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化遺產的物質性與精神性是一對矛盾。物質性是指其外顯的形態特征,精神性則是其文化內涵。物質性是外在形式,精神性是實質內容,形式表現內容。對文化遺產進行研究,不僅要對其物質實體進行研究,更重要的是揭示物質背后蘊含的豐富的歷史、文化和科技信息。正確認識文化遺產的物質性和精神性是做好文化遺產保護和利用工作的前提和必要條件。
關鍵詞:文化遺產; 物質性; 精神性
中圖分類號:G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8)05-0032-03
辯證唯物主義認為,矛盾雙方是對立統一的,即矛盾雙方不僅具有相異性和區別性,同時矛盾雙方又是相互依存、互為存在的前提條件的。物質與精神是一對矛盾,二者是對立統一的。文化遺產的物質性與精神性也是一對矛盾,它們既對立又統一,物質性和精神性不僅相互區別,各自具有自身的相對獨立性,而且互為存在的前提條件。正確認識文化遺產的物質性和精神性是做好文化遺產保護和利用工作的前提和必要條件。
一、 “文化遺產”概念的由來及其演變
在探討文化遺產的物質性和精神性之前,我們有必要先考察一下“文化遺產”這一概念的由來及其演變過程。“文化遺產”是從“遺產”一詞演變而來的。遺產是個古老的詞匯,指的是先輩留下的財產,即個體從家族那里繼承的私人財產。這種意義上的遺產,只是一種私有的物質財富,物質性和私有性是其主要性質。進入19世紀中期以來,遺產的內涵悄悄地發生了變化。開始有人把祖先留下的具有重要歷史文化價值的公共財物視作遺產。這樣,原來僅限于家庭范圍的“遺產”一詞,被擴大到國家范圍內,私有性轉化為公共性,于是,產生了另一層意義上的遺產,也就是文化遺產。文化遺產是一種公共財富,是文化傳承和文明延續的紐帶,是需要人們世代傳承共同珍愛的精神財富。馮驥才認為,“早先遺產只是一種個人的與繼承權相關的概念,是物質的概念,而文化遺產是精神的概念,是一種公共的遺產,是一個民族的、一個國家、一個地域共有的精神的財富。”[1]“把文化遺產當作精神財富繼承,是人類了不起的一個進步”。[2]“文化遺產”概念產生以后,人們在關注其物質性的同時,更多地關注其精神性。新的遺產觀被人們廣泛接受,人們在遺產觀上形成共識,于是,掀開了人類歷史上遺產保護的新篇章。
二、 文化遺產的物質性和精神性
文化遺產是“歷史上遺留下來的精神財富”,是物質和精神的統一體。(注:本文提及的“文化遺產”僅指物質文化遺產,不包括非物質文化遺產)文化遺產通過物質載體向受眾展現其精神內涵,物質性和精神性是其最基本最重要的兩種性質。
作為歷史文化的物質載體,文化遺產是活著的歷史的記憶。一般認為,文化遺產都是物質的、有形的,看得見、摸得著的。無論是可移動的文化遺產,還是不可移動的文化遺產,它們無一例外都是用一定的物質材料構成的,離開了物質材料,它們也就不復存在。文化遺產的物質性指其外顯的形態特征,包括材料、形狀、大小、色彩、結構、藝術特點和實用功能等,是文化遺產的物化形式。各種各樣的形狀,千姿百態的造型,五彩繽紛的色彩,都是文化遺產物質性的體現。文化遺產的精神性則是蘊藏在物質形態之下的文化內涵,即它所反映出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科技、社會生活、民俗風情等多方面的內容,包括其制作技巧,歷史背景,以及在當前環境下的狀況、價值以及對現代生活的影響等等。
如果說物質性是文化遺產存在的外殼,精神性則是其內核。物質性是外顯形式,精神性是實質內容,形式表現內容,內容寓于形式之中,二者互相依存,辯證統一。物質性是靜態的,而精神性是動態的,動態的精神蘊于靜態的物質之中。精神性通過物質性來表現,離開物質性,精神性無從體現,如果將物質性看作皮,那么精神性則是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句話可以說明文化遺產的物質性和精神性的依存關系。
如何準確看待文化遺產的物質性和精神性?王以培先生認為:“文物在文,不在物;物是文的載體,文是物的靈魂。如果我們失去了記憶,忘記了文物背后的文化與文明,那么,即使身穿金縷衣,手捧和氏璧,照樣一貧如洗;相反,倘若我們將逝去的往昔與經歷的歲月銘記在心,讓后世了解我們這個時代,正如我們了解祖先和遠古歲月,那么,我們還擔心失去什么呢?”[3]作為先人文明印跡的文化遺產,其珍貴性自不待言,人們在欣賞它們時,首先注意到的是其可視的、具象的部分,而忽略了其內在的具有生命力的內涵。事實上,這些內在的精神性因素,不僅凝聚著古人的智慧,更是其價值所在。文化遺產之所以是文化遺產,就在于它是攜帶了諸多歷史文化信息的載體。如果物質性是其“硬件”,精神性則是其“軟件”,如果物質性是“軀體”,精神性則是“靈魂”,二者無法分割,缺一不可。因此,對文化遺產進行研究,不僅要對其物質實體進行研究,更重要的是揭示物質背后蘊含的豐富的歷史、文化、科技信息,了解其中奧妙,發掘其中有價值的成分,做到古為今用、批判繼承、推陳出新,使之為當前的現實服務。
