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鑄豪放詞特色淺析

摘要：賀鑄是北宋著名詞人，他兼擅婉約詞和豪放詞。文章著重對他的豪放詞作了淺析。就賀鑄豪放詞的內容，把他分為抒發心中抑郁不平之氣的詞作，抒寫隱歸思想的詞作以及詠古詠史的詞作等三類。再就賀鑄豪放詞的特色，從三方面分析，即題材的選擇、字句的錘煉及語言的特色。然后是就賀鑄豪放詞的形成原因作了分析，從個性性格、仕途不得志及愛國憂民等三處展開。文章最后是就賀鑄在豪放詞的發展史上的歷史地位和影響，作了一個小小的總結點評。

關鍵詞：賀鑄 豪放詞 婉約詞

賀鑄是北宋著名詞人，他兼擅婉約詞和豪放詞，無論是在婉約派還是豪放派中都應占有一席之地。賀鑄流傳下來的詞共二百八十余首，其中豪放詞的數量并不是很多，但留給人的印象還是很深刻，現就賀鑄的豪放詞的藝術特色做一分析。

一

賀鑄兼擅豪放詞與婉約詞，其豪放詞的特色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題材。從詞的主題方面來看，賀鑄詞能越出戀情閨思的范圍，而著力抒寫個人的身世經歷和某些社會現實。這樣的詞作雖然不多，但給人的印象是極其深刻的。他的性格本近于俠，以雄爽剛烈見稱于士大夫之林。這類詞的風格不同于詞壇盛行的柔婉之風，顯得豪放勁朗，慷慨悲壯。最有代表性的是那首抒寫自己政治感慨的《六州歌頭》：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間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詞品》①卷一說：“《六州歌頭》，本鼓吹曲也，音調悲壯。又以古興亡事實之。聞之使人慷慨，良不與艷詞同科，誠可喜也。”作者在寫這首詞時采用賦體，對比今昔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作者把敘事、議論、抒情三者完美結合起來，再配合以短小的句式，短促的音節，從而很好地表現出一種激昂慷慨與蒼涼悲壯的武健精神，充分發揮了《六州歌頭》這一曲調的傳統風格。賀鑄的這首詞全篇三十九句中，有三十四句押韻，而且是東、董、凍三韻與平、上、去三聲同葉。這就出現了字句短、韻位密與字聲洪亮這一顯著特點。作者正是用這種繁音促節、亢爽激昂之聲來抒寫自己豪俠懷抱的，文情與聲情達到和諧統一。此外，托意吊古的《水調歌頭》、沉郁悲憤的《陽羨歌》、慷慨悲涼的《行路難》等等都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這一主題。這些作品，顯然受了蘇軾的影響，而隱然下接南宋前期的豪放諸家。

（二）錘煉字句。賀鑄的豪放詞給人印象最深刻也是其發揮得最出色的地方即善于錘煉字句，他常用古樂府及唐人詩句入詞，用典頗多，這是詞人最具特色的藝術表達手法。賀鑄自己也曾說：“吾筆端驅使李商隱、溫庭筠，常奔命不暇。”②這主要就是指他善于融化中晚唐詩句入詞。他融化前人詩句的技巧，堪與周邦彥比美。有人也把賀鑄這種表現手法看作是以舊譜填新詞而改易其調名，而把它稱之為“寓聲”。在王國維看來，賀鑄的詞就如李攀龍、王世貞的詩一樣，仿佛“鶯偷百鳥聲”③，多襲用前人的詩句，徒具華贍之美，而缺少內在之真情真意。

