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托妮#8226;莫里森 身體 殖民邏輯 暴力模式 審美化 流放與抗爭
摘 要:在小說《寵兒》中,托妮#8226;莫里森揭示了美國白人對黑人身體施暴的“隱形暴力”和“顯形暴力”模式及其中的危害性,闡明了美國黑人對身體進行審美化等消解后殖民邏輯的顛覆策略,呈現了一種不同于白人的差異表述,演示了多樣化的種族概念的合理性;黑人身體是黑人在流放與抗爭的共同體驗中形成的歷史文本,加強了美國黑人族群的集體凝聚力,這在一定程度上重構了黑人的文化與社會,成為他們生存及反抗殖民意識的基本立足點,這有助于非裔美國黑人構建自我和民族的主體性和民族身份,從而達到作為弱勢群體的黑人從身處邊緣向中心遞進的政治目的。
托妮#8226;莫里森于一九九三年“以其豐富的洞察力和詩情畫意的小說把美國現實的一個重要方面寫活了”(雷格,2000:ii)而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里所指的美國現實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美國蓄奴制留給黑人的文化創傷,如魑魅般揮之不去的種族歧視以及美國黑人的抗爭。用于獻給六百萬多的死者亡靈的小說《寵兒》呈現了這樣的一部美國黑人的心靈史。這部小說貫穿著兩種沖突的聲音與話語。一方面是白人對黑人的客體化與概念化的物化過程,這不僅給美國的白人/黑人形成主/奴、優/劣、統治/被統治等關系范式合法化,有效地控制黑人的文化身份,而且導致了黑人心靈的嚴重折損,阻礙了黑人主體性的發展。另一方面,黑人不愿提及卻又不能擺脫那夢魘般的痛苦記憶,這一直困擾著他們。這既是個體的也是整個民族的創傷。要獲得自我的、民族的自由,就必須重構自我和民族的身份和主體性。后殖民視角主要是一種文化邏輯,而不是一種地域概念。在美國終結蓄奴制之后,這種白人/黑人的主/奴、文明/野蠻等殖民意識形態依然存在。托尼#8226;莫里森通過揭示白人對黑人身體的施暴方式以及植根于黑人族群社會歷史對黑人身體的重新書寫來重構黑人的文化身份和主體性建構,巧妙地以一種不同于美國白人的支配話語呈現了黑人個體與族群的社會化奴役經歷,強調一種差異性表述,揭示了多樣化的種族概念的合理性,從而達到作為弱勢群體的黑人從身處邊緣向中心遞進的政治目的。
一
身體的形式不僅是一個自然的實體,也是一個文化的概念:這是一套通過它的外觀、尺寸和裝飾的屬性對一個社會的價值觀進行編碼的手段。身體的意象彌漫在意義的結構之中,這是通過一種文化在建構其主體的含義和位置時來實現的:身體……既是一個被表現的客體……也是一個有組織地表現出概念和欲望的有機體,兩套表現系統相互纏繞和重疊。而社會身份有很多就是關于我們怎樣察覺我們自己和他人的身體的。(卡瓦拉羅,2006:95-96)
在《寵兒》中,六個黑奴生活在一個叫“甜蜜之家”的種植園里。在這個如監獄式的農莊里,黑人們經受著各種各樣的奴役生活。但首當其沖的當然是身體的奴役,他們沒有自由身;在白人奴隸主來說,黑奴就得“被租用,被出借,被購入,被送還,被儲存,被抵押,被贏被偷被掠奪”①。黑人的悲傷、恐懼、憤懣、孤獨和冤屈等等都在這個所謂“甜蜜之家”的農莊里的黑奴們的身體上清晰地銘刻出來。但白人奴隸主對黑人身體的規訓與施暴主要通過兩種方式表現出來的,一種是比較溫和而隱秘的,另一種是比較暴烈而兇殘的。在學校教師未到來之前,“甜蜜之家”的主子是加納先生和加納夫人,加納先生“不僅派給他們干活,而且給了他們怎么干活的特權”,“最要緊的是他聽他們說話”,因為聽從他的奴隸的意見“并不會剝奪他的威嚴和權利”。