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不二法門” “拈花一笑” 解理方式
摘 要:禪詩的藝術技巧在唐宋時期有一個不斷發(fā)展、成熟的過程,白居易和蘇軾分別運用了“不二法門”和“拈花一笑”的解理方式,體現(xiàn)了不同的禪詩結(jié)構(gòu)藝術,對佛與詩的結(jié)合,哲理詩的發(fā)展產(chǎn)生重要影響。
唐宋時期,隨著佛教在中國的廣泛傳播,佛詩以其睿智的佛理詩思和獨特的言說方式,形成了頗具哲理性的審美意蘊,引起了中土文人的極大興趣。他們開始模仿創(chuàng)作佛詩,形成了禪詩創(chuàng)作的高潮,促進了佛理和中國傳統(tǒng)詩歌文學的結(jié)合,為詩歌的新變探索出一條新的途徑。在醉心于禪的文人中,白居易和蘇軾是最具特色的兩位詩人,代表了禪詩發(fā)展的水平,從白居易到蘇軾體現(xiàn)了禪詩漢化的歷程。通過比較我們可以明了禪詩的藝術化和成熟的過程。白居易和蘇軾的一生和佛教關系密切,受佛教思想影響很深。白居易本身就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自號香山居士,與佛教僧侶往來密切。專門記載禪宗派族譜的書籍《五燈會元》卷四就記錄有他的事跡:“杭州刺史白居易,字樂天,久參佛光,得心法,兼稟大乘金剛寶戒。元和中,造于京兆興善法堂,致四問。十五年,牧杭州,訪鳥巢和尚,有問答語句,嘗致書于濟法師,以佛無上大慧,演出教理……復受東都凝禪師八漸之目,各廣一言而為一偈,釋其旨趣,自淺之深,猶貫珠焉。凡守任處,多訪祖道,學無常師,后為賓客分司東都,罄己俸,修龍門香山寺。”①這段文字說明白居易曾拜數(shù)位禪師為師,并曾進行偈詩的創(chuàng)作。蘇軾也出生于一個世代信佛之家,父子三人皆禮佛信佛,蘇家佛教氣氛十分濃厚。蘇軾被貶謫期間與佛印、參寥等禪師往來密切,對佛禪境界領悟極深。由于蘇白與佛教的深厚淵源,他們也寫下了大量的參禪、悟佛的詩歌。但細較他們的禪詩,我們可以看出,他們在禪理的解說方式上有很大的區(qū)別,表現(xiàn)出禪詩發(fā)展過程中的不同的特征。
白居易生活的中唐,禪宗思想已經(jīng)開始廣泛地影響當時的士大夫階層。自六祖慧能創(chuàng)立禪宗后,禪宗的“頓悟”說也成為達到涅槃境界的不二法門。慧能反對一切形式化的修習,指出人們只要破除自性的執(zhí)著,通過頓悟就可成佛。他在《壇經(jīng)》中具體提出了一套悟佛的方法,在去世前傳授給其弟子。“舉三科法門,動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說一切法,莫離于性相。若有人問法,出語盡雙,皆取法對,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②“三十六對法”包括三十六對對立的概念,如:明與暗對、動與靜對、煩惱與菩提對、性與相對等。在慧能看來,“三十六對法”中包含著大學問,凡夫不了解其真實相,迷在三十六對里,也就不能真正地悟道。慧能因此同時提出了解決執(zhí)迷的方法:“此三十六法,若解用,即道貫一切經(jīng)法,出沒即離兩邊。”這是一種同時否定事物雙方從而達到悟佛的方法,像“不生不滅,不垢不凈”、“非色非空”等。如果我們追溯“三十六對法”的本源,其實際來自《維摩詰經(jīng)》第九品的“入不二法門”,經(jīng)中通過維摩詰與諸菩薩的爭論,在對對立概念和事物的雙重否定中達到消除執(zhí)著心,消泯分別念,進入佛的境界。“不二”本意是要解除語言的束縛,但在實際解經(jīng)時,早期的禪宗客觀上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解經(jīng)體式。這種“出沒即離兩邊”的解經(jīng)方式的基本思維模式是“不A不B式”或“非A非B”式。