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法學界的“法律信仰”命題,是對美國學者伯爾曼有關法與信仰(宗教)之關系論述的誤解,這種理論對中國社會影響很深,并導致了法律界的一系列錯誤觀念。因此,有必要從理論上對這一命題進一步進行反思和批判。理論分析與實證研究表明,法律不能被信仰;我國建立法治的途徑不能依賴法律信仰,而應是加強法與社會的溝通,增加法的現實性、可行性、合理性與正當性。
關鍵詞:法律信仰;宗教;法與社會
中圖分類號:DF 0-05
文獻標識碼:A
一、“法律信仰”命題的由來
在當代中國,“法律信仰”論已經從一種似是而非的誤解發展為一種思想體系。之所以說這一命題是中國法學界的一個誤解或錯誤演繹,是因為它原本來源于美國比較法學家伯爾曼的一句名言“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將形同虛設”;出自伯爾曼教授在1971年的一系列公開演講的基礎上整理而成的小冊子《法律與宗教》[1]。作者的主要觀點是,法律與宗教是兩個不同、然而彼此相關的方面,是社會經驗的兩個領域。盡管這兩個方面不容混淆,但任何一方的繁盛發達都離不開另外一方。沒有宗教的法律,會退化成為機械僵死的教條。沒有法律的宗教,則會喪失其社會有效性[1]25。面對著1960年代美國等西方國家的社會問題,伯爾曼認為西方人所面臨的危機并非法律的過度神圣化或宗教的過度律法化,即二者過分一體化的危機;而是相反,是它們過于分裂化的危機。因此,需要促進二者重新融合,才能使法真正被社會所信仰。
宗教在西方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對于中國學者而言并不陌生;研究西方法律制度時,決不可忽視宗教信仰的重要意義。馬克斯#8226;韋伯在其《儒教與道教》一書中,分析了中國與西方在宗教信仰方面的不同,并從中歸納出中國無以滋生現代資本主義及法治觀念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伯爾曼認為,在世界各國,宗教與法律的關系本質上并無不同,“我們發現,在所有的社會里,雖然是以極不相同的方式,法律都需要借助人關于神圣事物的觀念,其目的的部分是為了使人具有為正義觀念而獻身的激情。……古代中國也是如此,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那里,法律被看做是必要的邪惡,不過,它又辯證地與儒教的禮儀、修養及新儒家的祖先崇拜和皇帝崇拜有密切關系。在蘇聯,神圣觀念與正義觀念的相互依存也是事實,……在所有已知文化當中,都存在著法律價值與宗教價值的相互作用” [1]62-63。伯爾曼并不懷疑,即使在中國,法律也曾與信仰融為一體(盡管程度可能不同),而這種信仰就是儒教及傳統倫理。
信仰在西方的語義中特指宗教,其特點就是超驗性,代表著一種終極性的、毋庸置疑和無需論證的真理。伯爾曼的本意十分清晰,他所論述的信仰就是指宗教及其他超驗信念,暗含著非理性(迷信)的意蘊,而并非世俗人類的理性信念或感性的信心與熱愛。而“法”與法律的區別,則是其命題的出發點。所謂對“法”的信仰,也就是對法律規則和制度之上或背后的具有終極性和超驗性的價值——正義、公平、真善美和道德(即自然法)的信仰,法律只有借助這些力量才能提高其正當性和權威,從而得以有效實施。在任何民族的文化傳統中,都存在這樣的信仰因素,它們是使法律具有正當性的精神基礎,中國法律文化同樣如此。換言之,伯爾曼的命題并非是論證法律規則(現實法或人定法)必須或必然為社會公眾所信仰,而是在傳統自然法的理論基點上,呼吁重視法律與宗教或傳統的內在聯系,希望法律的世俗化不致進一步損毀其精神基礎,并對宗教和傳統的逐步失落給法律帶來的正當性危機表示出深刻的憂慮。
除伯爾曼之外,其他法律史和法律思想史的研究也都揭示出同樣的事實,即西方的法治理念乃至憲政和人權理念實際上都淵源于宗教(基督教)教義和學說[2];而現代法在脫離傳統和祛魅的過程中,將法律日益改造成為由(世俗)國家制定及其強制力保障的行為規則和以形式合理性為特征的社會控制系統,從而使其失去了神圣的色彩[3]。這就使得伯爾曼的理想似乎失去了現實的可能性,也使得“法的信仰”這一命題本身開始動搖。事實上,法的祛魅過程仍在繼續,全球化過程帶來的文化融合,使得人權與憲政的理念已脫離其由以產生的基督教倫理,多民族的共同法只能以價值多元為基礎,而現實主義法學則通過對司法過程實際運作的揭示,表明尋求法律背后的確定和統一價值的困難。總之,無論是否情愿,現代法律的支撐只能是理性和現實,與神學自然法或信仰漸行漸遠。
