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的春節,對于王石河村這個沂蒙老區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來說,跟往年一樣。老少爺們兒依舊喜歡成群地聚集在村里的幾個主要的街道口,開開玩笑,拉拉家常。雖然今年村里又增加了幾輛轎車,多蓋了幾間新樓房,但是好像沒有人去注意這些。原因很簡單,因為村里每年都在發生著變化。柏油路、有線電視、轎車、養殖業的發展,鄉親們早已習慣了年年新變化所帶來的不一樣。
然而,2008年對于村民王丕連來說,多少有些感慨。這個當初人人羨慕的村里第一個“萬元戶”,如今卻剛剛擺脫在石塘里當一名苦工的命運。
“勤勞讓我成了‘萬元戶’”
扎在人堆里的王丕連絕對是毫不起眼的一個角色。黃色的軍用大衣,叼著劣質的煙卷,滿臉的皺紋寫滿了滄桑,眼神里滿是憂傷和無奈。
1983年,當人們都說“改革春風吹拂大地”的時候,王丕連正為因超計劃生育、“五口人卻只有三口人的地”的生活而發愁。這時,村里通知村民可以承包山林,這讓王丕連眼前一亮。“算起來那應該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了,村里突然召開全體會議,要把村里的山林都承包出去。” 王丕連回憶說當時感覺是件很突然的事情。
當時王丕連雖然沒有什么文化,但正值壯年,又實在窮得發慌,他決定拼一把,看能不能改變一下自家的狀況。“我當時就犯了‘紅眼病’,雖然當時的板栗樹還不大,大多被其他松樹、洋槐樹壓著,長不起來。但是我感覺到,將來肯定有發展,至少現在包下來也不會虧本。最主要的是,當時真的窮瘋了,窮怕了。”
可面對這個大膽的想法,妻子首先表示不同意。當時是村里第一次提出來允許個人承包山林,絕大多數人都抱著看熱鬧的心理,心里都沒底,誰也不知道將來會是什么政策。妻子就勸他不要逞這個能,可他聽不進去。為此,兩人狠狠地吵了一架。時隔多年,王丕連的妻子再回想起來,已經完全是另一種心情了。
王丕連最終說服了妻子,東拼西湊了800元錢,一口氣承包下了40畝山林,合同時間為30年。“我當時對改革開放的認識也只停留在能承包山林的層面上,沒有想過太多。現在想想,那是改革開放政策起的作用,要不誰會讓你承包山林啊!只不過因為我窮怕了,恰好上了這趟‘車’,也恰好有機會讓我能富起來。”
由于山林常年沒有人管,松樹、洋槐樹等不值錢的樹種的長勢遠遠大于板栗樹。板栗樹本身不值錢,值錢的是樹上的果實。所以王丕連的首要任務就是清除障礙,把所有影響板栗樹長勢的其它樹木全部清除掉。
漫漫山野,40畝山林,談何容易。最困難的是,不是把其它樹木單純地攔腰斬斷那么簡單,更重要的是要把地底下的樹根都得抽出來,以免影響板栗樹正常地吸收水分。
為了能更充分地利用時間,王丕連和妻子直接把家搬到了山上,蓋上簡易的房子,從此吃住都在山上,過上了“與世隔絕”的生活。
“我們每天一般要干十三四個小時的活,早上見光就起床,晚上九十點睡覺,白天除了吃飯,全部的時間都用來干活了。”
“抽樹根是最不好干的活,由于長期抽樹根,因此手上長了一些不知名的東西,一碰就疼,為此留下了后遺癥,動了手術。”
而清除這些樹木只是其中的一環,接下來的就是要精心地培養板栗樹,而這一環又要分好幾道工序。
連續三年,王丕連承包山林的收入僅在千元左右,勉強夠付承包費。
伴隨著40畝山林的改頭換面,王丕連和他的板栗園也迎來了收獲的季節。
“我開始承包的時候花了800元錢,3年以后,我已經能盈利7000元錢左右,第四年就已經達到一萬五六千元錢。那一年,我成了村里的第一個‘萬元戶’。板栗的價格還在不斷地漲,從一開始兩角八分一斤到后來的四元多一斤,反正那幾年,十萬八萬我是掙了。鄉親們都認為我是致富能手,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心里感覺特別美,從未有過的滿足。”
新房子,新家具,存折上不斷增加的數字,這一切都讓王丕連心滿意足。“這個時候對改革開放有些認識了,知道政策好了,可以搞副業了。這時候像我這樣的人很多,只要膽子大一些,又肯干一些,通過自己的辛勤勞動就可以賺到錢,就可以讓家里老小都過上好日子。農村對改革開放最大的體會就是農民有了錢,可以搞副業經營,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竟成真了。”
沒落的“萬元戶”
“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這是改革開放之初最深入人心的政策之一,一段時間甚至成為“改革開放”的代名詞。但是,先富起來的人究竟能不能繼續富裕下去,這是當時很多“萬元戶”不曾想到的問題。