在王國維看來是“鶯偷百鳥聲”的多襲用前人詩句這一個特點，我卻認為是“取百家之長”。自己的心情想法能夠從前人已有的作品中找到，從而化用過來，略做增減，當作自己的詩詞語句，這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賀鑄在化用前人詞句的基礎上稍稍改動，便可融入自己的真感情，而且全詞上下連貫一通，沒有絲毫做作之感。如上面提到的《六州歌頭》多化用前人成句：詞開頭兩句“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就是化用李白《贈從兄襄陽少府皓》中“結發未識事，所交盡豪雄”及李益《從軍苦樂行》中“俠氣五都少”。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出，賀鑄并不是簡單地把它們拿來，直接放入自己的詞中，他是動過一番腦筋的，他將重點放在“俠”和“雄”上，這正是和他本身的經歷與性格相吻合的。其中的“一諾千金重”也是出自于一個典故，《史記·季布列傳》引楚人諺曰：“得黃金百斤，不如季布一諾。”賀鑄引用此典故，且把“百斤”改為“千斤”，在欣賞季布重諾言的基礎上，更注入自己的思想情感。“吸海垂虹”句中的 “吸海”即化用杜甫《飲中八仙歌》：“飲如長鯨吸百川。”從這里我們又可以發現賀鑄化用典故的高超技巧，用“吸海”倆字就把杜甫整句詩化用過來了，而且用得更加貼切，更加形象。“垂虹”用的是“虹飲”的典故。劉敬叔《異苑》（卷一）：“晉義熙初，晉陵薛愿，有虹飲其釜澳，須臾嗡響便竭。原輦酒灌之，隨投隨涸。”用“垂虹”化用“虹飲”，看上去更顯得形象，把喝酒的樣子寫得更大氣更豪邁。“狡穴俄空”是化用《戰國策·齊策》載馮諼對孟嘗君說：“狡兔有三窟。”“似黃粱夢”就是用的沈既濟《枕中記》的典故。“不請長纓”中的“請纓”是借終軍請纓的故事。《漢書·終軍傳》載終軍“自請愿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闋下”。“目送歸鴻”也是化用嵇康《贈秀才入軍》詩句：“目送征鴻，手揮五弦。”結尾三句，句句都與送別有關，句句都有前人詩句化用而來，但讀來卻不覺得生硬，使我們更不能不佩服賀鑄在這方面的超出常人的技巧才華。

化用前人詩詞及用典故的做法在賀鑄其他的作品中亦多有體現。比如《行路難·小梅花》也是全詞通篇用典，以慷慨悲涼的氣勢，抒寫人世滄桑和功業難成之意，表現作者于失意無聊之時，既感時光易逝，又愁光陰無法排遣的苦悶心情。“懸河口”可以說是古時的一個成語典故，《晉書·郭象傳》，王衍每云：“聽象語，如懸河瀉水，注而不竭。”后世就用“口若懸河”來形容會說話，賀鑄也借用此和前面的“縛虎手”來說明自己文武全才。“不知我輩豈是蓬蒿人？”語出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在李白原句的基礎上，加上“不知”兩字，整個語氣情感體現就和李白的截然不同了。“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則襲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原句。“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斗十千”當是化用李白《行路難》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 “當壚秦女十五”是從樂府《羽林郎》“胡姬年十五，春日正當壚”化出，化兩句為一句，更簡潔更明了，意思上也更連貫。《水調歌頭·臺城游》中，“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是化用劉禹錫《烏衣巷》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化兩句合為一句，且語氣轉為疑問式，抒發了作者對宋朝廷奢侈腐化的不滿情緒。詞末 “商女篷窗罅，猶唱后庭花”化的是杜牧《夜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將進酒》（城下路，凄風露）中開頭“城下路”六句就是化用顧況《悲歌》：“邊城路，今人犁田昔人墓；岸上沙，昔時流水今人家”，而略加增改。這樣的例子很多，就不再多舉了。