實際上,伯爾曼本人認為,當代世界包括西方國家在內的法治都面臨著同樣的危機或困境,即法律與傳統信仰的脫離;并在新世紀到來之際再次坦言這種危機,他指出:
傳統西方有高級法的信念,政治權力機構制訂的法律必須服膺高級法,否則不具效力。這一信念事實上直至20世紀以前仍然流傳,盛行了多個世紀。之所以有這種信念,主要是因為人們普遍相信上帝是高級法的終極創造者。但另一個事實卻是:這一信念大都已為另一信念所取代……:法律僅僅是由國家立法、行政和司法機關頒布的成文法、規章和決議構成的“技術組合”。高級法是銘寫在人們心中并體現于十誡,對它的否定是西方法律傳統危機的一環。西方法律傳統危機是一種信心危機──人們不再相信法律是源遠流長的古老遺產的組成部分,這里說的遺產關系到歷代不斷損益的宗教和哲學信仰系統及政治體制。要克服這種危機,并使人們再次信仰銘寫于人們心中的法律──即“實證”法必須遵從已取得效力的“自然”法,并非像羅爾斯所想的那樣只求諸理性,而必須也求諸世界上所有偉大宗教和許多人本主義者共同信奉的精神價值。這樣的精神價值已隱含在傳統的西方法律概念中,并體現在美國憲法的自然法條款之上,如“正當的法律程序”和“法律的平等保護”。
西方法律傳統危機主要是一個精神危機,即法律的認同感和目標的失落,以及它的歷史性質(它的過去和未來)的喪失。法國大革命的三個口號:自由、平等、博愛,已淪為個人主義、理性主義和民族主義。在法律理論中,這三種“主義”關系到所謂的實證主義。根據實證主義的觀點,法律是國家制訂并由國家執行制裁的一套規則。大部分法律學者(或許以及大多數民眾)都舍棄了自然法論,此理論將法律視為人類理性和良知的產物,一切法律的闡釋和應用,都必須以它們的道德目標為依歸。除了自然法論外,遭到舍棄的還有法律的歷史論,它認為法律是人的精神和自古至今不斷發展的文化的產物,法律必須服膺這些精神和文化。因此,世紀之前仍和政治理論相輔相成的法律道德和歷史理論,如今不是淪為政治理論的附庸就是被棄如敝屣[4]。
對于法治而言,失去信仰的精神基礎是不幸的,因為這可能最終動搖法律帝國的神圣地位;但是,使法律走下神壇,也可能使人類對法律的態度更加理性,使法律更加接近民眾的生活,這既不會影響法律對社會的有效控制,也不會改變世俗社會對法律的利用和依賴。但今天的世人和法律家都應該清楚,對法律的認同和尊重只能是基于理性,基于利益、效益和道德,而不可能是來自于信仰。
二、“法律信仰”命題的誤解及其邏輯
中國法學家創造的“法律信仰”命題實際上是對伯爾曼思想的誤讀,已經遠離了其原來的語境和本義。實際上,在西方三大法學流派的思想中都不能推斷出“法律信仰”的命題。然而,盡管既無理論淵源,亦無任何經驗性依據,這一命題卻被中國法學界賦予了普適性。不可否認,學者們在證成這一命題中顯示出了對法治的熱愛、執著以及邏輯的縝密,但是,毋庸諱言,其中存在大量的理論混亂。
首先,存在大量的概念混淆和替換,例如,將“法”與法律等同,即將自然法意義上的“法”直接等同于國家制定的法律規則;更多的則是將信仰(宗教)與信念、信任、信賴、尊重、守法意識、法律意識、法律文化、法的價值、價值觀、理性、服從、接受、熱情等等概念進行替換;一些論述中直接使用“理性信仰”、“世俗信仰”等概念,本身就存在著難以釋解的矛盾。
其次,在問題意識或范疇的角度上,伯爾曼的原論集中探討的是法律與宗教和傳統的關系及法的價值問題,而中國化的法律信仰命題則將其與許多問題相混淆。至少包括:法的實效、法的利益、法的功能、法律傳統、守法的動機、法的正當性與合理性、理性,以及對現實法的批判等等。特別是往往將現代法律意識的形成或確立稱之為建立法律信仰,將其歸結為一個現代性問題,實質上與伯爾曼的本意完全相悖。
導致上述誤解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在技術上,如魏敦友先生所言,或許是一種語言上和文化上的隔膜使然。在理論上,則是由于中國法學家原本就沒有將法與宗教、傳統和道德連接考察的習慣,而總是立足于建構,并自始就帶有移植情結和法律意識形態的緣故。于是,“法律信仰”的理論體系就成為表達法律家自我主張的集大成之作和精神載體,并被打造為一種神話,其論證的基本邏輯是:首先,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將形同虛設(即法律是可以被信仰的);其次,西方法治國家的法律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其民眾普遍信仰法律;第三,中國的法治之所以難以推進,法律實施之所以障礙重重,是因為中國人缺乏法律信仰;最后,只有建立了法律信仰,才能從根本上解決中國法治建設中的難題和困境。這一命題及其論證對中國社會影響至深,以至于不時可以從媒體、決策者、法律職業和公眾輿論中聽到類似的表述。
