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3月因一場沸沸揚揚的“人大張鳴事件”,讓張鳴一“鳴”驚人。
當人群因改革開放而充滿喧囂的時候,他以超然世外的姿態研究和分析這個社會;當很多弱者的聲音漸漸沉寂的時候,他又以積極入世的心態為百姓、為學生、為我國的教育鼓與呼。
其言辭激烈,筆鋒犀利,引得眾多網友和媒體展開熱烈討論。一時間張鳴的博客點擊量迅速攀升。見其人,果然是有東北人的勇敢豪爽之性格,人如其文、敢怒敢言。在2008年改革開放30周年這個特殊的年份,面對記者的采訪,張鳴坦言,改革開放給了自己前所未有的機會?;仡?0年的歷程,張鳴感慨萬千!
改革開放之前和之后
簡直是天壤之別
青聯刊(以下簡稱青):喜歡讀書是您從小就有的興趣?
張鳴(以下簡稱張):我看書比較早,八九歲就開始看大人看的書而不是小人書。當時我在的黑龍江國營農場,中層干部大都是下放來的知識分子,家里都有點兒書,我就跟他們的孩子互相交換著看。上中學后,當時做我們老師的知青也從北京、上海弄來了不少的書,總的來說,我那時候還是看了不少書。
青:“文革”的時候,因為您的牢騷父母受到了牽連,為什么當時會義憤填膺?
張:“林彪事件”以后大家都在反思,我也反思,寫了點想法,說“文革”有問題,我當時也沒想太多,就覺得是林彪搞的,沒想到被人給告發了。從1973年年底到1975年年初,一年多的時間里都挨批斗。當時被我們兵團全師批判,還殃及我父母被斗。1974年中學畢業連畢業證都沒有拿到,就被下放到一個農場連隊去養豬了。
青:在養豬場您還當過獸醫,這期間您是怎樣一種心態?
張:養豬的時候感覺前途一片渺茫,不知道將來干什么,但是又不甘心,所以那時候一直在寫東西,想通過當作家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寫劇本、小說、隨筆。雖然投稿基本都失敗了,但是一直在堅持。后來1976年,知青開始返城,空下來很多位置,我們的獸醫也走了,沒有人能做,于是我就勉強頂上去了。但是體力活我還干,比如跟飼養員一起打掃豬圈,很臟很累的活。
青:這段經歷是不是跟您以后關心農村政治有關?
張:是的,有關系。它讓我知道了農民是怎樣生活的。我確實很深刻地體會到了當時老百姓的生活狀態,跟書本里、小說里的完全不一樣。雖然他們還是把我當外人,當我是外來的小知識分子,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們的脈動。
青:是對改變貧困生活的脈動?
張:說不上,但我知道了他們真的喜歡什么,能做什么。
青:您的高考經歷比較有戲劇性,1977年政審沒通過,1978年卻沒有問題了,當時是怎樣的形勢?
張:1977年恢復高考我非常振奮,但是心里依舊打鼓,不知道自己的政治問題會怎么樣。參加考試之后,雖然考得還不錯,但是政審不合格。1978年的形勢真的是波譎云詭,有點搞不清楚。改革開放之前和之后簡直是天壤之別,我們考試之前“文革”還沒被否定呢,考試的時候就已經被否定了。1978年我改成了工科,雖然考得不是很好,但是“文革”這個事被否定了,我還是很高興的,感覺特別有勁。
青:您受益于恢復高考,那時您對改革開放的理解和認識是什么?
張:我得感謝恢復高考。不恢復高考,我可能只是個獸醫,高考畢竟還是改變了我的命運,使我進入了另外一個圈子,開闊了眼界。當時只知道要改革,要解放,具體怎么做,心里沒譜。我還參加了《中青報》搞的那個潘曉的討論,寫了很長的信給報社,但是心里亂亂的。
在大學里我最大的收獲是把《資治通鑒》通讀了一遍,做了很多筆記。等到看完了《資治通鑒》,我對歷史的興趣大增。后來就想正兒八經地做學問。研究生畢業工作后,我很窮,連電視都沒有,但是我覺得生活問題不是大事,我沒有想過錢的問題,我覺得讀書做學問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很多人忙著下海淘金,但對我沒影響。
大學要自治
青:這么說,您贊成高考制度?