禪宗形成的這套解經(jīng)體式被廣泛運用于“一花開五葉”時期,成為他們解經(jīng)的主要方式。這一方式在佛體詩歌——偈頌中運用更為普遍。在禪宗典籍《五燈會元》的記載中,“一花開五葉”時期的偈頌詩大多使用了“不二”、對法的解佛方式。如牛頭法融偈曰:“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曲譚名相勞,直說無繁重。無心恰恰用,用心恰恰無。今說無心處,不與有心殊。”這種解佛方式形成獨特的邏輯結(jié)構(gòu),具有強烈的思辨色彩,因此使得偈頌有了更深的哲理意蘊。生活在這一時期的白居易和佛僧往來密切,他的禪詩受偈頌的影響很大,他的禪詩因此有明顯的模仿禪宗宗師詩偈的特征。其《觀偈》曰:“以心中眼,觀心外相。從何而有,從何而喪。觀之又觀,則辯真妄。” “心中眼”即心性,用佛性去洞察世間世相,則世間的真假一目了然。這其中就運用了“性與相對”。這類詩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讀禪經(jīng)》:
須知諸相皆非相,若往無余卻有余。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
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攝動是禪禪是動,不禪不動即如如。
《金剛經(jīng)》中說:人相我相眾生相壽者相,一切皆空,一切諸相皆非相。人生本來是夢,我們的孜孜求取,無非夢中之夢,無非妄想執(zhí)著罷了,都是假的。云門禪師偈曰: “昨日夢說禪,今日禪說夢。夢時夢如今說底,說時說如今夢底。昨日合眼夢,如今開眼夢。諸人總在夢中聽,云門復說夢中夢。”(《大慧錄》卷八)把雙腿盤起,祛除雜念,以為這是入靜,其實,這才動得厲害。假如你不求清凈,也不求空,自然而然,這就形成了“不禪不動即如如”。白詩無疑是多對對法的闡釋。白居易通過對法告訴世人,要想進入真如法境,就要忘卻相與非相,無論夢里夢外,不知孰動孰靜;當你不去糾纏法理,解除世間執(zhí)著想時,你也就達到了頓悟的禪境。白居易由于運用了“不二”的邏輯解說,使其詩具有深刻的佛理。當然,由于這些詩在闡釋時使用了“不二”的方式,通過對對立事物的雙重否定脫離外在事物束縛,達到擺脫語言,表現(xiàn)“言外之意”的目的,這就使得語言表達更加抽象化。這種抽象化的解理方式確實有助于對佛教教義的理解、感悟,但由于語言的不確定性和意義的超現(xiàn)實性,也給一般人的理解帶來難度,不容易被接受,故有人批評白居易的禪詩陷于理障,隱晦艱澀。其實“粗者用禪語,精者入禪機”,關鍵在于能否表達禪意,如果糾纏于論辯的窠臼,則會陷入話語的迷宮。對法的要義在于辨透禪機,展露自性,洞見禪理。對法式的禪詩是想通過泯除世間想,截斷意路的方式引導進入自在境界。白詩的邏輯思辨性使他的禪詩具有很強的哲理,但哲理的內(nèi)涵在于對生命本真的揭示,而理性的闡釋雖通過語言表達出來,但要通過眾生對語言的消解,參悟人生的意義。后人的批評不無道理。但白居易的另一首詩《花非花》雖然也使用了“不二”的解理體式,卻含蓄朦朧,很好地體現(xiàn)了詩人對禪的體悟,所以顯得禪味十足。“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詩人首先借象喻禪。說花非花,說霧非霧,花有所指,霧有所喻。“花”在佛教意象中常常是現(xiàn)世外部世界的象征,是“色相”,它看起來千姿百態(tài),色彩繽紛,似乎非常美麗,但它只不過是過眼煙云,轉(zhuǎn)瞬即逝。這些色相終將歸于虛無,所以花并非實實在在的花,其中隱含著佛性。但佛性居于本相,又并非本相,是一種自在本心。佛性正是在似花非花,似霧非霧中展現(xiàn)。“夜半來,天明去”,詩人似乎是在說一場夢,而這正像佛性的狀態(tài)。它是不可用心求得,所以說“去似朝云無覓處”,它是捉摸不定,來去無蹤的,不要刻意地去尋求。佛教稱為“破除執(zhí)著”,只有拋開了執(zhí)著心,才能求得真佛。詩人通過對禪意的反復申說,營造出了朦朧、空寂、渾融的美的境界,而這種境界正是禪的最高境界。這首詩雖也不乏邏輯表達,但卻隱含了迷茫滄桑的人生感悟,同時形象地闡明了佛性,別有一種詩趣。這首詩已經(jīng)預示著禪詩創(chuàng)作藝術的轉(zhuǎn)關。