他在外夸口他的黑鬼各個都是男子漢,因為他“勇敢和聰明得足以塑造和稱呼他的黑鬼們為男子漢”。加納夫人是一個給他們“做肥皂、從不高聲說話的女主人”,在塞絲結婚的時候甚至送給她一個水晶耳環作為禮物。就是這樣的女主人在加納先生去世后,賣掉黑奴保羅#8226;F,后又叫來加納先生的妹夫“學校老師”來管理這些黑人們,她需要“家里有另一個白人”。正如米歇爾#8226;福柯所言,對人體的操縱、塑造和規訓的中心觀念是“馴順性”(福柯,1999:154)。正是在這種溫和而隱秘的管理下,黑人被占有、被駕馭、被改造并且被馴順。這種對身體的馴順性在塞絲身上充分體現,塞絲伺候加納夫人“不覺得惡心”,“我伺候她,就像伺候自己的母親”。盡管西克索自覺意識比較強,“他是唯一一個看見加納先生去世不是那么難過的”,但在這種溫和的規訓下也沒有計劃出逃。因此,在這種隱性的殖民話語下,對身體的規訓是一種蒙蔽性更強的暴力,自然不利于黑人的主體性的自覺與發展。更為有害的是,黑人對自身的身份容易產生迷失,在莫里森的第一部小說《最藍的眼睛》中,黑人小女孩科佩拉覺得在生活中備受摧殘、嘲笑和奚落是由于自己的黑人的“丑陋”特征造成的,因而渴望有一雙白人般的“最藍的眼睛”,由于這種白人文化意識和價值觀念對她的腐蝕,最終陷于精神分裂和崩潰。在這里,莫里森把白人的殖民意識形態給黑人造成的危害性通過身體這個欲望有機地表現出來,這給黑人的身份重構起到振聾發聵的警醒作用。
與隱蔽的身體暴力相映襯的是比較暴烈的表現形式,通過外在的暴力來馴服黑人的身體,摧毀他們的心靈。若說加納先生在黑人身體所施行的是一種“隱暴模式”的話,那么“學校老師”所施行的就是“顯暴模式”了,表現為黑人身體或被侮辱、或被焚燒、或被毀壞等烙印。這種暴力模式從白人在西非販賣黑奴就一直延續著。白人通過這些印記確認黑人的歸屬,馴服他們的肉體,摧毀他們的靈魂,在黑人的肉體上銘刻自己優越性和黑人的劣等性。在《寵兒》中,圣貝比#8226;薩格斯失去了八個孩子,四個給逮走了,四個被人追捕,只剩下身邊的黑爾;斯坦普#8226;沛德老人的妻子在早年被他的少主子長期占有;黑人婦女艾拉被一對白人父子長期霸占;塞絲母親身上的記號;保羅#8226;D口中的馬嚼子;西克索被焚燒;塞絲背上的“樹”形疤痕,等等。而所有這些肉體傷疤和內心創痕難以啟齒卻也難以抹去,這是蓄奴制語義的演繹結果。對此,黑人有一個認識過程。在學校教師的強力管制下,保羅意識到“學校老師”教給他們一個左右搖擺的真理:他們只在“甜蜜之家”才是“甜蜜之家”的男人,走出那塊土地一步,他們就是人種中的渣滓:“是沒有牙的看門狗;是沒有角的公牛;是閹割的轅馬,嘶叫聲不能翻譯成一種重任在肩的人使用的語言”。循著“學校老師”的邏輯來說,我們能夠解釋保羅身強力壯卻感覺自己“怎么就成了一個布娃娃,讓一個年輕得可以做他女兒的姑娘隨時隨地撿起來、丟回去”。然而多年來,保羅#8226;D相信是“學校老師”把加納先生栽培的男子漢又變回了小孩子,這才造成他們的出逃計劃;出逃失敗被捉后,他被套上三輻軛并吃鐵嚼子,眼見西克索在火堆里大笑地死去,被明碼標價出售,再到他從阿爾弗雷德監獄出逃路途上的駭人的所見所聞等等。他開始懷疑“學校老師”之前和之后到底有多大區別,意識到所謂的男子漢也是加納先生命名并且可以隨時收回的虛無的東西,在獲知“學校老師”追趕懷孕的塞絲一直到辛辛那提時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她的價格比他高;是免費的再生產的財產”。所有這些使他意識到被“隔絕在一個美麗的謊言里”。