靠雙手繭子磨出來的“萬元戶”王丕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板栗樹還有很多種,更沒有想到地處沂蒙山區還能受到市場的沖擊,板栗價格一跌再跌。市場就像一只“看不見的手”,靠看供求關系的“臉色”行事。由于我國板栗的生產自1900年代以來得到迅猛發展,逐漸開始出現季節性過剩,供過于求,于是1990年代后期板栗的價格一降再降。其次是板栗的產量。十多年來王丕連沒有改良過品種,原有的板栗樹慢慢變老,果實越來越少,產量持續降低。到最后,王丕連的板栗已經不賺錢了。可家里還有三個孩子讀書,花銷巨大,坐吃山空,曾經輝煌一時的“萬元戶”開始走下坡路。
實際上,人們還沒有從“萬元戶”的夢里醒來時,這個名詞就消失了。新的概念是:十萬元戶剛起步,百萬元戶馬馬虎虎,千萬元戶才算富。
“我就搞不明白,好好的板栗怎么就賣不出去?”其實,王丕連的“慘淡經營”不只是他個人缺乏市場經營意識的問題,栽培技術落后、貯藏加工技術落后、信息體系不發達、缺乏行業優勢,幾乎是板栗行業的整體問題。
但是,市場經濟是公平的,它對你關閉了一扇門的時候,也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機會無處不在,王丕連其實是有機會改變當時的狀況的。
1990年代末,養殖業開始在當地發展并得到政府的認可和支持。長江后浪推前浪,新的致富能人涌現出來。可惜,王丕連沒有及時轉向其它產業。
隨著板栗園的沒落,王丕連陷入了迷茫,沒有辦法只能出賣力氣。“孩子要上學,家里人要吃飯,怎么辦?當時也不知道還能干什么,于是我就去鄰村的石塘里打工。說是打工,其實就是做苦力。”
鄰村胡石河村是出白石的地方,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塘,石塘其實就是一個很大很深的大坑,而王丕連的工作就是和其他人一起在這個大坑里面用工具把白石鑿下來,然后裝車運出來。為了加快開鑿的速度,很多時候需要用炸藥去炸。
且不論掙錢多少,這無疑是一項工作量很大、很辛苦,而且危險性很高的工作。“我這一干,就是五六年。”
直到有一天,王丕連在炸石頭的時候一塊石頭崩到了身上。他的脾臟被打壞,只好動手術。
休養之后,王丕連進入退休狀態。他說孩子都長大了,開始掙錢了,以后就靠他們自己闖了,自己就歇了吧。他現在每月靠孩子給的一些錢養老,另外自己種了很少一點地以打發時日,不做經營了。其實王丕連才57歲。
王丕連不是中國第一個沒落的“萬元戶”,也未必是最后一個。他們在改革開放初期白手起家,經過艱苦奮斗,利用市場短缺的機會迅速富裕起來。但管理模式的落后、產品技術含量低、市場信息不對稱、政府服務的不到位等各種問題,他的“沒落”也就成了必然。當然,歷史的潮流總是后浪推前浪。隨著第一代“萬元戶”的沒落,更多的“萬元戶”、“百萬元戶”正在迭起。讓王丕連欣慰的是,吸取了教訓的兒子正把生意做得風聲水起。
1978-2008我的30年
青聯刊(以下簡稱青):1978年,您家里最值錢的幾大件是什么?當時最大的希望或理想是什么?當年您多大歲數?
王丕連(以下簡稱王):家里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當時就想多掙點錢。我當時27歲。
青:2008年,您家庭的生活條件如何,新近或正要進行的家庭投資是什么?目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王:還可以,吃穿不愁。沒有什么投資,就是希望孩子們都健康。
青:第一次聽說“黑貓、白貓”論,您有何感想?
王:覺得說得挺有意思。
青:還記得第一次穿西服、牛仔褲是什么時候?
王:沒穿過。
青:還記得家里第一次買電視機是什么時候?
王:2006年剛買的電視。
青:還記得哪一年您買了第一部手機,什么型號的?
王:沒有手機。
青:您最早聽過的流行歌曲是哪首?
王:不喜歡聽那種歌曲。
青:讓您感覺最實惠的改革開放的成果有哪些?
王:反正就是老百姓生活水平提高了。
青:改革開放帶給您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王:讓我可以有機會承包山林,并賺了錢供孩子上學。
青:改革開放30年里,您個人的境遇或命運有什么改變?
王:時好時壞,總體來說現在還可以。
青:入世、奧運、載人航天等這些將載入中國史冊的大事件,對您的生活有什么影響?
王:沒什么影響。就是看著挺高興。
青:這30年有哪些歷史性的大事件和標志性人物?
王:鄧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