張:過了30年之后回頭再看,就會發現,恢復高考所引起的巨大反響和產生的巨大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此前十年“文革”造成的秩序過于混亂所賜的。恢復高考,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使混亂多年的教育體系安定下來,走向正軌,人心安定,多年壓抑的能量得以噴發,為后來的一系列改革,起到了很好的促進作用。
但是,在今天看來,這種高考制度的弊病也是顯而易見的,在全球化需要通才的時代,高考制度,將中小學變成了自己的附庸,使得整個中小學教育體系,都在圍著高考的指揮棒轉,使得素質教育和通才教育無從談起。高考制度早應該改革了。

青:為什么這種改革難以得到切實的推進?
張:本來,在改革之初,我們把蘇式專才教育改成美式通識教育時,是存在改革的苗頭的,但是很快,這個苗頭就被一股大干快上的潮流湮滅了。改革開放30年,教育的改革舉步維艱,高等教育甚至還迎來了屬于自己的大躍進,幻想在不改變體制的前提下,靠大量資金的投入,在短時間內打造出幾十上百所世界一流大學來。在這個大躍進的思潮中,原本早應該啟動的高考改革,被一拖再拖,使其病上加病,積重難返,甚至造成了大學的衙門化與高考弊端相聯接的錯綜復雜的局面,使高考改革,平白增加了難度。
青:您說的是現在高校的擴招?
張:這就是明顯的大躍進。想跟美國一樣,把精英教育變成普通教育。美國從精英教育到普通教育花了多少年?一百年啊!我們花了多少年?8年。而且我們的基礎還沒有人家美國好,現在大學生的素質低跟擴招有直接的關系。
高校大躍進式的擴張,最大的惡果是加速了高校行政化和衙門化的過程。而在行政化的過程中,評審是最有效的工具和最大的繩索。由各種評審指揮棒驅使的行政化、衙門化的大學,一個直接的后果是敗壞了學風,使各種形式的學術腐敗,肆無忌憚地浮出水面。
青:您讀大學的時候,大學里的制度跟現在有什么不同?
張:那時候,大學老師沒什么錢,整個大學都窮。大學的官都不像官,大學老師很個人主義,基本上沒什么人管得了,也沒有什么指標。
那個時候老師如果講得不好,我們可以把老師轟下去。我在本科和研究生的時候都轟過老師。我們那時候比較單純,老師講不好就轟下去,沒有別的因素。那時候解決吃飯問題是大事,我們經常罷課什么的,往往是學生獲勝。因為學校站在學生這邊。不像現在,你要罷課什么的,學校就處罰你。當時的國家剛剛思想開放,他不傾向于處置你。
而現在,就大學生的自由度來說,退步得很厲害。整體上,中國的高校缺乏一種自由的氣氛,管制性太重。對于一個大學來說,這很不利于思想自由的發揮,創造性的發揮。的確,比起1980年代來,現在高校確實是正規化了,秩序上軌道了。但是這是一個官僚秩序,雖然看起來很踏實,其實蘊藏了很大的危機。我們那時候鬧是針對問題,但是對黨和政府是充滿了信心的。
青:學術自由、評審權利,這些都涉及到教育體制問題?
張:1930年代的大學生素質比現在高得多,以前清華大學本科生的畢業論文比現在的博士生的論文都好,根源就是學術自由。學生不做學問,老師現在也不是一心向學,而是雜念太多,他們更多想的是去完成任務,拿課題。
青:您批判高校行政化、官僚化,那您覺得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張:首先要讓大學自治。不要定那么多條條框框。你看企業的發展,開始也是各個部委檢查,后來就取消了,讓他們自己搞,讓企業行業自律,不也挺好嘛!不要天天評估檢查去,首先在這方面要松綁,不要老搞什么本科評估,研究生評估,博士生評估。這些有什么意思???
現在是市場經濟,我教出來的大學生素質怎么樣、教師的科研成果轉化力怎么樣,都要讓市場來檢驗?;A學科則搞一點特殊政策。不是官僚定出一個標準來,讓我按照你的標準來做,就是好學校。你這個學校有多少碩士點,那個學校有多少博士點,可培養出來的學生市場不認同有什么用呢?沒有“點”的大學就沒有用了嗎?比如那些職業大學,一個“點”沒有,照樣培養人才啊。學生就是學校的產品,終歸是要接受市場檢驗的,還要跟國外競爭。
青:研究生的教育現在也存在類似的問題?
