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來的仙鶴
艷紅的夕陽中,天邊飛來一群仙鶴。它們踽踽而飛,被霞光勾勒出一片剪影。這是畫家丁紹光關于云南美好記憶的圖騰。
丁紹光是個活著的傳奇。從北京到云南,從麥積山到西雙版納,再到美國,他的每一步腳印都踏踏實實。

他來到了云南。繽紛多彩的圖景,茂盛繁密的植物,五顏六色的民族服裝,樸實淳厚的鄉土風情,深深吸引了他。尤其當地人們那種喜怒愛憎的簡單表達方式使他感動。
他創作版畫的旋律主要來自東方。他想捕捉一種神秘、寧靜、絢爛的美感;他想把世界上的美,特別是古老東方的美以女子溫柔、美麗的形象表現出來。
青翠朱紅的斑斕色彩向我撲面而來:纖秀頎長的典雅女子或橫吹長笛,或彈奏箜篌,或懷抱琵琶,嬌俏低吟。枝條在眼前抽枝吐葉,旺盛生長,搖曳婆娑,花朵綻放,還有豐茂的鳳尾竹凌空豎舉。
藍色的粗枝闊葉間,跪坐在地上的女子,神情虔誠,雙手放飛潔白的仙鶴。似夢非夢。夢中滋養出的一縷余香,裊裊升起。
那是敦煌的夢境——燦爛的陽光,飛翔的仙鶴,如飛天般飄逸的女子。
是誰繪成了堪稱世界藝術瑰寶的敦煌壁畫?精美絕倫的壁畫,濃艷高雅的佛像、菩薩、舞樂伎,還有飛天,異彩紛呈。
丁紹光在洞窟中細細觀賞,苦苦揣摩。壁畫中的飛天衣袂飄然,彩云烘托,鮮花散漫,從天而降,給予了他豐富的藝術想象。
他的重彩版畫我一望便知,永遠帶有他的個人風格:生命的動感,騰飛的瞬間。特別體現在他的代表作《白夜》《西雙版納》《宗教與和平》《人權之光》和《母愛》中。
到處都是鮮花,大片大片燃燒著,鋪天蓋地。那么張揚,那么熱烈,那么渲染。他非凡的藝術才能終于開出鮮艷的花朵。當然,這些才能扎根于中國傳統的絹本畫法。
那些姿態萬方的女子,似醒非醒。她們來來去去地在虛與實、凸與凹、遠古與現實之間穿梭著,飛舞著。滿身錦緞、雍容華美。丁紹光的畫就這樣遠離了高更,跨過了后現代。
云南是丁紹光夢想的地方。他在云南不分晝夜地手持畫夾漫步作畫。他對云南的熱愛從學生時期就開始了。
坐在船上,我定定地看著神圣的村莊。渡船將我搖向想入非非的彼岸。森林、田野、竹樓、檳榔樹。我這么看著的時候,就慢慢沉入進去。竹林深處,屋門開啟,走出一位婀娜女子,哪位傣家少女?西雙版納的夜,太容易讓人生出幻覺。
她們微微抬起頭,下巴輕巧。長裙裹身,曲線玲瓏。傣家女子的優雅自得,在于她們對自然的敏感和成全。她們像花兒一樣盛開。我想輕輕親吻一個女子的前額,為它的芬芳和生機。
月光下的鳳尾竹,夏夜的寂色河灣,悠長縈繞的情歌。女子身后飛翔著一群仙鶴,嘰嘰啾啾,遙向高空。
河灣之畔,揚發散花的女子,翩翩起舞。微風撩撥起黑濃的長發,發絲如鳥翼輕掃過臉頰。停立的仙鶴環繞著她,顧盼含情,翹首以待。通紅的夕陽映照著這些美麗的生靈。
我相信一個人一生中能讓他產生切膚之愛的地方并不多,但必定有一個地方他會用一生的情感去為它歌唱,為它醉舞——
他曾是一尊起舞盤旋在敦煌的飛天。長期臨摹的涵養使得他的線描扎實入微,具有東方精致的優美和一絲不茍的準確。
但西雙版納,它與畫家丁紹光之間持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情和靈通。這位創作出《美麗、神奇、富饒的西雙版納》的詩人畫家,他熱愛云南,他漫游云南,經年累月地行走在西雙版納的密林河流間。一塊孤獨滾燙的石頭坐滿整個云南的天空……
幼年的丁紹光是孤獨寂寥的。
他永遠在漂泊的旅途中,漂泊對于他來說是一種不斷尋覓的生活方式。哪里有美,哪里就是他的家;哪里能讓他保持心靈的自由之光,哪里就是他的家。
深夜他坐火車回家,火車在漆黑的田野里走走停停,風里有菠蘿蜜的濃香。經過深夜的河流,他看到月亮在河水上一片片地淌過來。
他是一個日日夜夜想找回母親的孩子。
他是一只從中國云南飛來的仙鶴。
何處是歸程
我在2003年踏上湘西鳳凰的土地。當我追隨沈從文去尋找鄉村人生的浪漫夢想時,鳳凰的青山綠水間始終縈繞著低緩悠遠的歌聲。在那里,我認識了畫家黃永玉。
來到鳳凰,第一眼吸引我的便是那片依河而建的回龍閣吊腳樓,根根木柱,依水而建。飛檐翹角,灰暗凝重。
來到鳳凰,傍晚沱江邊的碼頭上,苗家婦女洗衣的陣陣棒槌聲,讓我領略一種久違的鄉情。
來到鳳凰,我聽說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像他的表叔一樣,背著小小包袱離家出走了。站在陽光下,我想,他孤獨嗎?
