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魯迅 反商業化 啟蒙
摘 要:反商業化是魯迅思想文化啟蒙的重點之一。本文分析魯迅所指出的在出版、銷售、創作、評論等方面的商業化弊端,魯迅反商業化的原因、手段以及其思想的深刻性。
魯迅到上海后,按他《“京派”與“海派”》的說法,他是“近商者”,“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成為自由職業者,擺脫官職的限制,“商”的環境給了他生活的保障與身份的自由。但這并不是說魯迅與商業同流合污,他把環境存在與思想獨立分開,正如日本留學時期他拿了清政府的錢,學自己所欲學,反清政府一樣,他得了商人的稿酬,寫自己所欲寫,反惡劣的商業化,進行思想文化啟蒙。
一
魯迅在《上海文藝之一瞥》入木三分地指出“現在上海雖然還出版著一大堆的所謂文藝雜志,其實卻等于空虛。以營業為目的的書店所出的東西,因為怕遭殃,就竭力選些不關痛癢的文章”;在另一私人場合,又鞭辟入里地評論“蓋上海書店,無論其說話如何漂亮,而其實則出版之際,一欲安全,二欲多售,三欲不化本錢,四欲大發其財”①。這就是對惡劣“商業化”的精辟論述,即唯利是圖、空虛或無關痛癢,不批評政治或保持政治中立,又貪婪又狡猾,有名無實。
魯迅對文化傳播中的商業化有著形象的概括,即所謂“三氣”:洋場氣,商人氣,流氓氣。“洋場氣”者沾染了都市洋場的風氣,空有浮夸而實際空虛一片,“所謂洋場氣,是不足懼的,其中空虛無物(因為不過是‘氣’)”②,魯迅這句話表示了對“洋場氣”的本質認識與輕蔑態度。
至于“商人氣”,魯迅更是時時提及:
“上海到處都是商人氣(北新也大為商業化了),住得真不舒服”(《書信#8226;290820#8226;致李霽野》);
“一切伎倆,都已用出,不過是政客和商人的雜種法術,將‘口號’‘標語’之類,貼上了雜志而已”(《280530#8226;致章廷謙》);
“上海的文場,正如商場”(《340920#8226;致徐懋庸》)。
短短三句話,顯示了“商人氣”的多重特征,即文學與出版的商業化,上海都市無所不在的商業氣息,商業化對高尚事物(如北新)的破壞,商業與政治的合謀或手段的相似,商業化是徒有標簽內里空洞無物的,商人氣制造壓抑感(心理的壓抑、經濟的壓抑和權力的壓抑)。
還有“流氓氣”,或者“這里的有些書店老板而兼作家者,斂錢方法直同流氓,……大約開書店,別處也如上海一樣,往往有流氓性者也”(《290708#8226;致李霽野》),或者“上海穢區,千奇百怪,譯者作者,往往為書賈所誑,除非你也是流氓”(《300903#8226;致李秉中》),或者“上海的文場,……也是你槍我刀的世界,倘不是有流氓手段,除受傷以外,并不會落得什么”(《340920#8226;致徐懋庸》)。前一句既表達了“商”(書店老板)、“文”(作家)合體是流氓的身份,也表達了流氓的目的在斂錢及斂錢法的卑劣,還表達了流氓性的普遍,為大多開書店者所有。中間一句說明了書賈流氓的欺騙性、“穢區”氣,損害作者譯者利益。末句指出上海文場的兇險,以及流氓的動物兇猛、手段高明、最終得益。
此外,魯迅對實行一派專賣、圈子意識霸道的上??锓浅S憛?《351118#8226;致王治秋》),對一出鋒頭就顯病態排斥同志私心太重的新作家刊物,也痛心疾首,希望整頓(《360523#8226;致曹靖華》)。除了圈子(專賣)意識,魯迅同樣不放過“投機”意識或趕時髦意識?!案锩奔热晦k起了革命咖啡店,書店更是頻頻舉起招牌,他批評書店“投機的居多”,招牌換了一塊又一塊,去年用“無產階級”招牌,今年要用“女作家”招牌,何等花哨、不切實際、不重文化,以致造成書店旋生旋滅的局面,趨時即易過時(《290708#8226;致李霽野》)。而在給李秉中的信中,他感慨萬千:“近來頗流行無產文學,出版物不立此為旗幟,世間便以為落伍,而作者殊寥寥?!雹垡痪湓捑褪箍锏淖⒅亓餍小⒄信婆c有名無實的面目暴露無遺。