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朋友來電話:定于當晚7點在水果湖“歐式一條街”的“雨果”咖啡廳見面。武昌水果湖是省高層機關所在地,城市建設整體素質相當好,因而“歐式一條街”格外引人注目。據《武昌地方志》考證,水果湖在歷史上從未與歐洲發生過任何外交、經濟、文化與軍事事件的牽連,那么這條“歐式一條街”的城市文脈出自何處?19世紀中葉,英國遠征軍將不平等的《中英南京條約》強加于中國人民頭上,繼“五口通商”之后,漢口成為英、法、德、俄列強租界,那時的“租界漢口”沒有自主權,也沒有本地城市自信,從建筑風格到城市社區無不留下“歐式”印痕。1949年,漢口解放,歷時近100年的租界“歐式街道與歐式建筑時代”結束,一個新時代的武漢開始在中國中部成長。但是,20世紀90年代,“歐式一條街”卻在與漢口一江之隔的武昌出現。這一典型事實可以解釋許多城市文化正在出現同類傾斜式發展,另一方面則體現了中國城市缺乏自信。
在國外期間,我曾經側重研究城市設計方法論中的“地方意識”。無論在美國、歐洲、日本,還是在澳洲游學與考察期間,我注意到,每一處村落、每一個小鎮、每一座新城與古城都十分注重保持本地地名的地方品位、文化內涵及其地理特征。
然而,在上海,筆者遇到幾位生物高科技研究的學者,其實他們的研究所并不在上海市區,而是位于上海市郊的某個小鎮。但這些學者幾乎從不曾提到自己的研究所在的鎮,只是說在上海。后來才明白,如果說自己的研究所在某某鎮,人家會認為那是一個鎮辦生物研究所,或者說是一個低檔次研究所,沒面子。
近年來,類似這樣對自己的城市缺乏自信的實例很多。譬如,武漢有一個“光谷”,這很自然使人想到美國硅谷。在中國浩瀚的詞匯系列中,界定與表達作為一個高科技區的地點、范圍以及環境特征的文字至少可以羅列100個,可是為什么要從美國“硅谷”的中文譯名中進口一個“谷”呢?!難道沒有比“谷”更準確而又更富有高科技含量的其他文字嗎?!其實武漢“光谷”所在地并不擁有與硅谷所在地類似的“谷”地形??梢姡錆h縱然擁有雄厚的光纖光電子產業基礎,但卻缺乏形成本市地名品牌的“城市自信”。
近15年來,常在中國各地看到如此系列的標語:“誓將xx市建成東方芝加哥”“天堂硅谷在xx市崛起”“xx市——東方巴黎不可阻擋的魅力”“xx市——東方威尼斯”“xx市再造一個香港”,更有“北京銀座”“深圳銀座”等許多以“銀座”冠名的樓盤。眾所周知,全世界只有一個東京銀座,就像全世界只有一個北京王府井,或者說銀座屬于東京,而王府井就只是屬于北京。
中國城市就只是中國的城市,永遠不可能成為“東方芝加哥”或“東方巴黎”。那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城市文化基因”。如果某一天,突然聽到英國當局要將倫敦建成“西方的北京”,中國人或許大吃一驚、不可思議:尊敬的英格蘭紳士,你們那個倫敦不是挺好的嗎!扯得上咱北京嗎?!即使是西方城市中的“唐人街”,也只是以往該地城市移民歷史上的片斷縮影,從社區布局到建筑風格并未進入所在地城市主體以及主流文化層面。
改革開放改變了中國的城市面貌。一些城市的規模、建筑的高度、建筑材料與建筑設備的更新程度、城市道路及其立交橋的施工品質、城市通訊網絡系統的容量、城市娛樂休閑設施普及面等“城市硬件”,已經接近發達國家城市中上等水準。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人渴望的城市現代化已經初具規模。這些變化都與中國近30年的開放有關。
“開放”的基本定義之一是“進口”。在20世紀末中國人的心目中:從“進口設備”到“進口飲料”、從“進口汽車”到“進口藥品”、從“進口紙張”到“進口文具”、從“進口電器”到“進口材料”等等,一度均成為品質至上的品牌象征。然而,只有城市與上述“進口貨”存在本質性區別:土地是城市的載體,城市受到土地載體的直接約束,城市是長年文化的積累與沉淀,恰恰不能以“快速更新”模式急功近利從“中變”到“大變”。
由此可見,任何商品、設備以及生產流水線能夠引進,而城市卻不能引進?;c理由在于城市是土地的產物、文化的產物。土地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或多個民族)以及區域文化的載體,城市更是世界各地文化載體的結晶。
其實,無論在城市前面加上多少“國際化”與“現代化”的頭銜與光環,所在地方的城市文化的“根”都不能割斷。如果城市之樹斷“根”,首先便是“城市自信”喪失,隨之城市逐漸失去“自我”,在模仿、復制、組拼過程逐漸淪為新一代“外來城市文化殖民地”——這不僅僅只是警示,而在相當層面已經成為事實。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一再告誡:文化有區別才能存在。城市的區別性首先來自“城市自信”——在發展過程中保護本地城市的特色,捍衛本地城市尊嚴,尋求本地城市健康成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