打開黃永玉的隨筆集《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圖文并茂。我看到:一位年近七十的中國畫家,支起畫架,安頓好折疊凳,安然坐在巴黎塞納河畔,翡冷翠(即佛羅倫薩)街頭,專心作畫。黃永玉用他的畫筆和文筆描繪異域的風景人情,別致而尋常。

我抬頭看著他的畫,奔放率意的構圖,絢麗飽滿的色彩,還有睿智爛漫的情趣。他作畫時,沒有任何顧忌,皮紙、高麗紙、水粉、丙烯、國畫無所不用。正面點染,反面潑墨。輕松自如,無拘無束。然而,我還是覺察到了他的鄉愁,隨著“奪翠樓”里茂密的嫩枝綠葉在慢慢滋生,一直引伸到每個人的心里。
黃永玉對故鄉一往情深。近些年,他滿世界地走了不少地方,卻未曾有一刻忘懷自己的故鄉——美麗的鳳凰。他在一首詩中寫道:“我的血是O型,誰要拿去!它對誰都合適。我的心,只有我的心,親愛的故鄉,它是你的。”
故鄉是黃永玉創作最愛的題材之一。他一次又一次地描畫鳳凰那些原始古樸的風景,畫那些同這片土地依偎的苗族、土家族老人和孩子們。鳳凰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就數端午、中秋和過年了。貪玩的黃永玉常常從文昌閣小學逃學。他喜歡在青石板小巷里閑逛,那是各式各樣的民間藝人的天地。在他的印象中,有一家姓侯的風箏畫得最漂亮,他站在門前往往一看就是好半天,還有雕菩薩的鋪子也是他常去的地方。他畫斗雞、賽龍舟,畫放鴨、趕市集,還畫打架、挑大糞。童年故鄉的點點滴滴,都嵌入他的生命,從筆尖流淌出來。那樣直率,又那樣纏綿,這便是《鳳凰滴水鄉》了。
當然,對于黃永玉來說,故鄉不只是記憶,不只是人到他鄉后對故鄉的留戀,而是一種藝術上必不可少的想象,一種不斷提供創造力的源泉。夜深人靜時,他常常想起南華山上的樹林,上演儺戲的朝陽宮,自家院里的小池,還有嫁在鄉下的妹妹……
他走在五十年前上學的路上,石板鋪就的路。我循著他童年的腳步,沿途嗅聞著那股他思念過的熟悉的氣息,聽一些溫暖的鄉音。因此,當我面對黃永玉的那幅《鳳凰三月》丙烯畫時,倍感親切。萬民塔,大橋頭,還有虹橋。這里,我摘錄一段自己在《湘西散記》中的描寫,它真實地表達了我一種喜悅的心情:我在畫中游。
沱江跳巖上時常有背著背簍、挑著竹擔的鄉民走過。泛舟沱江,微風徐徐吹來,吊腳樓里傳來優美的山歌聲,引得翠鳥在船舷飛上飛下,競相啼唱。岸邊的水車“咕咕”地轉個不停。
他站在“奪翠樓”往下看,群山如翠屏環繞,山腳下,綠樹蔥翠,點綴著粉紅的桃花、杏花。一棟棟吊腳樓掩映其中,頗有天趣。他想著里面應該有個翠翠正在月下唱歌,歌聲傳到山那邊,傳到遠方。感覺那么好。甚至他家的小院子里,那些蝴蝶,都像自己養的似的!他一揮而就《自家樓上看別家》。
暮色中,我走上沱江河街。
夜幕遲遲降下來。我想,那會兒黃永玉一定已在小院里支開了躺椅,釅茶板煙,悠然自得。不泯的天光,也許是繁密的星星散發的。圓圓的月亮爬上了柳梢頭,然后平靜地向我移來,再漸漸西挪,直到消失在“奪翠樓”的屋脊背后。臨江窗戶的燈光星星點點,在水上閃爍,飄搖,顫動。它們向我眨眼,向我招手,向我微笑。走遠一點看,這槳聲燈影有點飄忽,像是一群翅膀發光的小鳥。沉醉。我多想跳上河中那只停泊的小船,在悠揚的櫓歌中漫游。
我無法從《鳳凰北門》這幅畫上移開眼睛,它以令人驚奇的豐富多彩、深深植根于湘西沃土的非凡氣質征服了我。我由此聯想到,畫家要傾聽土地的聲音必須屏息靜氣,許多單薄的作品主要就是沒有傳遞出土地的聲音。而黃永玉,盡管是一個沒念完中學、沒有經過系統美術訓練的人,但也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出色的畫家。