可以說,白人對黑人身體的馴服與操控的兩種模式漸漸地被揭示出來,而其中的實質都是一樣的,都是對黑人的政治、經濟、思想上的壓制和迫害。對白人奴隸主來說,對黑人身體的規訓和傷害是顯示白人的優越性、蓄奴制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但從黑人看來,身體上的印記是他們屈辱和痛苦的記憶載體,嚴重地阻礙了黑人自我身份的確認,也是蓄奴制罪惡的血的見證。就在美國終結蓄奴制之后,對黑人的種族歧視和迫害依然存在,“到了一八七四年,白人依然無法無天,整城整城地清除黑人”,“黑人仍被處私刑、焚毀、痛打”等暴力行為;就在當下,白人與黑人間仍處于優越與劣等對立的意識形態、中心與邊緣的政治經濟地位中。但是莫里森揭示了美國白人對黑人身體施暴的兩種模式以及其剝削和壓制的實質,表明了美國黑人的意識覺醒,這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黑人主體性的自覺,那么如何消解白人的殖民邏輯去建構自己的主體性,重構自己的民族意識和身份便擺在眼前。
二
正如保羅所意識到黑人被隔絕在“美麗的謊言”里一樣,因為“那兒并不甜蜜,當然也不是個家”。塞絲也意識到“甜蜜之家”的欺騙性,“她不再想聽有關白人的新聞了……那個用白人熱愛的方式打扮起來的世界”,因為這個打扮的世界就如“甜蜜之家”在她面前展開的一樣,展開“無恥的美麗”這使她懷疑“是否地獄也是個可愛的地方”,“小伙子們吊死在最美麗的梧桐樹上”,而“對那些美妙的沙沙作響的樹的記憶比對小伙子的記憶更清晰”。下面我們就以塞絲脊背上所背負的“樹”狀傷疤為文本進行進一步的解讀,看黑人如何對白人的“無恥的美麗”進行顛覆性的“重新書寫”:
是棵樹,露。一棵苦櫻桃樹。看哪,這是樹干——通紅通紅的,朝外翻開,盡是汁兒。從這兒分杈。你有好多粗大有力的樹枝。好像還有很繁茂的樹葉,如果不是盛開的樹才怪呢。小巧玲瓏的櫻桃花,真白。你背上有整整一棵樹。正盛開著花。
在小說《寵兒》中,塞絲背負的“樹”狀傷疤多次顯現出來,是小說的一個中心意象。莫里森把黑人身體空間轉換成人們看不到的一套話語結構,同時保留其含義的不確定性,從而把蓄奴制對美國黑人的毀滅與摧殘進行了有力的揭示;同時,莫里森也進行了話語的重構,說明了話語的多樣性和存在的合法性。被販賣到美洲的黑人及其后人失去了他們非洲的語言和文化,帶給他們的是一套白人壓制的語言與文化,并把他們的語言文化符號在黑人身體上進行銘刻書寫,定義者把他們的統治和支配的話語定義銘刻在被定義者黑人的肉體上,而在黑人肉體上的定義主要呈現為兩種模式(如上文所說明的一樣),通過揭示這兩種模式實質的一致性,我們看到了殖民邏輯所標榜的“自由”、“民主”、“仁慈”、“恩賜”等虛偽性和非人性實質,他們把那些處于社會邊緣的人和民族排斥在人類之外。塞絲背負的“樹”狀傷疤就是這樣一種白人支配的操控代碼,這種代碼暴露了“美麗的謊言”和“無恥的美麗”。此外,這種受壓制的、受摧毀的肉體還在承載著“文化文本”,盡管肉體上已經麻木,“背上的皮膚早已成了一塊起伏不平的搓衣板”,但心靈的創傷和存在的精神傷痕依然啃噬著身體,而那套殖民主義話語代碼依然存在并繼續著,如那棵“樹”一樣還在生長。所謂的理性對瘋狂、智力對身體的殖民主義壓制話語在塞絲“樹”狀疤痕上也體現出來。