文化遺產是作為物質被制造或建造起來的,在被生產建造之初,使用價值是其主要價值,在演變成為文化遺產之后,它的性質發生了巨大變化,原先的使用價值被大大降低或純粹廢棄,相反,它的歷史文化價值凸顯出來,成為時代的象征,文明的見證,聯系民族情感的紐帶,維系國家統一的基礎,成為人們參觀和研究的對象,引以為自豪的資本。因此,對文化遺產的認識不能僅僅停留在物質的層面上,而應該提高到文化的精神的層面上,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透過現象看本質,透過表面看內在,真正把握文化遺產的精神實質和文化內涵。我們在鑒賞、研究、保護和利用文化遺產時,必須確立既見“物質”又見“精神”的眼光,不僅要從物的角度著眼,還要深入揭示其中蘊涵的精神和文化內涵。“假如我們像倉庫保管員似地一味關心文物之存亡,說明我們至少是缺乏激情和創造力,假如我們不顧文物的‘健康’,歪曲文物的精神,說明我們至少是缺乏理智。”[4]
我們現在保護文化遺產,其實質是通過保護其物質性達到保護其精神性的目的。保護其物質性是手段,保護其精神性才是目的,通過對物質形態的保護達到保留其精神內涵的結果。“這些物化形態和文化遺存之所以值得保護,則是因為它們背后有‘活’的精神、‘活’的文化。物質性載體是它們存在的手段,精神性價值是它們值得保護的依據。精神性、人文性與物質性、材料性的合一,才使‘遺產’成為真正的‘文化遺產’。‘遺產’是人的‘遺產’,也是有生命的‘遺產’。通過它們,人們可以體驗‘活’的意義、‘活’的歷史,可以體驗生命的延續、時間的綻開。”[5]既然文化遺產的精神性是其實質所在,因此我們對它的保護就應該以保留其所攜帶的歷史文化信息為目的,而不能僅僅停留在物質性保護的層面上,這樣的保護是不科學的,至少是不全面的。由于精神性是由物質性來體現的,因此,在保護時,為了不使其精神性受損,應盡量保證其物質性不受傷害,這也是文化遺產要保持其原真性的理論根源所在。
關于文物之“文”與“物”,葉秀山先生有一段精彩的論述:文物為文化之“物”,人文之“物”。……“物”本來就是物,為什么還要飾以“文”?我們看到的那些品類繁多的陶器、瓷器,雖有不少精美的花飾,但相當一部分還都是實用的生活用品,像壺、罐、盤等等,此時“物”前之“文”,當不指那器皿本身上的花紋裝飾。那么它們“文”在哪里?為什么現在人們不在“用”它們了,反倒由普通的“物”,轉化成為“文物”?為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可不可以設想和“后現代”派相反的一種思路,即不是把一切的“文獻”作“文物”看,而是將一切的“文物”都作“文獻”看,即隨著時光之流逝,此類“物品”之“實質”性、“物質”性功能以及由之而來的“裝飾”性功能隱去,而其精神性、文化性功能則顯現出來,故而“物”成了“文物”。……“文物”作為“文物”之存在,而不僅僅作為“(歷史)實物”之存在,是此種“時間”性、“生命”性事物存在之“明證”。作為“過去”的“目擊者”,“注視”著“現在”和“未來”,保持著自身的“發言權”,“今人”要“知(道)”“過去”,要“設計”“未來”,必須“傾聽”這些“目擊證人”之“訴述”,和它們“對話”“討論”。……“人”會說話,“物”不會說話,但“文物”卻會“說話”。文物展現一種“意義”,這種“意義”不是“實物”本身所能涵蓋得了的。我們看到的一方古硯、一領衣冠、一個陶壺,都不是說一下“這是xx”之所能窮盡的。這些“文物”不只是“告訴”我們它們的名字和用途,它們向我們說的是很多很多的“話”,可能還不斷地在“說”,它們有“說”不完的“話”,不斷在“傾訴”。我們眼前的“文物”無不一一向我們“打招呼”,“邀請”我們與它們交談,以便“相知”。[6]
葉秀山先生的這段話很好地詮釋了文物之“文”與“物”,也就是文化遺產的物質性和精神性。從解釋學的角度看,一件文化遺產就是一個文本,這個文本具有兩重性,一方面,它是作為物而存在的,是一個符號系統。另一方面,它具有一定的意義,這個意義才是它真正要表達的東西。我們研究它,便是與它對話、交流,理解其物質形式所表達的思想、文化、觀念等等。物質形式是理解文本意義不可缺少的中介,但不是真正的或本質的理解對象。只停留在文本的“物質”層面,而忽略了文本的“精神”層面的理解,實質上是理解本質的失落。理解文化遺產不應該是一個單純的主體對客體的單向涉入,而應該是今人與古人的一個對話過程,這個對話過程的中介是以物質實體形式存在的文化遺產。如果能以這樣的視角看待文化遺產,對它的認識和理解才是全面的、積極的;如果能以這樣的視角對待文化遺產,對它的保護和利用才是合理的、科學的。
三、 物質性與精神性:認識與實踐
文化遺產不同于一般的物品或商品,它們是獨一無二的歷史文化載體和人類歷史發展的見證,具有符號和象征的作用,與人類的文化情感、群體認同具有密切的聯系。文化遺產的特殊性在于,它并非生來就是文化遺產,而是作為普通的物品被生產出來的,由于不可避免地負載了大量的時代文化信息,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演變成為文化遺產。因此,我們可以說,文化遺產的物質性是與生俱來的,精神性則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增加的。在人類歷史漫長的演進過程中,其物質性必然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有所改變,甚至會變得非常脆弱,亟待保護,如果不加以保護,物質形態一旦消失,將會使其攜帶的歷史文化信息消失殆盡,這對后人造成的損失是極其巨大而且永遠無法彌補的。正因為如此,文化遺產才顯得更加彌足珍貴,保護的任務更加迫在眉睫。
