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原始 情感 壓迫
摘 要:《碧奴》中蘇童通過原始化處理方法,有效化解了故事本身的沉重。這種處理主要表現為情感動力的原始淡化和高壓暴政的原始承載。
蘇童的長篇新作《碧奴》也許是一部關于哭泣的神話,一部關于眼淚的神話。這部重寫“孟姜女哭長城”傳說的小說因此被抹上了一縷天然的悲劇色調,似乎注定沉重。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神話是飛翔的現實,沉重的現實飛翔起來,也許仍然沉重。但人們藉此短暫地脫離現實,卻是一次愉快的解脫,我們都需要這種解脫。”(蘇童)不錯,現實已然沉重,神話還堪沉重么?因此,梁山伯與祝英臺、牛郎織女、嫦娥奔月、夸父逐日……這些中國古老的神話傳說,講的雖然都是悲傷的故事,卻又是那般美麗動人,可以在靜謐的夜晚燦爛的星空下,講給稚嫩天真的孩童聽。神話勾勒出的應是一個輕舞飛揚的絢麗身姿,而不是灰暗佝僂的沉重身影。
和蘇童的其他小說一樣,《碧奴》中的陰暗描寫漫無邊際:冷漠與殘忍、暴力與死亡、壓抑與膨脹、異常與變態……然而,內容的陰鷙與灰暗卻為何并未使人感到窒息?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者的原始化處理。
一、情感動力的原始淡化
讀過《碧奴》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產生一個巨大的疑問:碧奴為什么這么做?不遠萬里不辭萬難的力量源泉是什么?這是一個合乎邏輯的自然而然的問題。一個故事,即使是一個神話故事,也總該講得合情合理令人信服吧?然而,書中幾乎從剛一開始,碧奴就上路了,走得堅定而盲目,或者說,正因為盲目而更顯得異常堅定。這一感天動地的驚人之舉,在碧奴看來似乎再平常而又正常不過了,尋夫,還需要理由么?或者說,這本身就已經是最好的理由了。這樣一來,這一舉動便帶有了某種原始意味。碧奴一千里路送冬衣,只因為:他是她的夫,這就是她的原始動力,混沌單純樸素卻又異常強大的原始力量。
與其說這是碧奴的原始動力,不如說是蘇童的冷靜選擇。“我沒有將《碧奴》寫成一個愛情故事……”(蘇童)作者安排藝術構思的同時,也選擇了一種輕松簡潔的情感詮釋法,回答了一個千古難題,即這一壯舉的動力之謎。這確是一道難題,因為無論這般那般的解釋,在這驚天動地義無反顧的找尋面前,都會顯得蒼白而笨拙。于是,蘇童借助于一股洶涌于人類內心的原始情感洪流,將擺在面前的無可逃避的問題輕易地沖決擊潰,這股洪流恰似黃河之水天上來,你看不到它的源頭,卻能實實在在地看到感受到它的澎湃激蕩。 “孟姜女的故事很扎實地感動了我,從千里送寒衣到哭長城,她所體現的都是現代社會現代人久違的情感,就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非常原始的愛,愛有多深,犧牲就有多深。她為情感而生,為情感而死,這一點相信不相信都不重要,我只是在畫我心中的一個夢。”(蘇童)蘇童的話似乎給了讀者質疑的權力,但你還能質疑么?因為原始的情感是一個公理,不需要證明的。當然你也可以質疑,但那卻恰恰說明了現代人情感的虛浮與尷尬。
不假思索已然上路的碧奴,走得盲目,也走得輕松。雖然一路淚水滂沱,卻并未不堪重負,因為她的動力簡單而原始。“一個女子走了一千里路,就是為了給丈夫送一件御寒的棉衣,這是她唯一的任務,她的目的就是這么簡單。”(蘇童)因此,當她一路遭遇著那些最悲慘的、生不如死的處境時,她也從未自憐、悲嘆、怨悔、憤怒。“豈梁不在,這日子過也罷,不過也罷”,“我把寒衣送到豈梁手里,死也不冤枉了”。碧奴為什么而活?或者說為什么而死?只有一個字:“情”。在對“情”的找尋與奔赴中,她找到了生的理由,也找到了死的理由。能愛得這樣簡單,不也是一種輕松與解脫嗎?