三、對“法律信仰”命題的質疑與批判
法律作為國家制定的規則體系,具有內在的價值、正當性與合理性,并得到了民主的認同,因而具有毋庸置疑的權威性。但是,由于利益博弈和現實需求與條件的限制,法律必然只是一種存在局限性、弊端和高成本的社會治理工具,不具有終極性和至善性,也不可能被無條件地全部實施和實現,更不可能被樹立為人世間的信仰。換言之,法律本身是不可信仰的。毫無疑問,主張法律信仰的學者或法律家多出于對法治的熱情向往,是在為自己建立一種精神上的追求或理想家園。然而,在承認“法律信仰”論具有一定啟蒙價值的同時,不得不指出,其實質是法律職業群體的自我訴求和利益的正當化,隱含著對其在法律體系中獨占地位的主張。在我國正急于向法治邁進的歷史背景下,這種理論很容易從一種法律意識形態發展為一種法律無所不能的迷信,將法律思維、法律技術、法律職業和法律規則神圣化,在隔離與社會傳統文化及習慣等的聯系的同時,否認各種非法律或非正式社會控制的正當性,最終通向極端的一元論價值觀和法律中心論。
實際上,并非所有的法學家都誤解了伯爾曼和法律與信仰的關系,一些學者試圖努力將這一誤解帶回到原初的起點。筆者亦曾在短文《法律怎樣被信仰》中暗示了這一命題的錯誤,希望厘清法律與宗教、道德及傳統的關系,突破法律意識形態的窠臼,注重法與社會的聯系,以及道德和文化對于法治的意義:
在西方,法的信仰來源于宗教傳統。道德與宗教并非同一種社會規范,但二者之間卻有著天然的聯系。“慣常的公式是,法律最終以道德為基礎,道德最后建立于宗教之上”[1]154。道德是法律與宗教之間的橋梁,沒有宗教的堤壩,道德難以形成勢能,一旦失范,往往一潰千里,而沒有道德基礎,法律就會顯得蒼白無力。同時,法律又是道德的最后防線。中國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全民或國家宗教,由于儒學主張的道德倫理教條同時兼有宗教教義的意義,故被稱之為“儒教”。中國法與宗教似乎并沒有多少聯系,但如果按照伯爾曼的看法,中國法也同樣有著其信仰基礎,那恰恰是指儒家的道德倫理教條。換言之,在中國,被神圣化的道德本身,兼有宗教的功能。或許,今天我們要樹立對法的信仰,必須首先從找回我們的道德開始,盡管道德的重建比法制的建立更加艱難。筆者的這篇文章首發于《法學家茶座》第一輯,但省略了注釋;后收入許章潤教授等著的《法律信仰—中國法律及其意義》一書中。當時,出于對法學界“信仰”說的善意尊重,筆者并未明確對法律信仰命題提出否定和批判,以至于也同樣被歸類到法律信仰的陣營中。此外,筆者在有關法律職業的研究中,多次指出,法律職業群體對法律的職業信念(在一定意義上也可稱之為信仰,但與宗教信仰不同)是需要培養和確立的,但這與要求民眾建立法律信仰是完全不同的問題,并且應與法學的批判懷疑精神相輔相成。
朱蘇力教授通過揭示法律與利益的關系、信仰與懷疑的關系以及法律職業行為的悖論和張力,事實上解構了“法律信仰”的命題。由于意識到法律(規則)本身不可能真正被信仰,一些學者試圖將自己心目中的“法律信仰”解釋為世俗的信心和信念[5],但是由于他們不僅沒有明確指出法律不可信仰,也并未深入分析批判法律信仰論本身存在的問題,因此,這種誤解和錯誤始終未能得到糾正。
即使如此,仍有一些學者則自始就對這一命題展開了針鋒相對的批判。例如,魏敦友先生從概念上對這一命題的錯誤作了清晰的梳理和批判。張永和教授則從信仰與權威(法律)的區別說明法律不可能被信仰,得出了法律與信仰的結合(勾連)的論斷在中國不可能實現的結論[6]。在其《信仰與權威:詛咒(賭咒)、發誓與法律之比較研究》一書中,張永和教授從信仰與權威這一對范疇的對立入手,分析了信仰與法律之間的區別以及法律信仰論的謬誤;并對許多法律信仰論說進行了點評與批判。在該書代序中,王啟梁教授也正面回答了這個問題:“法律不會成為人們的信仰。更為重要的是,法律不能妄圖成為一種信仰,因為法律如果要成為一種信仰,意味著他要改變和重塑人們的內心信念和對生活意義的認同”[7](代序)。與仍占據著主流話語的法律信仰論相比較而言,這些論證的聲音雖然還很微弱,但顯示出一種理性和冷靜,預示著一個反思的時代即將到來。
四、西方民眾信仰法律嗎?