張:是,現在研究生也擴招得厲害,可是擴招了之后,整個的教學和培養體系跟不上,還讓學生寫文章,到各種期刊上發文章。其實學生的質量不用雜志編輯來檢驗,老師來檢驗就可以了。如果是很正規的期刊雜志,不是花錢就能上的那種,是學術體系中的一部分,可以通過它來檢驗,但更主要的是要靠老師。
讓老師自己來挑,我看你行你就行!我挑了你,以后你砸了我也跟著你砸。這就是一個學術聲譽的問題。就是老師把你的聲譽壓上。如果你搞砸了,辛辛苦苦幾十年的努力白費了。用這樣一種形式來約束自己,而不是通過行政管理來壓著你。
以前招碩士,老師的權力很大,現在不行了,跟囚徒似的,從出題到判卷,都有人看著。這樣怎么能挑出好學生來。如今的情況是,可以培養的學生抓不上來,抓上來的未必是自己想要的,那我哪有興趣培養??!學術就是一個很有個性的東西。比如你考我的博士生,你肯定是沖我這個人來的,這是很個性的東西?,F在是進來難,出去松,只要進來了,基本上全都畢業,這還有什么意思?。≌撐淖龅靡凰俊6椰F在要統一考試,出題判卷都封閉的,跟高考差不多。這意味著什么?碩士考試變成高考了,碩士變成本科了,整個教育本科化了,不利于培養學術性。最大的問題是,老師要合格,當老師的前提,就是學術自由。
青:您認為存在這些問題的原因是什么?
張:我覺得還是逐步解決體制的問題,無論是國立還是私立,還是社會大學,只要你不反黨,不反社會主義,不違背憲法,你愛辦你就辦吧。民國時候大學辦得好,甚至有的軍閥辦得都很好,難道他們懂教育嗎?他們連大學都沒上過,因為大學都這么辦,他們也就這么辦?,F在大學全變成衙門了。我們不是要開放嗎?大學門一定得開,引進外資,引進民資,絕對不能國家壟斷。要把官僚體制去掉,讓大學自治?,F在農民自治還有點眉目,國家還允許,但是大學自治國家不允許。很荒唐?。∞r民都可以選村長,老師為什么不可以選校長?
青:“人大張鳴”事件沸沸揚揚,您自己對此怎么看?
張:事件發生在我身上是個偶然,但是又是必然的。大學衙門化,肯定總有人要站出來的,發生在我身上只是個偶然而已。
用城市化解決農民問題
青:農民選村長是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農村發展建設的一個重要標志。您對此有什么看法?
張:現在農村自治還是存在一些問題,一是這種自治不是農民自發的,是屬于上面恩賜的。另一個是市場沖擊,就是城市化,農民都進城了,我到農村一看,十有九空,都走了,有的房子都塌了。一個殘破的農村,怎么搞自治呢?現在農村是在變化之中,或者說是在殘敗之中,還沒有定型。對于一個沒有定型的狀態搞自治就比較難。
青:您所說的“用城市化來解決農民問題”的實質是什么?
張:城市化是不可阻擋的趨勢。城市化,就是農民往城里走,這是擋不住的。你比如我的保姆,他們全家都來了,等孩子長大了,他們還回去嗎?他們已經習慣了城市的生活,可是現在政府不管他們住房,沒有資格住廉租房,也沒有資格買經濟適用房,還不管他們孩子的教育,這像話嗎?這是政府在公共服務方面的缺失。
要把農民變成一種職業,而不是一種身份。做農業跟經商是一樣的,這樣才有可能把農業搞上去。而現在只有吃飯的概念的農業,沒有經營的概念。至于農村的地,現在很多地方出現這樣的情況:要么不合法的租給別人種,要么光靠家里那些老弱病殘,這是不行的,應該交給種糧大戶去種。關鍵現在這樣做不合法,土地集中是不合法的。
青:您認為當前解決“三農”問題的關鍵是什么?
