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嗅到了花朵的香味。這么多朵紫紅和淡黃的玫瑰,遠離了曾經給過它們養分的土壤,生于彩云之南的根,已整齊地切去,卻依然枝枝保持著鮮艷,在長江下游這個小城最是繁華的那條街道——“情緣”花店門前巨大的花籃里——綻放。印象里,玫瑰自始至終是含苞欲放的,我看到過它凋謝的花朵葉片,卻很少見到“朵”的葉片打開;遍及于玫瑰花柄桿上的刺,尖硬而銳利,曾經扎破過我的自行車一只輪胎,如果你注意過玫瑰刺的顏色,那是胭脂般的紅,和觸摸者被刺破的手指創傷處——不斷滲出來的鮮血一樣紅。
有些東西的堅硬或柔軟、粗糙或纖細,經常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它們在光線的映射下,首先尋找的是我們的眼睛。夜晚的到來,如果沒有燈光的照耀,它們的體積、形狀、色彩、紋理,及全部細節都沒入在黑暗里。在眾多人那里,它們可以是綢緞、布料、皮毛、珠寶、金銀的飾物……也可以是那古墻上厚厚的青苔,澗溪淺水里的卵石,鄉村凍路上的轍印,甚至一個人的面孔……
——光線的強烈或昏暗,足以改變這些事物的明暗程度,局部或整個的清晰,或者模糊,也許就是錯覺。視覺里的距離,使我們難以辨別潛藏在它們表層之下本來的面目,如果它們就近在眼前,有誰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僅止于滿足看見,不伸出那只手——觸摸?
當我寫下“觸摸”這個詞時,窗外那些樓房窗戶里的燈光,在一盞一盞地熄滅,夜幕更黑,并且越來越黑。“觸摸”仿佛就在天幕的最深處隱約地閃現,此時,它們移動著腳步,悄無聲息向我走來。而頭頂上的那盞燈光,卻因為夜深人靜的時刻到來,而更加明亮了。我聽到了自己的呼吸……
仍然記得那個少年,寒假將要結束的時候,一場和小伙伴爭強好勝摔跤的較量,讓他鼻血噴涌。他躺倒在河邊枯黃的草地上,盡力將自己的頭向后仰去,望著那一片片飄過去的白云,有人想到止血的藥棉——而想到了他棉襖里的白棉花。可那是母親用平日節省下來的錢,買來的棉花和斜紋布,一針一線縫制的,那是過年的衣裳。幾年沒穿過新衣裳的少年,因為大年臨近,還在臘月里,母親給他提前穿在了身上。鼻血的溢流不止,讓伙伴有了更大的驚慌,疼痛的少年,最終疼痛地同意了伙伴的那個餿主意,讓鋒利的牙齒咬開了棉襖里面的縫線,掏出一小團棉花,趕快塞進了少年鼻孔。血終于止住。淌在少年臉上的血,凝固在寒冷的空氣里,再被闖禍的伙伴顫抖的手輕輕揭去。
那個少年是我。那時,我更多想起的不是鼻血,而是母親給我們幾個孩子買來縫制棉襖布料及棉花時的情景:剪刀、尺子、頂針,還有一截粉筆頭——這是母親過日子,得精打細算、縫縫補補的工具。畫樣之前,母親一而再抖動著那段布料,布——就在暖和的空氣中迅速地卷曲、伸展,發出了布的聲音;母親那只手,順著布料紋路的走向緩緩地撫摸去,瞇著眼看了好長時間不愿放下,這還不夠,她甚至將臉貼在布面上摩挲許久,才開始動手剪裁。
時至今日,母親觸摸過的那件棉襖面料質地的手感到底怎樣,只有母親她自己知道。盡管那件藍棉襖暖和過我的身體……
其實,時間之中,我們又有誰能做到與自己的記憶闊別。“觸摸”有時對我來說,只是為了識別被觸摸之物的真實性質。比如,更小的時候——童年,我為電影院那巨大的幕布能映出山山水水、眾多有故事的人物來,而產生過很大的疑惑。我指著那銀幕,曾向父親提過一個要求:電影放完后,你帶我去看看能放電影的地方好不好?父親沒有答應這個要求,他說,那里什么都沒有,就一張布,很大的布,跟你身上穿的布是一樣的,你摸摸自己衣服就知道了。父親說的沒錯,那地方就掛著一張布,白色!電影最秘密之處,是座位后面那個能射出一道緊密光束的窗口,電影膠片、放映機、放映員都在那里。多年之后——在我近三年鄉村經歷中,這一點,得到了確認:我曾多次幫助放電影的人拉過幕布,即使電影幕布與通常的布有所區別,那差別在我看來也是細微的,我見過有一種幕布有細細氣孔,但它仍然是布;它甚至可以用普通的布縫制來代替,甚至在沒有幕布的時候,能將電影放到白墻上……