魯迅在另外的場合把這種意識命名為“滑頭”意識,它既欺蒙又卑劣,重名聲不重內容,但往往落得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下場,這從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六日致宮竹心的信和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四日致李霽野的信中可以見出。《“商定”文豪》可說是糅合了投機意識和圈子意識,封建文豪、革命文豪、真假文豪、新舊文豪,什么流行就有什么文豪,這是一種“商定”;另一種“商定”是以幾個詩人、小說家、批評家的“酷評”劃定勢力范圍,打倒彼文豪,抬出此文豪,當然要能賣錢才行,不然“文”就“豪”不起來了。
三種“氣”,兩種“意識”,集中反映了在出版、銷售、創作、評論等方面的商業化傾向,概括起來,不外乎“策略”和“思想”兩種商業化,當然二者不能截然割裂。所謂“策略”,著重產品、手段和利益,前述的“政客和商人的雜種法術”“斂錢方法直同流氓”、投機或招牌意識等都是商業化的策略;另外的商業化策略,如以性(色)為書籍銷售手段(《書籍和財色》),在自編的世界文學家或史學家辭典中濫竽充數,不知廉恥(《文攤秘訣十條》),或者如《書的還魂和趕造》中的粗制濫造、改頭換面,以“大”或“多”或“廉”引誘誤導讀者。究其原因,這些策略的出現是出版者“明白讀者們的心想”“又很明白購買者們的經濟狀況”(《書的還魂和趕造》),摸準了讀者的心理和錢包,才能有利可圖。而所謂“思想”的商業化,是指在創作、評論等過程中,作者的思想、見識、人格等也受到惡劣的商業化浸染。如《商賈的批評》指責批評中的“商人見識”和無理取鬧,《六論“文人相輕”——二賣》里那些無聊的文章則是什么都可以“賣”。以上種種,都具商業化的形態與實質,都貽害讀者,唯利是圖,以營業為目的。就連對喜愛的刊物《語絲》,也因其濫登廣告而失望退出,可見魯迅對商業化的極大反感、輕蔑與厭惡。
二
那么,魯迅在指出文化傳播商業化的種種弊端之后,又如何“反商業化”呢?
其一是辦好刊物。如許廣平在《札記》中回憶的,他認為刊物應有個性,不可雷同化,要有新生力量加入,這樣就為刊物定下了特色。例如《語絲》的敢說話,《莽原》的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就顯出刊物的個性。另外,他指出未名社的立足點,一在出版多,二在出版的書可靠(《261205#8226;致韋素園》)。而在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二日給姚克的信中,他談及他想出一種刊物,專門介紹“并不高超而實則有益”的東西。兩封信觀點相似之處在于“可靠”和“有益”,這保證了刊物的質量,保證了深度影響力,而多出版則保證了刊物的數量,保證了廣度影響力,而這些應是刊物的“立足點”。
其二是認真。所謂“洋場氣,……敵不過認真”(《290624#8226;致李霽野》),正可以看出他的認真態度。據內山完造回憶,魯迅批評中國人的不認真,認為“中國把日本全部排斥都行,可是只有那認真卻斷乎排斥不得,無論有什么事,那一點是非學習不可的”④。可見他對認真的高度重視。他辦刊物亦如是,整天又寫又譯,看稿改稿,小到封面、標題、字號、標點符號、分行、色彩、校對等等都一絲不茍。他就是以實際的范例教導人們工作要嚴肅認真,才能把刊物辦好。
其三是有利讀者。魯迅的期待(理想)讀者應是認知、教育或審美型的讀者,或者說是閱讀、理解、欣賞他所編書刊的讀者,而非娛樂型、消閑型的讀者?!白x者也因此得到有統系的知識,不是比隨便的裝飾和賞玩好得多么?”⑤黃源在《魯迅先生與譯文》中也提及魯迅的這種讀者意識,即《譯文》只是供給少數真正想用功的人作為“他山之石”的。為此,他要求刊物對讀者誠實,不欺騙讀者,不使讀者上當,這在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日、一九二九年七月八日致李霽野的信就可看出。他甚至寧愿虧損也要印制裝訂較好的書刊給讀者,這令許廣平大為感動,“這種替讀者想的一種無我心情,我是時常體會到的”⑥。又如他在自費出版的《凱綏#8226;珂勒惠支版畫選集》的版權頁上印了“有人翻印,功德無量”八個字,在對抗書報審查制度的同時,又是以有益讀者為準則的。