（三）語言。賀鑄豪放詞的語言也很有特色。其詞寫情寫景互相交融，含蓄而不直露，需要讀者自己去品味。如《蕙清風》中，賀鑄用比興手法一再表達志向得不到實現的苦悶，就是潛藏于曠達語氣背后的真實心態。詞中寫到的景物有夕陽殘照，江濱海島，還寫了飛燕和野鴨，在寫景的同時抒發了自己的心情，詞人為自己感到悲傷，勞累奔波了大半輩子，仍然是處在悲傷、不值的尷尬境地中，“問誰是、后來年少？”其實，并不是他人嘲笑，而是作者在自嘲。《凌歊》中，在“驚俄頃”之余，詞人當然更加為自己的歲月流逝、一事無成而焦急。這一切卻都隱含在字里行間，由讀者自己去品味，作品在豪邁奔放中不失含蓄沉著。焦慮之際，卻化作無奈，變為故作超脫，全詞也從歷史悲劇轉入到個人悲劇。全詞從古到今，從歷史到個人，一氣貫注，流轉而下，其行文氣勢深沉剛健。詞中不乏濃麗的色彩，凄楚的色調，卻全部被行文的氣勢熔鑄到蒼涼悲慨的基調中，組成一個渾然整體。北宋文人登臨古跡也會行諸吟詠，然多數發之于詩。李之儀跋賀鑄此詞說：“凌歊臺表見江左，異時詞人墨客，形容藻繪，多發于詩，而樂府之傳則未聞也。”④而《伴云來》（天香）一詞以景語起，以情語結，起三句以煉字勝，己自登高 ；末三句以煉意勝 ，更造其極。全詞筆力遒勁，揮灑自如，讀來令人感慨萬千。詞中“共苦”者 ，非“燭”與“蛩”相與為苦，而是“燭”、“蛩”與我一道愁苦。這是移情作用。“幽恨無人晤語”句，冷驛長夜，形只影獨，實無伴侶可慰寂寥。詞人以極為含蓄的表達方式將自己因聽思婦砧杵而觸發的懷人情緒表露出來。《減字浣溪沙》（秋水斜陽演漾金）中虛實相生地展現了當下詞人登臨所見的眼前之景和伊人作伴。詞人當初凝著醉眼所觀賞的往文之景，通過今文情景的對比，流露出作者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的悵惘心緒 。全詞意境沉郁，語言收放自如。詞的上片寫登臨所見：清澈的秋水，映著斜陽，漾起金波。一片平展的樹林延伸著，平林那邊，隱隱地橫著遠山。疏疏的村落，散見在川原上，傳出斷斷續續的砧杵聲。接下去，下片前兩句說昔年曾登此樓，風景與今相似。而詞人今日面對此景，究竟喚起何種感慨，卻到結句“只無人與共登臨”才點明，原來昔日同登此樓的人，今已不在，只剩下作者孑然一身，佇立于樓上了。聯系賀鑄的生平看，那位不能同來的人，可能是他的眷屬。至此，可以感到上片所寫的那秋水斜陽，那遠山平林，那村落砧聲，都不再是客觀的景物了，而是詞人心中眼中，都有一種傷心說不出處，這種傷心說不出的情緒，借助于末句的點醒，令人于言外得之 ，倍覺其百感蒼茫，含蘊深厚。

二

賀鑄以英雄豪俠的手段來寫他的豪放詞，因此他的詞境界闊大、感情激蕩，給人以強烈的力度感和氣勢感。他往往用“大刀闊斧”式的粗線條勾勒而不拘限于內心細深柔婉的情絲的刻畫，他的詞中充彌著一股豪壯之氣，大別于婉約詞的柔弱。所以，雖然他的豪放詞數量不多，卻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六州歌頭》可以說是賀鑄豪放詞的代表作，夏敬觀稱這首詞是：“雄姿壯彩，不可一世。”⑤夏敬觀先生還在他的《手批東山詞》評《小梅花》（縛虎手）時指出“稼軒豪邁處，從此脫胎。豪而不放，稼軒所不能學也。”⑥可見他在一定程度上開啟了南宋辛棄疾的詞風，單從這一點出發，從古至今歷代文人對辛棄疾的豪放詞的極度推崇的態度上看，我們是斷然不能忘記替這位偉大豪放派大家開創先河的先驅——賀鑄。賀鑄其他的豪放詞，如《陽羨歌》、《凌歊》、《臺城游》、《玉京秋》、《水調歌頭》（彼美吳姝唱）、《天門謠》、《將進酒》等，無論是抒情還是登臨懷古，在表現手法上，都是直抒胸臆，而且變化無窮，不拘常格。風格上都是恢弘沉郁，蒼涼悲壯。這恰是因為他一生壯志難酬，性格雖有豪俠，卻不能看透紅塵、擺脫世間痛苦，因此造成他豪邁沉郁的詞風，使得他的詞硬語盤空，豪邁雄壯，顯露出不同常人的特色。

注釋：

①楊慎著，陳穎杰校釋. 詞品.北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275-310頁.

②葉夢得著.《建康集》卷八《賀鑄傳》參見《四庫全書》(第一一二九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59頁.

③王國維著.滕咸惠校注.人間詞話新注.齊魯書社，1981年版，第32頁.

④李之儀.姑溪居士全集 (四).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13頁《跋〈凌歊引〉后》.

⑤夏敬觀.手批〈東山詞〉.

⑥夏敬觀.手批〈東山詞〉. 詞學，1986年版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