但是,另一方面,黑人的身體也是黑人反抗暴力、抵抗壓制的策略和場所,進行差異表述以顛覆白人的支配話語。受奴役的黑人的身體對黑人來說具有特別的意義。這幾乎成了他們確認自己的存在和身份的唯一所有了。正是受折損的肉體使他們的反抗意識和行為更加自覺和主動。我們可以把塞絲背后的“樹”形印記同她的母親肋下的創傷印記聯系起來看。她母親的乳房下方肋骨的皮膚上有火燒出來的一個圓圈和十字架,母親告訴塞絲有著這印記的人都死了,一旦她死了從臉上又認不出來,可以通過這個記號認出她。當然,我們可以從這個印記看出她母親的屈辱和反抗,她母親把那個原屬于奴隸主的標志進行了重新編碼,成為了身份證明,從而對奴隸主的擁有關系形成挑戰。此外,她還告訴塞絲,你不僅是一件物品,一件屬于別人的東西,你是一個人,能夠擁有自己的欲望。為了表明自己的欲望與個體生命,她把那些白人強奸她所生的孩子全部扔掉,只留下與自己所愛的黑奴所生的塞絲。這種反抗盡管無奈,但是也充分表明她拒絕被白人“書寫”與強奸的努力——涂抹白人書寫的印記,要么就改寫或反用其意義(王玉括,2006:54)。塞絲和她母親印記都是被強加的殖民邏輯的文化代碼,但塞絲背后的“象形文字”也被重新編碼、被改寫或逆寫其意義,表達了黑人的欲望。正如保羅#8226;D發現塞絲背后的“樹”所含的雙重含義,它們彼此對立。他感到這是“一堆令人作嘔的傷疤。不像她說的,是一棵什么樹。也許形狀相似,不過可不像他認識的任何一棵樹,因為樹都是友好的,你能信賴,也能靠近它們,愿意的話,還可以跟它們說話……”在保羅看來,塞絲的樹是對黑人作為客體而言的,這是白人強加的印記,黑人自己并不想培育這樣一棵苦難之樹,這一方面說明了黑人無奈的處境和屈辱的歷史;另一方面也道出了黑人對樹的情感認同,樹也是生命的象征,是他們生命的伙伴,保羅稱自己挑選的樹為“兄弟”。塞絲也是通過“樹”的文字書寫了自己生命的體認、命名與重新界定的過程。樹是大自然的生命象征,塞絲和其他黑奴在大自然中的生活充分展現了人性的光芒,顛覆了白人知識/權力話語的任何合法性。這里以塞絲與她丈夫的第一次結合及大家吃玉米的場景為例。
花絲多么松散。汁水多么飽滿。……扒下緊裹的葉鞘,撕扯的聲音總讓她覺得它很痛。第一層包皮一扒下來,其余的就屈服了,玉米穗向他橫陳羞澀的排排的苞粒,終于一覽無余。花絲多么松散。禁錮的香味多么飛快地四散奔逃。……花絲多么松散。多么美妙、松散、自由。
這里,黑人的身體和大自然多么地有機地融合在一起。蘊涵的性意識在自然的召喚下呈現出無限的想象空間和審美的愉悅,我們不僅感到自然中勃發的生命活力,也感到黑人躍動的敏感心靈、美麗的身體和對自由的無限向往。可以說,黑人的身體在大自然中的書寫是美麗、自由、生命活力。在此背景下任何對黑人的身體的污損都是丑陋的、非法的。白人奴隸主“學校老師”用筆記本和測量繩來記錄塞絲等人身上的動物屬性,他“把那繩子在我腦袋上纏來纏去,橫過我的鼻子,繞過我的屁股,數我的牙齒”,并教導他的侄子們,把塞絲的“人的屬性放在左邊,她的動物屬性放在右邊”。在塞絲懷孕的時候,他的兩個侄子搶走了她的奶水,在塞絲把這事告訴加納太太后,“學校老師”指使他的侄子劃開了她的后背,鞭打了她,傷口愈合了便成了一棵樹。行文至此,我們可以看到莫里森對塞絲后背上銘刻的“樹”形傷疤審美化所體現的政治張力了:樹越是美麗,那么白人強加的銘刻書寫越是丑陋、非法和非人性;或者說,這里的詩情畫意與其說是審美,還不如說是政治性的控訴,顛覆了白人的優越/低劣、人/非人等殖民邏輯。
三
正如梅#8226;亨德森認為,因為傷疤在塞絲的后背上,“塞絲只能通過別人的凝視來閱讀自己,對他的挑戰在于,她必須學會閱讀自己——也就是說,學會塑造自己身體文本的歷史”(轉引自王玉括,44)。其實,這不僅是塞絲個人要學會塑造自己身體文本的歷史,也是整個民族要學會塑造自己文本的歷史、重塑整個民族身份的問題。莫里森通過塞絲的大女兒“寵兒”的死而復生來重現那段黑人“不堪言說的言說”。黑人的歷史與文化基本上是被白人涂抹掉的,他們失去了自己的語言和文化的根。