奠定了這塊原始的愛的基石,便可不必拘泥于通過對往日感情的冗長描寫來證明找尋的合理性。不過,也并非完全回避,對美好夫妻生活的回憶,書中也還有一處:“……但豈梁的臉突然從水面下躍出來了。然后她感覺到了豈梁靈巧的手指,它們藏在水下,耐心地揉搓她的頭發……她記得他的手,他的手白天蒔弄農具和桑樹,粗糙而有力,夜里歸來,她的身體便成了那九棵桑樹,更甜蜜的采摘開始了。魯莽時你拍那手,那手會變得靈巧,那手倦怠時你拍它,它便會復活,更加熱情更加奔放。碧奴思念豈梁的手,也思念豈梁的嘴唇和牙齒,思念他的沾了黃泥的腳拇指,思念他的時而蠻橫時而脆弱的私處,那是她的第二個秘密的太陽,黑夜里照樣升起,一絲一縷地照亮她荒涼的身體。”我們明白了碧奴為什么追尋,她在追尋著情感,也在追尋著太陽,如夸父逐日般,堅定執著九死而不悔。在這僅有的一段回憶文字中,同樣散發著迷人的原始氣息,作者慷慨而又吝嗇地將書中這難得的追憶留給了最甜蜜最熱烈,同時也是最原始的性愛。其實,夫妻間的性愛、情愛、恩愛,本就是渾然一體難以分清的,因此上段文字中也夾雜了這樣一句話“她記得豈梁的臉在九棵桑樹下面盡是陽光,開朗而熱忱,在黑暗中酷似一個孩子,稚氣靦腆,帶著一點點預知未來的憂傷……”這是碧奴眼中的豈梁,文字間彌漫著她對他無邊的愛:喜愛、憐愛、親愛……但是,與其將這愛加以演繹分析,不如只將它歸為原始,這沒有摻雜半點世俗功利色彩的情感,若不是原始樸素的愛,又能是什么呢?這種愛更純粹更善良,也更強大更無畏,因為它不需要理由。
二、高壓暴政的原始承受
作為一個流傳久遠的傳說,“孟姜女哭長城”被后人解讀出了豐富的含義,包括為人們所普遍認同的政治蘊含,哭長城被看作為反抗強權的壯舉。然而,通讀《碧奴》全書,卻只見壓迫者不見反抗者。是作者的疏忽嗎?我們不妨聽一下蘇童對這個民間故事的詮釋:“我一直覺得孟姜女的傳說是民間想象力的一個完美的說明文本,有一個最強力最豐滿的想象過程。最初從豈梁妻為亡夫要尊嚴這一點點事情出發,民間把這個女人的形象一點點地放大,擴充,幾百年后這個女人成了孟姜女,人是一個凡人,情感是凡人的情感,身上卻已經背負了一個巨大的使命,是一個神的使命。百姓把幾百年來遭受的勞役和暴政之苦,濃縮在一個女人的淚水里面,他們派了孟姜女去,派了那些眼淚去,去把長城哭塌了。他們用這一次天斧神工的想象,逾越了令人窒息的現實空間,在安全中反抗,反抗成功,從中得到了巨大的精神享受,也得到了解脫。”可見他對故事所包含的反抗因子是有著充分認知的。那么,這只能是作者的有意淡化了,而這種處理似乎也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沉重。
書中的被壓迫者,對壓迫表現為零反抗,對壓迫者表現為無端的敬畏、仰望、膜拜、趨附。例如被統治者當作牲畜牧養的鹿人、馬人,被剝奪了作為“人”最基本的身份與尊嚴,生存處境可謂慘烈,但他們卻以“當鹿做馬”為榮。習慣了負重與奴役的馬人,當背上不馱人時,便不會奔跑了。將壓迫與被壓迫視為天然秩序,如日出日落寒來暑往一般自然。這種對壓迫現實的宿命認同,或者說渾然不覺,能有效地減輕生存的痛苦,因為世界本該如此,那就欣然接受吧!于是苦難變得合理了,沉重的生活也因而顯得不那么令人(至少是書中人)不堪重負了。