是的,斜戴的貝雷帽和煙斗,黃永玉的標志。但是,那只是在北京“萬荷堂”里畫荷花時的黃永玉。大畫水滸時,他赤膊,叼著煙斗,穿著黑短褲,凸出肚子。光禿禿的頭上,頂著幾根稀零光浪的白發。一副典型“湘西刁民”的形象。在我眼中,這才是真正的黃永玉。詼諧、爛漫、可愛。所以他會畫出眼睜眼閉的貓頭鷹來。
不久前,我看到黃永玉的另一幅國畫《何處是歸程》,久久駐足。在這幅畫中,黃永玉的鄉愁溢滿畫紙。他站在水邊,望著大雁。天那么高,那么藍,一群朝著同一方向張望的大雁,在大橋頭邊飛來飛去。
日前,我陪孩子去香港旅游,在銅鑼灣的時代廣場恰逢黃永玉藝術展。我看到了他的《群魚》,朝一個方向游去。它們的眼神如此熟悉,與大雁如出一轍,流露出一種急切。歸鄉的急切。我還看到了坐著的阿雅,本份的石匠,沉思的苗女……意外收獲的是,廣場中央擺放著黃永玉的雕塑,夸張的《亞當夏娃》,詩意的《風》,我在靈動的《童年不再》前,躑躅。那么活潑的兩個孩子,在玩“跳山羊”。他們是童年的黑蠻黑妞,還是調皮的黃永玉與玩伴?我相信后者的成分多一些。童年的笑聲回蕩在耳邊,游子的心中卻隱隱泛起一絲痛。
我在閱讀《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的過程中,感受黃永玉的性格脾氣,不時發出會心的笑:他在全巴黎的街頭巷尾到處亂跑,隨地畫畫。在翡冷翠,他去喬托、達·芬奇、但丁的家。
但是,對于曾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黃永玉來說,只有鳳凰才是疲憊的心安然休憩的地方——他一路唱回故鄉。
精致,嚴密,結實的小城,可以把日子過得十分舒適,讓生命熨帖在故鄉清靜安寧的懷抱,幾乎能夠把自身由外到里溶化掉,因此也就成了休憩的最高境界。
回到鳳凰,他將再次坐在文昌閣小學的二年級課堂里。
回到鳳凰,他會問候山里樸素的村莊和憨厚的鄉民。
回到鳳凰,夜色寧靜。半夢半醒之間他聽到遙遠的山上傳來的歌聲,在睡夢里把靈魂輕輕浮起。
深夜,我翻開沈從文的小說《邊城》重讀起來,一首綿延的歌從幽邃的湘西踏霧而來。這時,黃永玉的那幅畫《庭中有奇樹》在我腦中瞬間闖入。一棵碩大挺拔的老樹,枝葉繁茂,它的樹干托著天空。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
憶江南
江南實在是很小的。身在異鄉的人,我想,夢中想回到的地方,大概也就是這一帶吧。
在北京,過去的時光,會涌到眼前。風時大時小,空氣干燥,冷得干凈利落。嘈亂的大雜院里,住著畫家吳冠中。暮色融融,他站在木槿樹下,沉思。對于這個城市而言,他始終都是過客。
宜興和橋鎮,他的故鄉。如畫一般美。又一次,他回到了那里。遠遠近近的村莊都是粉墻黛瓦,彼此如此相似。小河、小橋,還有河堤邊的綠柳。街上,居民們在賣豆腐干、糕團、南北貨。
他習慣了小鎮的寧靜與古樸。完美的小鎮。河道里,一縷細碎的陽光直逼房間,河水的反光顯得溫暖明亮。吳冠中與江南是那樣的相望相識,仿佛叫一聲就會到屋里來。然而,我知道,對于所有和他擁有相似生活軌跡的畫家來說,這里既有關于青春理想的奮斗、掙扎與困惑,也有回頭已是百年身的無奈。青石板上不時傳來春雨余末的水滴聲,他清晰地回味當年棄工學畫的叛逆。

我倚在窗前,看風景。對岸,一個頭發霜白的老人坐在畫架前,孤傲灑脫,雙目微閉。而后,他把一滴滴濕漉漉的水墨灑在宣紙上,任它自由地呼吸,洇化。于是,水,在春的云影里流動;船,在春的波光上游移。穿著藍印花布的婀娜少女搖櫓輕唱,悠悠飄過。
