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凌叔華 作品 舊式女性 新式女性 自省意識
摘 要:本文從凌叔華作品中的四種女性人物形象著手,詳細闡述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社會大潮中女性的各種婚戀心理:渴望愛而無所愛的舊式閨秀;從未愛而麻木的舊式太太;勇敢愛而失敗的新式閨秀以及得到愛卻失落的新式太太。這四種女性形象的婚戀心理告訴我們:無論是新式女性還是舊式女性,擁有一個理想的家是她們的共同的心愿。如果僅僅將思想局限在這樣一個水平上,女性就永遠不會走向其真正的解放和獨立。
凌叔華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出現較早的女性作家。在“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浪潮沖擊全國的時候,幾千年來一直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婦女受到了空前的關注。受西方現代思想的影響,人們談論家庭問題、女性教育問題、愛情婚姻問題、貞操節烈問題、童養媳問題、纏足問題等等,從肉體到精神呼喚女性的解放和獨立,而以表現女性自身解放的現代女性小說也隨之“浮出了歷史的地表”。她們用女性特有的委婉細膩的筆觸描畫了“五四”時代女性的人生及愛情悲劇。凌叔華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與冰心、廬隱、馮沅君等著名女作家一起登上文壇的。
作為“五四”時代的產兒,凌叔華同冰心、蘇雪林、廬隱、馮沅君等人一起,以自己最真誠的聲音,加入到為社會進步、婦女解放、婚姻自主而號呼抗爭的時代大合唱之中。而作為中國新文學史上“第一代女作家群體”的代表人之一,凌叔華在融入時代旋律的同時,也發出了自己獨特的聲音。正如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8226;小說二集#8226;序》中所說:“她(凌叔華)恰和馮沅君的大膽,敢言不同,大抵很謹慎的,適可而止的描寫了舊家庭的婉順的女性。即使間有出軌之作,那是為了偶受著文酒之風的吹拂,終于也回復了她的故道了。這是好的,——使我們看見和馮沅君……所描寫的絕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態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女性形象的塑造是凌叔華小說藝術的精魂,也是打開凌叔華小說創作體系的一把“金鑰匙”。
從冰心、廬隱到馮沅君,盡管其小說創作個性、審美取向各異,卻有著“五四”時代共同的精神標志:反叛傳統,蔑視禮教。如果說她們的小說創作因為較強的時代性、戰斗性,而顯示了女性對于自我解放向外的索取與認同,那么凌叔華的創作則以更個性化、女性化的特征,使這種流于淺表層面的外在覺醒,更多地轉向了對女性自身文化內面的反思和審視。這一點使凌叔華在女性意識的發展過程中,比她的同時代人有著更為深入的開掘。她繞過神秘的屏風,撩開了閉鎖在深閨中的舊式女性和“解放”了的新女性閨閣帷幕的一角,透過她們安逸庸常的生活,以女性特有的心理和視角,勾畫出她們深層的傳統意識和人性畸變,表現出她們見棄于時代的落寞心態和悲涼情境。下面我將從四個方面對凌叔華小說女性人物的婚戀心理進行分析,以救教于大家。
一、渴望愛而無所愛的舊式閨秀
作為凌叔華的代表作之一,《繡枕》講述了一個悲涼而又哀婉的故事。作品中的大小姐,年復一年在閨中刺繡,青春易逝,韶華漸褪,她耗盡心血繡成的一對繡枕,被當做聯姻的信物送去白總長家后也杳無音信。這樣的描寫使文本完全呈現出一種傳統“閨怨”文學的風貌。然而,凌叔華以“一晃便是兩年”而讓筆鋒一轉,那對“好看極了”的繡枕突然從天而降,但卻是面目全非,污跡斑斑。原來,這對寄托著大小姐愛情希望的繡枕,在送去的當天就被白總長家的酒醉客人吐臟,淪落為腳墊。行文至此,小說對大小姐“閨怨”式愛情期待的描寫就顯出了其“戲仿”的真相:“閨怨”的時代早已過去,大小姐和繡枕,已是愛情市場上的過期商品,只能面對被棄置的命運。這樣,凌叔華完成了對傳統“閨怨”模式的戲仿,書寫了她對過渡時代行將就木的閨閣傳統的哀婉與嘲諷。在這里,“繡枕”可以說成了一種象征,它象征著舊中國女兒身不由己,被宗法制的婚嫁方式所摧殘、踐踏的命運。然而,作者不僅僅滿足于女性外在際遇不幸的表現,在作品最后一段揭示大小姐心理的點睛白描中,凌叔華讓我們看到的是閨秀生存世界的狹小和思想的蒼白貧瘠:渴望愛而卻無所愛,更可悲的是,不知何為愛;她不理解兩情相悅的婚姻的實質,卻更為門當戶對、夫貴妻榮的婚姻的世俗形式所誘惑。讓人怎能不為她深層意識里的傳統積垢扼腕嘆息?!
