，作品的悲涼氛圍得到集中強化#65377;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抒情常常是借月牙兒這一意象來完成的#65377;這在其他作家的作品中是很難見到的#65377;老舍根據故事發展的不同情景賦予月牙兒不同的象征意蘊#65377;當主人公陷入與胖校長的侄子的戀情之后，小說這樣表現了人物的感受:“他的笑唇在我的臉上，從他的頭發上我看著那也在微笑的月牙#65377;春風像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與一兩對兒春星#65377;……我忘了自己，我沒了自己，像化在了那點春風與月的微光中#65377;”在這里人物的感受與月色情景交融，物我兩忘，月牙兒成了真正的月老，不過月牙兒畢竟不是滿月，生命的殘缺與短暫是月牙兒的宿命，女主人公的幸福感很快就被現實的不幸給湮沒了#65377;在小說結尾，女主人公被投進監獄，“在這里，在這里，我又看見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兒!多久沒見著它了!媽媽干什么呢?我想起來一切#65377;”此時月牙兒成為主人公命運的象征，她在月牙兒那里看到了她的過去，她不幸的母親，她自己不幸的遭遇#65377;小說通過這種敘事抒情的結構安排凸顯了作品的情感色彩，既改寫了中國的傳統敘事，也并非西方浪漫抒情小說的完整遷移，它既吸收了詩歌的抒情因素，又汲取了散文的文體特點，因此，這篇小說就藝術審美意義上來看，它充分體現了作者在表現方式上所體現出來的開放的本土性與重建的現代性的藝術特征#65377;

“逼良為娼”的原型敘事

用最簡單的一句話來概括老舍的小說《月牙兒》，可以這樣說:作者敘述了一個逼良為娼的故事#65377;當把小說與這樣一句簡單的話并置在一起時，如果結合中國文學發展的歷程中來看，作品的思想與主題不免又回到了中國傳統小說敘事的起點上#65377;

“逼良為娼”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唐傳奇，蔣防的《霍小玉傳》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65377;雖然故事的重心不在于進行逼良為娼的社會批判，然而卻是較早涉及妓女題材，并從逼良為娼開始敘述的文本#65377;此后，這一題材就成為小說表現的一個重要對象，尤其到了明清小說中，這一原型不斷地被重寫，雖是同一原型的重現，但由于寫作者思想稟性與寫作立場#65380;審美觀念以及社會語境#65380;文化語境等方面的差異，這一原型被賦予不同的含義，但又基本擺脫不了社會批判的主題#65377;

“五四”以后，中國的文化與文學發生了質的變化，人道主義思潮以強大的力量影響著每一個在“五四”新文化與新文學熏陶下成長起來的作家，老舍曾經坦然宣稱，“五四”讓他懂得了反封建#65377;而貫穿于整個中國現代文化與文學的重要主題是啟蒙救國，這一強勢主流話語使文學敘事的社會工具性增強，文學以想象與虛構的方式加入到歷史的建構中#65377;在這樣的文化與文學語境之下，妓女形象的塑造往往與民族國家敘事相關，作為被壓迫者的妓女的苦難被衍化成進行社會革命與民族革命的動力#65377;在這樣的文化與文學語境下，老舍的《月牙兒》這篇發表于一九三五年的小說仍然回到了社會批判的層面#65377;這篇小說是一個妓女的成長史，作者以詩化的語言與悲涼的訴說道破了青年女子被迫淪落風塵的苦難與不幸#65377;作者以人道主義的立場進入小說的日常生活，父親病故，生存危機，母親改嫁，被迫分離，謀生艱難，被逼為娼直到被關押獄中#65377;小說以日記的形式來寫，這種體裁特點直接切進人物的心靈世界#65377;作者把女主人公走向墮落的每一步的內心感受都做了細致的表現，從天真無知，純潔如羔羊的少女之心到以染病之軀報復每一個嫖客的鐵硬心腸，這其間的坎坷與屈辱#65380;矛盾與痛苦把一個在社會底層的青年女子的無奈與悲哀濃墨重彩地凸現#65377;小說中的女青年在走向被迫為娼的過程中，忍受著精神痛苦與身體病苦的雙重折磨，整篇小說隨著情節的發展把讀者引向對當時社會黑暗的憎恨#65377;女子選擇妓女這一職業的原因不一而足，由于個體的差異不同女性對妓女這一職業的感受也存在著多種可能，作為想象藝術的文學對妓女的表現當然也不可能只有一種話語方式，可是老舍偏偏選擇了對妓女的苦難敘事#65377;從文本的敘述過程也可以看到，小說主人公把妓女這一職業看作謀生的唯一可行的出路，這顯然與真實的現實生活有些出入#65377;作者這種偏離生活現實生活的抒寫使妓女的苦難更加彰顯，由此可以說，在理性抒寫與生活現實之間，老舍選擇了前者，通過這種預設的文學想象，小說完成了關于民族國家的敘事#65377;與此相關的是，當作者著力構建民族國家的主流話語模式時，妓女豐富立體的精神世界則變成了一種概念化的圖解#65377;

文學是一種精神的藝術，當文學被當作社會宣傳的工具時，文學便失去了藝術精神#65377;優秀的作品之所以讓人留戀不已，是因為它對讀者精神的沖擊，或是凈化#65377;如果從文學對社會現實反映的深刻性程度上來衡量作品，那么則無法將文學與哲學或歷史以及思想史區別開來#65377;文學真實說到底是人的精神的真實#65377;文學反映的生活不是現實生活，它是對現實生活的穿越與超越#65377;從文學對人的精神影響意義上來說，文學應該體現人類精神的靈性之美，帶給人心靈的愉悅和希望，而不是使心靈更加黑暗#65377;回到老舍的小說中來，讀者可以發現作品讓人看不到信念的支撐力量#65377;女主人公墮落為娼后，她的道德倫理體現為對所存身社會的詛咒與報復，她優越于一般妓女的特征在于她沒有對妓女職業的認同，她仍保持著普通人的價值觀與倫理觀#65377;如果從社會學的意義上來認識這篇作品，這無疑是一篇有價值的作品#65377;然而這畢竟是文學作品，讀者從作品中感受不到人物的精神魅力，讀者只是從中讀到了社會生活的一面，但卻感受不到文學藝術的神性之光，作品缺少超越現實的終極關懷#65377;而這恰恰是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非常需要的美學關懷，也是最出色的文學作品所不可欠缺的內容#65377;

至此，可以說《月牙兒》這篇小說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是一篇有代表性的作品，它既體現了中國現代文學的某些成就，同時又折射了它在某些方面的不足#65377;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李 軍，文學博士，河南洛陽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