慧能雖提出了“頓悟成佛”的理論,但在之后的一段時期內(nèi),這一理論并未廣泛運用于實踐中,直到晚唐有宋才蔚成風氣。黃檗希運為了啟悟弟子,開始采用一種“當頭棒喝”的方式,用暗示使人頓悟禪機。晚唐的偈頌中也開始禪悟體現(xiàn)禪意,“拈花一笑”式的頓悟成為禪詩解佛的常用范式。傳說佛祖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門徒們不明其所以然,唯迦葉尊者默然神會,微微一笑。于是佛祖即稱他已經(jīng)得道。頓悟得道,原來只在一念之間。“拈花一笑”體現(xiàn)了成佛觀念的變化,“花”是世俗世界的象征,佛性其實并不居于世外,并非通過修煉就可得道,佛性就在現(xiàn)世。所以佛教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只要你擺脫現(xiàn)世羈絆就可遁入空門。“不二法門”是對對立概念的雙重否定達到忘記概念的目的,而頓悟則是放棄概念。禪宗也因此形成了新的思維模式——“A即是B”、“B即是A”。“拈花一笑”用于禪詩中也形成了不同于前期禪詩的新的創(chuàng)作模式,即往往借助人們習見的客觀外在事物蘊含佛理。如一首無名尼詩曰:“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隴頭云。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這首詩借梅花喻佛性,自然景物與禪意巧妙融為一體,意蘊深厚,而又清新淺出,其清靈活潑的本性呼之欲出,禪意與詩意結(jié)合得渾然無跡。蘇軾的禪詩就體現(xiàn)了這種新變: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題西林壁》)
這首詩借廬山之相來寓無行跡的形而上的道理,蘊藉深厚,又別有情趣。蘇軾詩雖借用對法,但卻寄托于眼前事物,以感觸和趣味入詩,寓藝術技巧于無行跡中,寓佛理于不經(jīng)意的生活中。蘇軾詩善于從習見的事物、一般的生活中,提煉出生活的義理,使人獲得普遍意義的審美經(jīng)驗,所以蘇軾詩有理有趣,無痕有味,現(xiàn)相無相。黃庭堅曾評價說:“此老人于般若橫說豎說,了無剩語,非其筆端有口,安能吐此不傳之妙哉?”(《冷齋夜話》卷七《般若了無剩語》) 在這些詩中,自然現(xiàn)象已上升為哲理,人生的感受也已轉(zhuǎn)化為理性的反思。尤為難能可貴的是,詩中的哲理是通過生動、鮮明的藝術意象自然而然地表達出來,而不是經(jīng)過邏輯推導或議論分析所得。這樣的詩歌既優(yōu)美動人,又饒有趣味,是名副其實的理趣詩。蘇軾經(jīng)常將禪宗直覺體驗的感悟方式運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上。他提到李之儀《兼江祥映上人能書自以為未工……》詩時說:“得句如得仙,悟筆如悟禪。”(《姑溪居士文集后集》卷一)他又說:“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乎?”(《答謝師民書》)這樣“了然于心”并用口與手表達出來就是一種“悟”。蘇軾在《送參寥師》中總結(jié)寫詩經(jīng)驗:“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中有色,色能寓空。詩語之妙正在置心于虛空中,才能洞察萬物的風云變化,心虛含萬象,冥心空靜,才能寫出“有至味永”的好詩。這些都是強調(diào)內(nèi)心獨特領悟,而此正是禪境。蘇軾發(fā)揮了禪宗的體悟方式,提出了相當精深的澄觀一心的藝術直覺體驗方式。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廬山煙雨》)