《吃茶》里的芳影,能吟詩屬對,又吹得一口好簫,比起《繡枕》中的大小姐,她的生活空間已經開放了許多。她可以看電影,參加茶會,置身于各種時髦的社交活動中。由于不了解“女士先行”這一“外國最平常的規矩”,芳影誤會了男友的殷勤而墜入情網,一廂情愿地做起了婚姻的好夢。接到對方婚禮的請帖時,她受到了沉重的心靈打擊,但她只能以冷笑強掩內心的巨大的屈辱和創痛。從這類作品中可以看出,這些小姐們雖然已從深閨中探出頭來,但她們基本的人生觀、價值觀并沒有改變,她們的行為舉止仍為傳統意識所左右,他們身上那層薄薄的“新”紗無法掩蓋深層意識中對男性的依附心態。所以,在新舊時代交替之際,她們只能咀嚼著那點可憐而瑣屑的悲歡,感受著夢想破滅后的凄涼。
二、從未愛而麻木的舊式太太
作為一篇從女性自身挖掘女性婚姻問題的重要作品,凌叔華在《中秋晚》中為我們塑造了一位把生命價值依附在傳統之上的舊式家庭婦女形象——敬仁太太。敬仁太太與丈夫的結合憑借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她的腦子里從來沒有過“愛情”這一概念,但對她來說這根本無足輕重,因為她已經把一生的幸福寄托在中秋晚的團圓鴨身上。盡管敬仁對她愛意摯深,但是她因為丈夫在團圓節沒吃團圓鴨而對未來充滿擔憂,并且為此與丈夫發生爭執,丈夫還失手打碎了供過神的花瓶——又一個惡兆!——之后她回到娘家,從此夫妻失和。一個對婚姻毫無把握而祈求象征性儀式護佑命運的女人是多么可憐啊!可是原因在哪里?在丈夫陷入極度的失去親人的痛苦中時,敬仁太太的目光竟然只是局限于代表婚姻未來的團圓儀式,在丈夫最需要有人安慰和關懷的時候,敬仁太太竟然凄涼地想到她將要失去丈夫,女人的自私、迷信、麻木全在這兒展現出來。小說結尾時敬仁太太與自己的母親的對話更是讓人覺得凄苦——“娘啊,都是我命中注定受罪吧!”直到最后她也沒有清醒。正如小說最后描寫的情景,那些對事物不明了的飛蛾一味地撲向所謂的光明,結果也只是裹著白霜見造物主去了。在此我們看到了凌叔華對敬仁太太的微諷。
在凌叔華的筆下,這些舊式太太們更多的是恪守做女人的本分,考慮更多的是家庭、丈夫、孩子,她們充分履行了“相夫教子”的天職,這無疑表現出她們對傳統儒學中倫理價值的認同。特別是在婚姻觀念上,她們在現實的婚姻面前,不得不用傳統的倫理道德來維護自己婚姻的價值。例如,《送車》中的白太太,她和周太太一起談天時,也談到“自由戀愛結婚”問題,她對自己的丈夫雖不十分滿意,內心非常羨慕那些自由戀愛結婚的女人,但她又要說那是“葡萄酸”,“嘴里常罵那是不要臉的樣子”,還說“我還瞧不上呢。我們這樣雖不是自己挑的,倒是光明正大,若說情分不好,孩子也有好幾個了”。白太太是以勝利者的神情說這些話的,這些話有不可忽視的意義,它透露了這樣一個信息:傳統的婚姻觀念受到了時代的新觀念的沖擊,但傳統的力量依然強大,舊家庭的婦女無法改變它,只好以守為攻,用一用阿Q之道了。由此可見,她們并不是不想改變自己的地位,而是壓根就不知道應該怎樣改變,或改變什么,所以只好保住自己眼前的名分,這是她們唯一能夠做的事情。
三、勇敢愛而失敗的新式閨秀