在我國,從唐代開始,一直到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一千多年間,“文物”一詞基本上等同于“古物”、“古玩”、“古董”或“骨董”,那時,人們更重視的是物的層面,主要看重的是其經濟價值和觀賞價值,沒有從文化的角度來認識。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現代考古學進入中國以后,才產生了現代意義上的“文物”一詞,人們開始在文化的層面上認識文物,探討其在歷史、科學、藝術等方面的價值,文物開始在人們的文化生活中發揮作用,它的歷史文化價值開始受到人們的關注。近年來,“文化遺產”一詞漸漸被人們廣泛使用,較“文物”而言,“文化遺產”是一種更為規范、更為科學、更為準確的說法,它所承載的歷史文化與社會意義也更加普遍、更加深刻。從“文物”到“文化遺產”概念的演變也反映出人們對文化遺產精神性的重視程度愈來愈高。
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全世界的普遍重視是近些年的事,2002年,《伊斯坦布爾宣言》提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概念,非物質文化遺產問題引起了世界的普遍關注。2003年10月,《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獲得通過,同時加大宣傳力度,使得這一概念深入人心。物質文化遺產是人類過去的實踐結果的凝固,表現為死的“物質”,它的傳承主要是對“物”的世代保存和保管。相反,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人類過去的實踐過程的當下演變,表現為活的“精神”,它的傳承主要是對活“精神”的繼承與發展。物質文化遺產中包含有精神性的成分,非物質文化遺產中也包含著物質的成分,它的展示和傳播都離不開物質。對非物質遺產的重視是因為其中蘊含了特定民族獨特的智慧,是一個民族得以延續的命脈和源泉,這一點與物質文化遺產是相同的。人類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視也從另一個側面表明,應給予物質文化遺產的精神性以更多的關注與重視。
在當前文博界,只見“物質”不見“精神”的現象還比較多見。只見“物質”不見“精神”會導致兩種錯誤的認識,一種是把文化遺產當作普通物品來對待,全然看不到它的歷史文化內涵,這種認識的直接后果是由于看不到文化遺產的價值而忽略了對它的保護,進而導致文化遺產的毀損甚至消失。另一種是把文化遺產當作商品來對待,過分看重其經濟價值而忽視了其他價值,把文化遺產當作搖錢樹,作為換取經濟利益的資本,經濟利益的驅使必然導致重開發輕保護的嚴重后果,違背了可持續發展的原則,從而造成對文化遺產的破壞。無論是哪種認識,對文化遺產的保護都是極其不利的,都是應該及時糾正并堅決摒棄的。
綜上所述,文化遺產的重要在于文化的重要,而不是遺產的重要,在于文的重要而不是物的重要。對這一點有清醒的認識,我們就不會在文化遺產保護的路途中迷失方向,就不會再有有悖于我們文化責任的行為發生。對文化遺產的物質性和精神性進行辨析,既是認識的需要,也是實踐的需要。科學的實踐需要正確的理論作指導,錯誤的認識必然導致實踐的失敗。前車之鑒,后世之師,我們已經在文化遺產保護的道路上走了很多彎路,為了民族命脈的延續,傳統文化的傳承,為了對得起我們的祖先,對得起我們的后代,我們一定要珍愛寶貴的文化遺產,尤其要珍視負載其上的文化內涵,使之為當前的文明建設服務,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服務。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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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馮驥才.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使命——當代著名作家馮驥才在東南大學的講演[N].新華日報,2007-08-22.
[3]王以培.文物在文,不在物[J].南風窗,2004,(4).
[4]蔡達峰等.歷史研究與歷史文化資源的開發和利用.轉自人大復印資料網.
[5]張新民.文化遺產保護的哲學思考[N].貴州日報,2006-06-10.
[6]葉秀山文集[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84-91.
責任編輯 劉鳳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