莫里森通過寵兒鬼魂的身體再現使黑人的歷史言說落實到有形的、具體的現實層面上,從而成為黑人“記憶的現場”,成為他們塑造自我身份、民族身份的場所。只有正視自己的歷史和過去,黑人族群才能正視自己的現在和發展未來。而正視過去就得正視寵兒的存在。對過去的重新回憶既是黑人內心分裂和痛苦的過程,也是他們心理療傷和愈合的過程。首先以黑人個人為例。保羅#8226;D通過喊寵兒的名字以及與寵兒發生性關系而獲得自我;對于丹芙來說,在與寵兒為伴時才漸漸地排除孤獨,進而走出家門、外出上班、融入族群而獲得主體身份;十八年來,塞絲因殺嬰而內心經受痛苦的煎熬,后對還魂歸來的女兒索求的愛都百依百順,以彌補對她缺失的愛,盡管寵兒對她索求的愛沒有止盡(因為她們太缺乏愛了),進而塞絲受鬼魂制服,但正是通過這種愛的宣泄,塞絲才能漸漸地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若沒有自身主體意識的覺醒,社區的其他黑人又如何能夠用歌聲“驅魔”,“使她從對過去/死者的依賴向對生者的回歸:回到保羅#8226;D和丹芙的關愛之中,回到家庭生活與社區當中”(王玉括,55)。
寵兒還陽的身體不僅是黑人個人記憶的危機和機會,同時關聯著整個黑人民族歷史和現實的作用。正如莫里森在作品題詞和扉頁上所說的,作品是獻給“六百萬甚至更多的”的黑人,并稱他們“不是我的親人,我叫他們親人;她不是寵兒,我叫她寵兒”。 寵兒不僅是塞絲以前割斷喉嚨的嬰兒的身體還魂,而且是整個黑人族群的心中的原型,她是非裔黑人民族的寵兒,黑人民族只有接受并重塑歷史才能重塑民族身份。在丹芙問她為什么叫寵兒時,她說,“在黑暗中我的名字就叫寵兒”,并且描述她那里漆黑,自己很小,躺在那里,“蜷縮成一團”,并且說那里“滾燙”,“死人成堆成堆的”,那里還有兇惡的“沒有皮膚的人”。再到后面寵兒的心理流動,“他們在水上漂浮”。這使人聯想到海上黑奴貿易路線“中間通道”的販奴船,黑人從奴隸船一直被運到美洲像“甜蜜之家”之類的種植園。受奴役的黑人都生活在與外部隔絕的世界,這段黑人的被奴役的歷史以及相應的奴隸制度,是黑人民族背負的歷史傷疤。寵兒還陽的身體一方面是他們對過去重新記憶的幻覺體現,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黏合了民族記憶碎片以追尋自己的民族身份。黑人從非洲被俘獲販賣成奴,丟失了家園,他們產生了弗洛伊德所說的“暗恐心理”( Uncanny),一種“恐懼之類的情緒,但尋根溯源,卻是早就知道早就熟悉的事引起的”(童明,2007:98)。“暗恐心理”在德語里是“Unheimlich”(英語直譯為Unhomly),它的反義詞是Heimlich(直譯:家園的、舒適美好的),因此,這種心理上的恐懼與陌生具有“家園”的根源(童明,98)。失去家園的非裔美國黑人顯現了他們的歷史與當下,從而體現一種超越邏輯,即“以差異表述為特征的文化實踐活動不可避免地要演示曾被壓抑的那些創痛歷史” (童明,96)。這種創痛歷史的演示是當下文化與政治的需要而顯現的。在這種差異表述中,黑人民族體現出對家園的共同情結,白人的壓制迫使政治上失語癥的黑人發出他們的反抗聲音,種族制度和奴役歷史不能阻止黑人續補自己歷史的斷層、綴合歷史碎片的努力。在這種差異表述中,非裔美國黑人獨特的身體體驗在一定程度上重構了黑人的文化與社會,成為他們生存及反抗殖民意識基本的立足點。正如塞絲的婆婆圣貝比#8226;薩格斯在“林中空地”的布道:
在這里,是我們的肉體;哭泣、歡笑的肉體;在草地上赤腳跳舞的肉體。熱愛它。強烈地熱愛它。在那邊,他們不愛你的肉體,他們蔑視它。……哦,我的親人,他們不愛你的手。他們只將它們奴役、捆綁、砍斷,讓它們一無所獲。愛你的手吧!……那邊,遠在那邊,他們看見嘴在流血還要在傷口上再戳一刀。他們不在意你說什么,他們不聽你嘴里尖叫的聲音,他們會奪去你吃進嘴里滋養身體的東西而代之以渣滓。不,他們不愛你的嘴。你得去愛它。……哦,我的親人,遠在那邊,他們不愛你不帶絞索的挺直的脖子,所以愛你的脖子吧……還有你所有的內臟,他們會一股腦扔給豬吃,你得去愛它們。愛……你的心跳,愛你怦怦跳動的心……愛你的心。因為這才是你的價值所在。
這里,莫里森顯現了兩種對立的立場和完全相反的表述。“非我族類治于人”的邏輯在非裔美國黑人的身體文本里進行了一番逆寫。自資本主義啟蒙運動時期以來,西方世界一直遵循著身體與智力的二元對立邏輯,前者受制于后者。前者是野蠻、不開化的代名詞;后者是文明、開化的象征,自然形成了文明者要給野蠻者帶去“福音”。莫里森根據非裔美國黑人的經歷顛覆了西方世界智力優等、身體低劣的殖民邏輯。失去自由的黑奴在“心理流放與抗爭的體驗中建構黑人身份”(Hooks, 1994: 426),而“這種自我主體性的部分抗爭是在尋求途徑以建構那種對立的和解放的自我和身份”(Hooks, 426)。受奴役的黑奴所有的也只有肉體了,身體成為白人銘刻的犧牲品,但白人阻斷不了黑人愛自己身體的自由。因為他們愛他們的身體,寧愿自己的心肝寶貝在另一個世界去流放,也不愿他們的身體和孩子被白人做動物的實驗品被“測量繩”和“記事本”來記錄。寵兒就是這樣的一個流放者。在流放的同時是對立的抗爭,兩者不可分開。非裔美國黑人的歷史便是這樣流放與抗爭的歷史文本。在這種歷史文本書寫中,黑人的身體成為黑人確立主體身份和民族身份的一種社會建構空間。正是這種身體意識的文化自覺使黑人文化具有了黏合劑的作用,不僅綴合了碎片的心,也團結了黑人族群,加強了黑人族群的集體凝聚力,成為他們力量的象征。在小說結尾處,因塞絲殺嬰而疏遠她的黑人鄰居們在獲知她受制于鬼魂奴役時,他們一起來到塞絲家的門口用身體的和聲和迷狂的表情來幫助她驅逐鬼魂,塞絲仿佛又回到“林中空地”的布道與歌唱的情景,心靈受到強烈的震撼和洗禮,終于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
綜上所述,非裔美國黑人族群在自己的社會建構中,他們逐漸地意識到白人對他們身體施暴的壓抑實質,并對自己的身體文本進行了重新編碼,呈現了一種不同于白人的差異表述,演示了多樣化的種族概念的合理性。在非裔美國黑人的歷史重構和去殖民化過程中,他們逐漸地喚醒了自我和整個黑人民族主體性,在顛覆白人的殖民意識過程中形成自己的民族身份,從而達到作為弱勢群體的黑人從身處邊緣向中心遞進的政治目的。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楊 劼,廣東東莞理工學院外語系教師,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西方文論、跨文化交際等。
① 參見潘岳、雷格翻譯的《寵兒》,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30頁,后面的引文都出自該版本,不再另注頁碼;有些引文參考了英文版《寵兒》,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0年版,并有所改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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