在“五四”精神的感召下,許多新女性紛紛逃出舊家庭的樊籠,成為婦女解放的先鋒。對這些已經獲得了初步解放的知識女性,凌叔華給予了極大的關注。她的第一篇小說《女兒身世太凄涼》,描寫的就是新型的大家閨秀。表小姐這個人物雖然不是很豐滿,但她那種勇敢追求個人幸福的精神很有魯迅筆下的子君“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的獨立人格。她不想走舊式婚姻的老路,一心想要為自己覓到一位理想的對象,并且還勸她的表妹和她一起反對封建包辦婚姻。沒想到最后卻在社會輿論、父母、男友的多重攻擊下抑郁而死。作品說明中國女性要想求得自身的解放是何等的艱難。婦女要想求得個人的解放必須與社會解放融合在一起,否則只會以失敗而告終。
《再見》中的筱秋是這類形象中比較富有個性的一個角色。她在“五四”新思潮的影響下走出家門,走向社會,自食其力。四年前與駿仁相愛,因誤傳駿仁已婚,她毅然終止與他的關系。四年后兩人在西湖不期而遇,誤會消除。但此時筱秋發現駿仁已不是原來那個單純正直的駿仁了,就毅然與他道了“再見”,飄然而走。可以說,筱秋是新式的大家閨秀中最具獨立人格的新女性。男友變得世俗以后,她便毅然決然地與之分手。雖然筱秋已以教書為業,自食其力,但是面對社會的黑暗,她心中那份落寞與凄涼仍是濃重的。她的明天何去何從呢?《李先生》一篇為我們做出了回答:該篇中,主人公李志清是一個從物質到精神都擺脫了男性依附的堅強女性,她孤身一人,以教書為業,扶助兄弟,贍養母親,卻付出了獨身的慘重代價,而且時時處于落后社會意識的包圍之中,孤獨而郁悶。
可以從這一幕幕的女性悲劇中,看出凌叔華對那些激進的時代女性所持的保留態度:女性的革命、個性解放真能讓婦女獲得她們所期待的幸福嗎?當社會意識還遠遠落后于婦女解放意識,社會尚未為女性的人格獨立、精神解放提供必要的條件時,婦女解放的前景是嚴峻的、不容樂觀的。去掉激進和浮躁的情緒,凌叔華為我們提供的“五四”以后中國女性的實際狀況是很復雜的,并非只有“反抗”、“覺醒”和“出走”,更有“無奈”、“遲滯”和“困守”。
四、得到愛卻失落的新式太太
新式女性把愛情看得至高無上,甚至把對自由婚姻的追求作為“宇宙人生的中心”。她們“除了戀愛之外,別的一概不放在心上”,戀愛之后是結婚,結婚之后則“什么事也不愿做”。由于沒有更高品味的精神追求,所以當她們一旦獲得了自主婚姻后,反而生出了一種失落感,不知道如何自由生活。這些新女性一直以為走出家庭、婚姻自主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卻不知道“愛”必須以堅實豐滿的生活為基礎。當“愛”失去了人生的依附時,已經解放的新女性便再度淪為玉籠中的“金絲鳥”,過起新式太太安穩舒適,庸常無聊的生活,隱匿在她們深層意識中的傳統意識在新的環境中逐漸復活。
我們看到,《花之寺》中的燕倩雖然享受著安逸幸福的生活,但是她發覺丈夫幽泉的倦怠,這無疑是對夫妻愛情生活的一種威脅;《酒后》中的采苕與丈夫之間有著纏綿的愛意和信賴,可還是突然感到生活中缺了一點什么,于是發生了她要丈夫答應她“聞一聞”子儀的臉這樣的事;《瘋了的詩人》中的雙成在生活的重壓下得了“嗜睡癥”;《春天》中的宵音在瑣碎的生活中感受到的是百無聊賴;到了《無聊》中的如璧那里,日常家庭生活讓她體味的只有虛脫了。這種每天都似乎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日常生活終于使夫妻之間的一些最重要的東西被破壞了。