現在,陽光——也許這陽光中還包含了這個城市積雪的反光,通過那扇裝有鐵欄桿的落地窗戶,穿透薄薄的窗簾,投射在窗戶對面的墻壁上。
因而,墻壁上懸掛的那幅風景油畫,就有了鐵欄桿與窗簾圖案陰影的晃動。這是2005年12月下旬某日中午。旅途中紛飛的大雪,已在我踏進這個北方城市之前停止,自火車站到達這家賓館的路途不遠,但我看見了出租車窗外街道上的積雪。接站的人正幫著我辦理與會人員住宿登記手續,她也許并不知道那個中午,因為這面墻上的陰影而給我留下又一次難以抹去的觸摸印跡。我清楚記得,油畫上兩種陰影的深淺各不相同:來自窗簾圖案的陰影結構簡單、細碎,要比窗簾布底色稍許深一點,那是一些排列相錯、一再重復的樹葉,它們在畫面上造成的陰影很淡,只是將投在油畫上的那片陽光過濾得更柔和了,與欄桿造成的那幾道濃重陰影相比,僅依稀可見,仿佛是感覺中的風,輕輕地滑過畫面,簡直可以被我忽略。但奇怪的是,這兩種程度不同的陰影,顯然同時使這幅油畫的質感發生了變化。
這讓我恍惚,仿佛深陷這暗影之中,盡管我知道這樣的陰影是意外的,并非是這幅油畫本身具有的陰影,不可能改變一幅已完成的油畫中的任何內容,但我卻難以抑止地有了想去觸摸它一下的念頭。
可是我已經這樣做了。伸出的那只手——已伸向油畫中陰影最為濃重的部分。觸摸的整個過程很短,在賓館保安有點詫異而又警惕的目光下,戛然而止。我觸摸到的是河水,是流向遠方秋林深處的河水,它在并非畫筆制造的陰影下靜靜地流著。畫中的景物凹凸依然如故,事實上,沒有重量的陰影,或者陽光,即使大片地堆積在那里、堆積在河面上,那也不會增減那幅油畫顏料的厚度。
——陰影或許算是無形之物,但這里的陰影仍然是實實在在的!
……我嗅到了花朵的香味。這么多朵紫紅和淡黃的玫瑰,遠離了曾經給過它們養分的土壤,生于彩云之南的根,已整齊地切去,卻依然枝枝保持著鮮艷,在長江下游這個小城最是繁華的那條街道——“情緣”花店門前巨大的花籃里——綻放。印象里,玫瑰自始至終是含苞欲放的,我看到過它凋謝的花朵葉片,卻很少見到“朵”的葉片打開;遍及于玫瑰花柄桿上的刺,尖硬而銳利,曾經扎破過我的自行車一只輪胎,如果你注意過玫瑰刺的顏色,那是胭脂般的紅,和觸摸者被刺破的手指創傷處——不斷滲出來的鮮血一樣紅。這也許是一種神示:有些美麗只應該在艷羨者的視線里,貼近,或觸摸它們的結果,有時會是讓人疼痛的血。因而,這些空運到這個城市中的玫瑰,刺被刮去,它們被熱烈地送進,或擁入情人、親人,或并非是情人、親人的懷抱。我看見,觸摸已經有了演繹——不僅可以是肢體的手,還可以是那個人滾燙,抑或冰涼的臉、唇,和扎在花間——不舍得一下子就離開的鼻子。
我居住的這個城市,酒店越來越多地林立于大街小巷,也有的裝潢相當排場,富麗得金碧輝煌,那些大理石羅馬柱,漆得很像大理石,但你用手一摸,或叩擊一下,即刻便明白,那仍是你的錯覺。石膏或者木頭的質感及聲音,擊穿了仿造的華麗謊言,直達你觸摸它的手指……
——其實,視線里的觸摸之物千千萬萬,俯拾即是:嬌嫩的皮膚,閃光的綢緞、獸類的皮毛、珍貴的珠寶,抑或那一片樹葉、一枚石子、一道轍印、一個人的臉孔……甚至可以是平面的照片!觸摸它們的那只手,也因為這樣的觸摸,而具有了善良或邪惡,愉快或傷感,高尚或卑鄙,知足或貪婪……
起風了,窗外雨篷,響起了雨打在它上面的聲音。稿紙飄落在地,拾起。夜更深了,我不想說出還沒有被我說出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