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王朔,始終是個中學生式的小青年,天生一副娃娃臉,見了我拘謹又靦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聆聽我談稿子。后來他成了“大腕兒”,仍對我十分尊敬。

我是1982年自《十月》調至《當代》雜志的,1988年離開。我在《當代》時正處于精力充沛的最佳年齡段,每年發稿都上百萬字,閱稿則超過千萬字。從普通編輯到編輯部副主任,后來又當了副主編,曾編發過一些有影響的作品,也結識和發現了不少作家和文學新人。
王朔的第一部中篇小說《空中小姐》發表在《當代》,大約是1984年。最早看他初稿的是當時的編輯部主任龍世輝(可惜我的這位湖南老鄉、編輯家已經去世),后來老龍離開《當代》,我接手又讓他幾經修改,前后改了四遍,由九萬字精煉到四萬字,發表后反應不錯,很快就被改編為同名電視劇。作品帶有很濃的自敘色彩,寫的是一名海軍戰士與空姐的愛情故事,很純情,富于理想和英雄主義色彩,有一定的感染力。故事就是以王朔自己的初戀為背景,當然,實際生活中那位空姐并未殉難,他們友好地分手了。緊接著《當代》當年又發了他的第二部中篇小說《浮出海面》,仍帶有自敘成分,寫的是一名待業青年(還是殘疾)同舞蹈學院的一個學生的愛情糾葛,實際上很大部分取材于他同他妻子,一位舞蹈演員之間的故事。在這篇小說中已流露出作者某種玩世不恭的情緒。例如男主人公名叫石岜,這是我讓他后改的,原來的名字是王岜(實是王八的諧音)。此小說改編為電影名叫《輪回》,那是后話了。在《當代》連發兩部中篇后,他一發不可收,陸續寫了《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橡皮人》《頑主》《我是你爸爸》等,他的解構主義,他對崇高、理性的拒絕,對傳統和現存行為規范的蔑視,對偽道學和“革命”辭藻的調侃嘲笑,以及對城市底層青年越軌行為的描述,對他們流行語言的熟稔和運用,都使其作品駁雜絢爛,別具一格,受到青年讀者的歡迎,卻也令某些人大為側目。王朔完成了“由純情走向邪惡”(我在一篇評論中的用語)的過程,肯定者認為他是新京味小說的代表,創造性地把一些市井俚語引入小說創作;貶他的認為他是“痞子文學”的始作俑者,不屑一顧。
我印象中的王朔,始終是個中學生式的小青年,天生一副娃娃臉,見了我拘謹又靦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聆聽我談稿子。后來他成了“大腕兒”,仍對我十分尊敬。看他的作品,切莫以為他就是出身于大雜院的“胡同串子”,其實他是軍隊大院里的孩子,父親是軍隊院校的教授,像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所描述的那樣。他曾在艦艇上當過衛生兵,退役后在醫藥公司做銷售員,據他說經常要帶著藥品下鄉推銷,住在大車店的土炕上招一身虱子,后來辭職申請了個擺書攤的執照也沒真正干過。“碼字”生涯是他生存手段的一種嘗試,先在《解放軍文藝》上發過短篇小說,沒啥反響,在《當代》發出《空中小姐》,才使他產生信心。當時他沒工作,妻子也剛當演員,《浮出海面》發表后可以拿到1000多元的稿費,這對他來說是筆大收入。是我出餿主意讓他和妻子共同署名的,這樣平均不至超過800元,就免繳個人所得稅。《當代》對王朔也著意培植,第一次刊物評優秀作品獎,給他頒發了“新人獎”,請他去懷柔水庫度假。那次我目睹了他作為海軍戰士的泳姿。他身體頎長結實,以自由式橫渡水庫兩個來回還很輕松(我游一趟便氣喘吁吁了),難怪他受到女追星族的青睞。《當代》還請他去海南島參加筆會,就是那次會上他結識了王海鸰,后來他們合作寫了電視連續劇《愛你沒商量》。
有一年王朔的作品影視改編率極高,一年有四五部,被稱作“王朔年”。及至他參與策劃《渴望》,分工撰寫《編輯部的故事》,可謂達到了巔峰。待到拍攝《愛你沒商量》《海馬歌舞廳》,則已成強弩之末,所以又改而參與策劃拍攝革命題材的影片《紅櫻桃》,再獲成功。王朔極其聰明,很善于包裝炒作,以他“文革”時讀中學的那點文化,全憑勤奮,成為一名獨具風格的作家,走出自己的路,著實不易。他寫人物對話,特別是當今城市青年的時尚口語,惟妙惟肖,堪稱一絕。有些詞語,例如他的一些作品的篇名《過把癮就死》《愛你沒商量》《玩的就是心跳》等,已成為一種流行語和口頭禪,這是別的作家所做不到的。對王朔及其作品,不管你是否喜歡,都得承認,在新時期有這樣一段相當火爆的“王朔現象”。在文學走向多元化的今天,我們對待不同風格流派和各種各樣的探索實踐,應該采取寬容、平和、開放的態度才是。
王朔為人仗義、忠厚,這點我深有體會。我已見慣了一些“一闊臉就變”的名人和作家,而王朔大紅大紫時也待我如故。我組織的活動哪怕很小型的座談和講課之類,他也招之即來,從不端架子。我到作家出版社后,相繼出版了他的長篇小說《玩的就是心跳》和《王朔諧趣小說集》等。20世紀80年代末,我獲咎被免去副總編的職務,為“痞子文學”張目,也是其中一條“罪狀”。當時我真有點“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感覺,而王朔和另外一位作者專程跑到我家,陪我玩了一天,使我至今不忘他們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