凌叔華對婚姻主題的書寫,主要是以透視新式婚姻中男女情感深處的奧秘為著眼點,與傳統包辦婚姻相比,新式婚姻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它是基于男女情感的自由選擇。凌叔華正是抓住了新式婚姻的這一本質,并進一步質疑:既然新式婚姻是建立在男女雙方情感自由選擇的基礎之上的,那么,這一情感選擇的自由在婚后是否應該繼續存在?如果存在,又是否應有一個限度?又應是怎樣的限度?這樣的質疑,已經使凌叔華的婚姻書寫直接切入了現代婚姻的根本性問題。這涉及一個悖謬:現代婚姻建立的基礎,同時也是它瓦解的隱患。這樣具有現代意識的婚姻書寫,以其探測人類情感的深度,充分顯露了那些對婚姻神話的書寫的主觀臆造性。
凌叔華筆下的女性形象是獨特的,她們雖然生活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但由于她們特定的生活背景的影響,她們的思想傳統保守,目光短淺,封建倫理道德規范了她們的狹小的生活空間和卑下的地位,但她們還要利用這傳統的倫理道德來捍衛她們既得的地位。凌叔華的筆,真正深入她們的生活,深入她們的內心世界,發掘了她們的人性弱點——無法擺脫的弱點:依附、被動、狹隘、瑣碎。凌叔華在塑造這類人物的時候,始終以高出這些蕓蕓眾生的姿態,冷靜地諦視這些被時代洪流甩在后面的人們,從她們的生存狀態中發現潛伏著一條女性生活的溪流,淙淙潺潺從古流到今。從中不難看出作者對那些激進的時代女性所持的保留態度,女性的革命、女性的個性解放真能讓女性獲得她們所期待的幸福嗎?
從《繡枕》到《中秋晚》,從《再見》到《酒后》,凌叔華筆下的女性形象令人深思:誰能解放女性?其實女性最需要解放的是她們的內心靈魂,被那心魔控制了的卑瑣的靈魂。古往今來的婦女們有誰不是把理想的家作為自己靈魂的歸宿呢?只要這種觀念不變,一切都不會改變。但凌叔華并沒有像那些女權主義作家那樣把矛頭直接指向男性,而是啟發讀者進行深入的思考:理想的家有兩個不可或缺的因素——男人和女人,世界上沒有理想的男人和女人,也沒有理想的家。在凌叔華的小說中,女主人公都沒能擁有一個理想的家,她們為了保住自己的現有的家幾乎是黔驢技窮了。而且,幾千年形成的中國婦女傳統的生活方式,不是誰說要打破就能打破的;幾千年延續的家庭對于女性的特殊魅力,不是誰說瓦解就能瓦解的。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婦女,仍然在比較封閉的圈子里生活,雖然時代為她們帶來了一些新的氣象和新的刺激,但她們有的反應強烈,有的反應遲緩,有的勇敢地改變了自己,有的因諸多條件的限制而沒有改變。所以說,“五四”以后中國女性的實際狀況是很復雜的,并不是只有“反抗”、“覺醒”和“出走”,更有“無奈”、“遲滯”和“困守”。凌叔華的小說,給我們提供的是后者,其意義是不容低估的。凌叔華塑造的這些具有女性自身弱點的婦女形象,她們的人格是典型的,同時也不缺乏女性的優美的特質,這充分顯示了凌叔華的明智、豁達和冷靜。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郭運恒,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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