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終于要走了。
有人見你流下了眼淚。你實在不忍心離開這所工作了近二十年的學校。你見證了她的創辦、發展的歷史,親歷了她行進的艱難。從來的第一天起,你將夢想的種子種在這里,如今這些種子已經發芽,長成了一棵挺拔的小樹。為了這所學校,你幾乎獻出了全部青春。你熟悉這兒的一切。現在你要走了。
這消息傳了一陣,不久又沒有了。我想,莫非是你改變了想法?莫非是這兒的一草一木,這兒的學生拖住了你,那一雙雙深情的眼神揪住了你的心門,挽住了你的腳步?
你太熟悉這些眼睛,猶如熟悉校園里的一切,或許,你在睡夢中都同這些眼睛交流。這種交流帶給你難以言喻的快樂。二十多年過去了,許多人都陷入一種積習和瑣屑中難以自拔,心甘情愿被各種經驗支配,而你依然保持著昔日的激情和思考的獨立。在你眼里,每一堂課都像初登講臺那樣新鮮,每一次走進教室都充滿了意想不到的懸念和驚喜。你的激情和敬業打動了學生,他們熱愛你,以聽你的課為榮耀。
一個教師能夠被他的學生深深地記住并愛著,一個教師能夠在日復一日的職業行為中保持始終如一的新鮮感,這就是一種境界。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快樂的人。
2
你不只一次地告訴自己、提醒自己:你是一個人。
你就讀的校園里,立了一塊碑,上書六個大字:“要成材,先成人。”你的老師教你學會仇恨和愛,成為一個“革命人”:仇恨敵人,仇恨那些被打入另類的“壞人”,要像愛自己的父母一樣(甚至超過)去愛自己的領袖。一個人可以為領袖的一個手勢或微笑拋灑熱淚,甘愿獻出生命,為一個虛擬的敵人咬碎鋼牙,卻對親人的痛苦無動于衷。
幾天后,你親手把老師拉下講臺,押到批斗臺上。臺下,幾百雙小手高高舉起,聲討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張張稚嫩的臉因義憤和革命激情漲得通紅。
你的祖輩對你說:做一個道德的服從者。
你的父輩對你說:做一枚勤勤懇懇的螺絲釘。
在美麗的謊言中,你和你的同齡人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二十多年后,你才從迷惘中走出來。你發現,原來你恨的人并不一定真壞,你愛的人也不一定十全十美。
前輩們教了你許多東西,可就是沒有教你如何做一個真正的“人”。
現在,你明白了。
教師是一群傳播知識的人,或者僅僅是一群傳播知識的人。至少目前是這樣。然而,教師不是知識分子。
福科說:“知識分子的工作不是去塑造他人的意志,而是通過他在自己研究領域的分析,對那些自說自話的規則質疑,去打擾人們的精神習慣、他們行事與思想的方式,去驅散那些熟悉和已被接收下來的東西,去重新檢驗那些規則和體制……”
由此可見,知識分子的工作應當是自由的、批判的、質疑的和原創的。當今中國,的確有一批真正的知識分子,但他們僅僅是一些獨立的個案,沒有形成一個階層。許多擁有知識的人,都異化成了政客、商人和匠人。這其中也包括教師。
你是一個人。你就是一個獨立的、完整的、豐富的、自由的世界。你曾經是、將來都是一個人。你永遠屬于、也永遠擁有這一個世界。你是這個世界的名副其實至高無上的君主。這個君主不是別人,也不可能屬于別人。這個世界永遠只有一個君主,那就是你。
一個真正的教育者,他自己首先是一個真正的人。
3
你在本質上是保守的、退卻的。你總是固執地與現實保持一段距離。當學校為了造一幢高樓而砍倒那幾棵老樟樹,許多人都為這一新藍圖叫好,你卻在通知欄里寫上四個大字:“不要砍樹!”當許多人迷上了電腦寫作,你依然在紙上一筆一劃書寫。
在洶涌的大潮中,你像一個固執的旁觀者。在世人眼里,你的固執顯得那樣迂腐可笑。你活像一個身披黑色斗篷、沖向風車的堂吉·訶德。或者說,你本來就是二十一世紀的堂吉·訶德。
如今,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他們就像藏羚羊,成了一種稀有動物。在人們眼里,他們的確是一些稀有動物,一群不可理喻的怪物。幾乎所有人都變得世故、功利,哪怕連小孩子也不能幸免。在許多班級,假如要調查一項違規行為,許多學生不約而同選擇了沉默,甚至有學生說假話。
當然不能譴責這些涉世未深的孩子。他們是無辜的。他們之所以學會了欺騙,是因為大人們在欺騙。
那位堂吉·訶德先生漸漸被人遺忘。他的遺產成了一堆垃圾。他不屬于這個時代。或者說,這個時代不需要堂吉·訶德,就像這個時代的人不再渴望靈魂的無限一樣。正如米蘭·昆德拉所指出的那樣,“處境的陷阱過于嚇人并且像吸塵器一樣吸走了他的全部思想和全部感情”,“靈魂的無限,假如曾經有,也已變成人的幾乎無用的闌尾”。
4
天氣終于冷了。屋外,風一陣緊似一陣。人們都在一件一件往身上添衣服。
耳邊常常會吹進一些奇怪的聲音,又像是誰在暗笑。夜半無人之時,總有一些人在低吟,這呻吟讓人覺得順耳,舒心。你在這呻吟聲中漸漸要閉眼睡去。然而,你很快警醒地睜大雙眼。你聽出了這聲音背后的不懷好意。莫非這是海妖塞壬的歌聲么?
許多人正是被這聲音攫走了靈魂,面目全非。他們自以為憑著聰明和勇氣能夠抵御一切,自恃有一副挺拔的身板和百毒不侵的軀體,他們卻不知道,再堅固的堤岸也經不起歲月的反復沖刷。于是,許多理想,許多激情,許多鋒芒,就這樣慢慢流失了。現實代替了夢想,世故代替了激情,死水般的沉寂代替了往日的歌唱。
你有時會夢見自己回到那個校園。你站在一塊草地上。在許多年以前,有一位夾著講義的中年男子,每天都從這兒經過。他將大半生托付給這所學校,托付給這兒的孩子們。終于有一天,他倒下了。彌留之際,他囑咐家人把他的骨灰埋在校園里。他的家人照他的吩咐做了。你腳下這塊草地,就是他最后的棲身之地。
你佇立在這塊草地上。你的腳下,翠綠的小草往前延伸,在草地的盡頭,下了課的學生在踢毽子。
他依然在傾聽,在凝望那些臉,那些眼神,那些笑。你的腳下是一顆還在跳動的心,一個還在呼吸的生命。如此執著的生命,應該是不死的。
關鍵還是堅持。不要妥協。不要在乎那些聲音。它們就像這呼嘯的風,轉眼就會消失,無影無蹤。在風中你搖晃了一下,接著站住了。你沒有趴下。風可以將你吹得東倒西歪,但是不能將你徹底吹倒。當然,更不能將你擊垮。
記住另一種聲音,那是來自異國一顆偉大心靈深處的聲音:
挺住……挺住意味著一切。
意志、信念、堅守……當然,還有學生。還有那一雙雙清澈的眼眸。
(作者單位:佛山市南海區桂城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