麻木自己無奈接受現實的人群世代都有,可是什么樣的人才會生而無知,欣欣然承受壓迫呢?他們應該是極愚昧懵懂的,也許將他們放在半洪荒時期比較合理吧,因為這時他們還沒能力思考質疑。于是,蘇童有意將故事預設在一個原始背景之下。人們的想法因原始而顯得簡單、混沌而神秘:“每一滴水都有源頭,男嬰的來歷都與天空有關……所有北山下的男孩,有的是太陽和星星,有的是蒼鷹和山雀,有的是雨,最不濟的也是一片云……但女兒家的來歷仍然顯得低賤而卑下,她們大多數屬于野蔬瓜果一類,是蘑菇、是地衣、是干草、是野菊花,或者是一個螺螄殼、一個水坑、一根鵝毛,這類女孩子尚屬命運工整,另一些牛糞、蚯蚓、甲蟲變的女孩,其未來的命運就讓人莫名地揪心了。”這里自然物象與人建立了神秘聯系,具有了某種圖騰意味,帶上了鮮明的原始色彩;并且這里男尊女卑被看做世界的天然秩序,就像天上地下一樣天經地義毋庸置疑,于是原始的意味就更濃了,因為它是無需解釋的,它是天命的。這種由于認知能力極度有限、無力認識清楚人與世界而產生的天命意識,它的原始的非理性的特征是明顯的。既然一切都是天命,我們便不難理解書中人們對權力、對貴族的盲目敬仰了。故事初始,碧奴家鄉的三百人便糊里糊涂地死于對一個失勢權貴的天然敬仰:“北山下的人們思想簡單又偏執,他們只知道信桃君是國王的親叔叔,出于對高貴血統的天然敬意,他們對那隱居者也充滿了景仰之情,至于王公貴族之間仇恨的暗流,無論多么洶涌,他們也是聽不見的。”對權貴的原始崇拜和對壓迫的天然認同,使得原始預設之下的被欺凌者對于壓迫處于一種集體無意識狀態。實際上,不僅沒有壓迫意識,也沒有自我意識,人們的思想整個是原始的混沌的,連不屈不撓直至哭倒長城的碧奴也是如此:“碧奴……必須寫得像一個半蠻荒半文明時期的女人,是單純樸素的情感動物,自我認識或者性格培養都是被動的。如果要這樣一個女子有今天所謂的女性意識,那是瞎掰。那個時期來自下層的女子幾乎是‘低賤’的,她的世界就是她的丈夫,她的人生之路就濃縮在去長城千里尋夫這一路……一個半蒙昧的、有很強生命力的又幾乎沒有自我意識的女性……”(蘇童)簡單混沌的原始無意識免去了被壓迫者痛苦的掙扎與反抗,使其在對壓迫安然的原始承載中釋放了沉重。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被奴役而不知,求做奴隸而不得,實在可悲可嘆,閱讀者可以從中解讀出另一層更深重的哀痛,這也體現了該書的厚重蘊涵和復雜韻味。
與此同時,原始背景也成就了小說的奇幻色調。在簡單蒙昧混沌的世界中,最易掙脫理性的桎梏,展開無拘無束天馬行空的想象。于是,鹿人、馬人、夜半田地里割蕎麥的靈魂、流淚的金龜蟲、三百個哭靈人幻化而成的漫天飛舞的白蝴蝶……瑰麗的想象給小說涂抹上了繽紛的神話色彩。最重要的是眼淚的神奇力量,它保護著女主人公完成了一次幾乎不可能的旅程。而且她的悲苦也在眼淚的肆意沖刷中得到了釋放:“碧奴的悲劇其實有樂觀的成分,她的不幸因為自己的眼淚而有出路了。即使像碧奴這樣處于社會底層的弱女子,即使這樣貧賤的生命,也會因為眼淚而有了力量,無疑她對自己是有信心的。眼淚哭倒長城,可以理解成她對不幸命運的一種解脫,是極大的安慰。”(蘇童)而這眼淚的力量,穿越千年的時空隧道傳遞給現代讀者,也給了他們一份快意與解脫。
情感動力的原始淡化與高壓暴政的原始承受,這種歸于原始的簡捷處理,既避免了情感話語與政治話語的紛爭,又為書中人物找到了一條解脫苦難的出路,成全了沉重現實的神話飛翔。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謝文芳,碩士,湖北咸寧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當代文學批評與語言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