張:土地必須改革,土地是農民的,不是說土地農民集體所有嗎?農民必須有土地的所有權,如果農民不想種地,他可以用土地來換東西。憲法規定土地是集體所有,農民自己把土地蓋成商品房不行嗎?為什么非得政府征農民的地,征農民的地的時候一畝幾萬塊錢,而后賣給開發商的價就上百萬上千萬,這不就是欺負農民嗎?其實農民問題就是城市欺負農村的問題。
其實土地就是一個基本權益的問題,生存權,發展權稱之為人權,對于農民最核心的問題就是土地問題,但是不給農民產權的話,就都是空話。
青:您談的教育和農村問題,都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大問題。隨著改革開放的進一步深入,您認為這些問題能否得到有效解決?
張:應該可以解決。我有信心。但是很多問題雖未涉及國家安全,但是碰到了利益集團,難就難在這里。
青:您對這些改革有多大信心?
張:我覺得這早晚會改的,中國在經濟方面改革往往比較容易點。必須有人先提出來,碰一下。
改革開放能變到今天這個成就,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你看我現在有房子,還敢這么大膽地說話,真是沒有想到的。
青:改革開放30年,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以后您還會繼續直面社會的敏感甚至尖銳問題么?
張:我們社會變化很快,但問題也很多。作為知識分子,不能放棄自己責任,放棄責任,在某種意義上講,是產生問題的一個原因。我當然還會堅持這樣下去,能喊就喊。
青:您心中的榜樣是誰?您覺得能達到榜樣的標準么?
張:其實我一直都很推崇魯迅。但我不及老先生的一個角。
1978-2008我的30年
青聯刊(以下簡稱青):1978年,您家庭的生活條件如何,家里最值錢的幾大件是什么?當時最大的希望或理想是什么?
張鳴(以下簡稱張):生活還可以,一個月32塊錢,吃穿不愁。家里有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當時最大的愿望就是當作家。
青:2008年,您家庭的生活條件如何,新近或正要進行的家庭投資是什么?目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張:現在挺好,工資,稿費都挺高。房子也是自己買的。我沒有什么家庭投資?,F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寫本書,一本關于“五四運動”的書。
青:第一次聽說“黑貓、白貓”論,您有何感想?
張:很振奮。
青:還記得第一次穿西服、牛仔褲是什么時候?
張:沒穿過牛仔褲。也忘了什么時候穿過西裝,對這個沒什么興趣。
青:還記得哪一年您買了第一部手機,什么型號的?
張:1997年,諾基亞。
青:您聽過的第一首港臺歌曲是哪首?還記得是誰唱的這首歌嗎?
張:沒印象了,那時候不怎么接觸,我就喜歡讀書。
青:讓您感覺最實惠的改革開放的成果有哪些?
張:人的自由度增加了。
青:改革開放帶給您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張:我自由發展了,我可以大膽地說話了。
青:改革開放30年里,您的生活方式或人生觀、價值觀有什么改變?
張:生活方式沒什么變化,人生觀和價值觀本質上沒有變化,就是思想更開闊了。
青:入世、奧運、載人航天等這些載入中國歷史的大事件,對您的生活產生了多大影響?
張:影響不大,至少有一點,作為一個中國人來說,還是有好處的,但是直接影響不大。
青:在您記憶中,這30年有哪些歷史性的大事件和標志性人物?
張:恢復高考。鄧小平、胡耀邦。再到后來好像就是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不知道該崇拜誰。
青:您怎樣看待鄧小平與中國改革開放的關系,以及改革開放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關系?
張:如果沒有他就沒有中國的現在。如果不改革開放,就沒有中華民族的復興。
青:改革開放30年以來,您覺得自己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張:我變得富有了,錢掙得比較容易。人變得自由了。
青:您怎樣看待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的發展進程?
張:中國能及時跟上世界進步的潮流。
青:您怎樣評價2008年的中國現狀?
張:中國現在有很多事,存在很多變數,政府也不用太擔心,因為變化的契機往往是一些小亂子。
青:您對改革開放和中國未來發展有何期許?
張:我還是有希望、有信心的,中國應該能變好,中國人應該能有自己的理性。能夠平穩地過渡,過渡到一個非常文明、非常進步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