蘇軾雖非佛門中人,可是蘇軾獨步天下文采及于佛理禪道超凡的悟性,這首禪理詩自然有很高的價值。詩中暗示修佛悟道的三個過程,開始是見山是山,次而見山非山,最后回到見山是山。詩起始句和結(jié)束句都是“廬山煙雨浙江潮”,暗示作者經(jīng)過禪悟后得出“不以身外之物而亂”的一種大境界。《次韻江晦叔二首》其二曰:“二江爭送客,木杪看橋橫。”這就是擺脫外物的執(zhí)著,超然自娛,而達到物我兩忘境地的表現(xiàn)。胡仔在《笤溪漁隱叢話#8226;后集》卷二十六云:“東坡嶺外歸,其詩云:‘浮云時事改,孤月此心明。'語意高妙,如參禪悟道之人,吐露胸襟,無一毫窒礙。”蘇軾的哲理詩吸取了華嚴事理圓融的表現(xiàn)手法,以華嚴的法眼觀照世界,宇宙、人生、藝術之間的界限也就消失了,萬法平等,一切即一,一即一切,詩人因此而在大跨度的聯(lián)想和多向推理中獲得理性的自由,因而“事理之障,障他不得”。我們可以看到,蘇軾的詩歌中依然有“不二法門”的影子,但蘇軾并不糾纏于邏輯的概念,正是禪宗那種透脫無礙的思維方式,使詩人對佛經(jīng)的領悟變?yōu)榛顫姖姷男撵`感悟,而非像佛經(jīng)講師那樣拘泥于文字義理或名相因果的闡釋。因此在這一點上,蘇軾的禪詩顯然比白居易的禪詩高明了許多。
通過白居易與蘇軾禪詩創(chuàng)作方式的比較我們可以看出:在禪宗創(chuàng)立之初,由于受佛教“不二法門”思想的影響,早期的禪詩注重義理的闡釋,傾向于通過對法對舉的邏輯結(jié)構(gòu)方式體現(xiàn)成佛的境界,具有邏輯思辨色彩,使佛理抽象化。白居易的禪詩受其影響,運用了“不二”式的邏輯闡釋結(jié)構(gòu),注重禪理的伸發(fā)。這樣的詩歌我們稱之為禪理詩。到晚唐宋朝以后,受禪宗頓悟的影響,禪詩創(chuàng)作手法主要運用“拈花一笑”式的結(jié)構(gòu)形式,通過具體物象暗喻禪理。蘇軾的禪詩雖然也有思辨的意味,但他把禪理巧妙融于日常事物中,把“色”、“空”之觀內(nèi)化為心靈的體悟,在悟禪的過程中體驗生命的意義、人生的況味,其中蘊含了詩人人事滄桑的心理感受,是對禪理更高層次的感發(fā)。因此蘇軾的禪詩不僅包含禪理,更具有禪趣。他的詩歌我們可以稱為禪悟詩。由禪理到禪悟的變化不僅體現(xiàn)了白居易與蘇軾禪詩的區(qū)別,也表明了佛教進入中國后,與中國哲學不斷融合,禪學思想不斷演變、發(fā)展的過程,同時也可看到文人尤其是詩人接受、融會佛教思想,并把它運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把佛理引入詩歌藝術技巧的有益的嘗試過程。通過蘇白詩歌的比較,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禪與文學的結(jié)合對古代哲理詩發(fā)展的影響,對詩歌藝術技巧的開拓意義。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魏鴻雁,河南林州人,碩士,河南安陽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史。
① 宋#8226;釋普濟.五燈會元[M]. 北京:中華書局2002.
② 郭 朋.壇經(jīng)校釋[M]. 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