魯迅之所以反商業化,有幾大原因。第一因為他基本上是志士辦報,辦報是為了思想文化啟蒙,批判權力,是“為人生”的,無論是留日時期還是《新青年》時期抑或是上世紀三十年代,都如是。原因之二在于他基本上只擔任了著作人與編輯人的角色,沒有介入出版、發行等商業味濃厚的環節(1929年9月27日他也在信中對李霽野坦言他自己“不善于經營事務”),不注重市場的影響與調節,不夠注重刊物作為商品的屬性以及必然的商品化過程與目的,他只注重讀者需要什么,不注重讀者想要什么,只注重刊物的精英立場,不注重刊物的商業利潤。原因之三在于他從多官的帝都北京來到多商的租界上海,到處都是赤裸裸的利益金錢關系和原則,生活環境發生變化,因此研究或創作環境和心境也發生改變。大致上在北京,商業化程度不如上海殖民地大都會濃厚,而且當時魯迅在教育部、大學、《新青年》等單位,對商業化現象所見有限,所以反商業化思想不如在上海時強烈。總之,從北京時期的“優越”、余裕變成了上海時期的緊張、迫切、快節奏,加上他發現各種商業化的刊物媚俗有害,丑態百出,反商業化在所難免。
從反商業化中可以看出魯迅的深刻。他首先從反商業化中發現新的奴役關系,即是說他認識到奴役關系不僅存在于政權奴役這一顯在的層面,還散布在出版、商業等隱在的領域,如以上“商業化”中的商人氣、流氓氣、圈子意識、滑頭意識等都深藏著奴役關系,此之為奴役關系的普泛性、彌散性。換言之,奴役關系獲得它的政治性質的同時,也獲得了它的經濟性質、行業性質,或概言之,社會性質甚至日常性質,即奴役關系無處不在。而這些奴役關系之所以可能,正是因為權力(權力思維)與強弱對比的存在,只要權力在手,只要己比人強,只要有機可乘,或直接或間接,都將走向奴役。來自“下面”的權力與來自“上面”的權力互相影響,有權者奴役無權者,被奴役者奴役更弱者(如阿Q對小尼姑),社會結構如此,就難以走出奴役與被奴役的怪圈,而這正是魯迅所悲哀的,對“商業化”中奴役關系的發現加深了他的悲哀。與反奴役思想同樣重要的是反腐蝕思想,或者說后者是前者的延伸。魯迅痛心于商業化對樸實、純正、高尚事物的侵蝕,如從前純樸的北新也大為商業化了,作為思想文化啟蒙陣地和精英文化標志的文學也是一派招牌更迭、投機空洞的局面,怎不令人悲嘆。被腐蝕的既是人心,也是文化、文學,甚至可以說是純粹、高尚、責任本身。而對到處都是商人氣的環境以及政客與商人的法術(心術)的刨挖,足令魯迅在憂患純粹、高尚之難的同時擲出厭惡與憤怒的匕首。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黎保榮,廣東肇慶人,暨南大學文藝學博士生,主攻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思潮與文論。
① 書信#8226;310816#8226;致蔡未言,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2-53.
② 書信#8226;290624#8226;致李霽野,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671.
③ 書信#8226;300503#8226;致李秉中,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5.
④ 魯迅先生,魯迅博物館等選編.魯迅回憶錄(散篇,下冊)[C].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1493.
⑤ 書信#8226;271206#8226;致李小峰,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99.
⑥ 魯迅博物館等選編.魯迅回憶錄(散篇,中冊)[C].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