午夜時分,被月光驚憂的他,盡管旅途疲頓,卻依然在街巷里無目的地穿行。小河涓涓,石橋遙遙。河邊依稀泊著幾條船,昏黃的漁火,斜斜的暗光。他說,這里有我的靈魂,我的繪畫。來這里找我吧。
陳逸飛的雙橋畫得好,楊明義的水鄉畫得也不錯。而吳冠中的江南既有油畫,又有水墨,豈不更好?我一邊行走,一邊欣賞著他的水墨《江南人家》《家》,油畫《憶故鄉》《水巷》《晨雨》。他的油畫厚實低沉,《春歸何處》乍一看我以為是水墨,其實還是油畫。他一改往日畫風,色彩亂、構圖散。但感情卻如行云流水,在桃紅柳綠的江南彌漫,眷戀,積淀。一切如此熟悉。縱橫交錯的河道。粉墻黛瓦的人家,雨絲滋潤細密。我甚至找到了畫面中那棵剛爆出嫩芽的長在吳冠中家門口的柳樹。
早晨,河面上浮動著乳液般的濃霧,沉靜之中,只有鳥兒婉轉的叫聲從沿河人家的屋檐下傳來。他默默地徘徊在窗前,讓激動靜止于寂寥,唯恐驚動了低訴情語的雙燕。
第一次看到吳冠中的《雙燕》時,我馬上想到了楊明義的《四季荷塘圖》。相同的視角,江南的縮影。前者的風格是洗練,后者的筆觸為纖濃。我青睞于《雙燕》。清清的河水,倒映著房屋。兩只燕子從遠方飛來……橫與直的相交,黑與白的對比。一種簡約單純的美。它符合我多年來所追求的洗盡沿華,返璞歸真的審美歷程。
在中國的山水畫中,人對自然的感情往往是不動聲色的。但從《雙燕》畫作本身洋溢欲飛的詩意中,我可以想見吳冠中在創作時的心情。這心情是柔軟放松的,明朗歡快的。夢里水鄉,多少次,他聽見:垂髻村女依依說,燕子又來筑新巢。
不過,到《憶江南》,這種簡約之美竟然就只剩下幾條橫線與幾個黑點了。始料不及。看似笨拙的墨點鋪排開來,線條簡勁,形象拙樸。七十老翁的筆墨趣味:奇古可愛。
黃公望說:“畫不過意思而已”,《憶江南》也就那么個意思吧。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講詩歌的最高境界是物我兩忘,詩人與自然渾然一體。在我看來,吳冠中在這幅畫中達到了“無我”之境。
吳冠中到過蘇州,他也許喜歡坐在假山旁作畫。他畫拙政園里的手植紫藤,光福司徒廟的漢柏(清、奇、古、怪)。他還作過一幅《獅子林》,畫面大部分表現的都是太湖石。用墨甚少,僅用線條制造虛實,筆斷意聯,纏綿縈回。碧水游魚,亭子長廊,一目了然。我有點不適應他構造的抽象世界,但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蘇州園林確是空靈、自由、縱情、恣意的,超越了世人眼中的傳統意象。
回憶江南,夜色沉靜。沉靜是昔日江南的品質——現在依稀了。躺在時間的流水中,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江南。繽紛的荷塘,河中的槳聲,還有燈影,月色。
我站在一座石板平橋上,對面是座石拱橋,半圓形的橋拱高過兩岸鱗次櫛比的屋頂。那位畫家站在橋上,俯瞰河里往返的船只。
白亮亮的水鄉,吳冠中藝術道路的起步。他一輩子斷斷續續總在畫江南。有時,他也畫凡爾賽宮、蒙馬特、塞納河,還有尖頂的教堂,在地上啄食的鴿子。通過他的這些畫,我領略到了過往那個充滿真實情感的年代,異國他鄉的繪畫生涯所帶給他的快樂、哀怨和鄉愁。
轉了一圈,我又回到了吳冠中身上:一個畫家身后,總有一個割不斷拂不去的故鄉。風箏不斷線。這樣想著,我就坐在吳冠中的北京大雜院里了。月光木槿,飲茶夜話,身心愉悅。
吳冠中說:“從我家出門,有一條小道,一條小河,小道和小河幾乎并行著通向遠方,那遠方很遙遠,永遠引吸我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