“法律信仰”論有一個重要的事實判斷,即西方法治國家的民眾普遍擁有“法律信仰”,并且將其日常的守法行為與訴訟行為歸結為這種“信仰”的表現,這不僅將信仰與對法律的信任或依賴混為一談,而且這個事實判斷本身就是難以成立的。在西方國家歷史上,部分民眾或許確曾對法律抱有類似宗教的崇信,但隨著法律的世俗化,在當代現實生活中,這種崇信已無法得到印證,至少絕不是一種普遍性的民眾意識或心理。以美國為例,在20世紀中期以后,法律和訴訟的激增實際上反映了一種多元化的趨勢以及共同信仰和價值觀的失落。美國法社會學家弗里德曼將這個時代稱之為“選擇的共和國”,人們擁有選擇信仰、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的自由,也在不斷通過自己的主張挑戰既有的法律權威。大眾的法律文化建立在一種不斷地選擇的基礎之上,因此,當代社會在不得不以越來越多的法律構筑權利和自由之邊界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承受巨大的成本和弊端[8]。
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社會學與人類學教授Susan S. Silbey曾在1990年至1993年對美國人的法律意識做過實證研究,他們的研究成果表明:
法治對于美國人來說既是神圣的,又是世俗的;它既超凡脫俗,遠離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又構成了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美國人相信法治不是基于相信完全的正義,也不是基于相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恰恰相反,美國人對法治的信念不是單一的,而是復雜和自相矛盾的,是幾種不同的觀念彼此強烈而持久地融合。美國人敬畏法律,但又常常厭惡法律。他們害怕法律,但同時又要尋求法律的保護。這是因為美國人既把法律看作不遵守規則的律師們玩的游戲,又看作超越于個人行為之上的一個嚴肅的過程。他們對法治充滿希望,但也知道在法律體系中“資源擁有者占據優勢”這一事實。這些不滿的和理想主義的觀點共同支撐著法治。而對法律的反抗有人是為了尊嚴,有人則是為了報復。但是這些行為往往又帶有很強的正義感和公正感[9]。
根據實證調研結果,研究者們將美國人對法律的態度分為三種類型。(1)法律面前的求助者。這一部分人所占比例很少,他們堅信法律的制度安排,并且確實從法律制度中獲得了支持和他們心目中的正義。(2)法律游戲的參加者。人數相對更多,他們把法律之間的關系視為游戲或策略性交鋒的戰場;所關注的并非法律程序的合法性或法律的普遍價值,而是個人利益的價值以及法律的條文和形式在滿足他們的欲望方面的效率。這部分人不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但承認可以通過法律獲得權利和利益,相信資源和律師是這場游戲中最重要的因素。(3)面對法律困境的反抗者。對于多數普通民眾而言,法律被認為是一種不平等力量的產物,人們與法律的關系是任意的和反復無常的。他們常常違反法律,采取計謀、尋找托辭以規避或濫用法律。常見的情況是在抵制或規避法律的同時并不違法[9]。
法社會學家梅麗在1980年代對美國基層民眾的訴訟行為所作的實證研究特別關注了訴訟行為與其法律意識的關系。作者指出:“一些人仍然認為法院是平等、公正和權威的,但另一些人則認為法院營私舞弊、懦弱、對他們的問題漠不關心。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經驗告訴他們不必對法院心存恐懼和敬畏,那里是可以進行操縱和表演的地方。”[10]
麥考利教授指出:美國人很少被法律的修辭所束縛(困擾)。這個國家的普通人都是一些偉大的爵士樂手,隨時準備根據法律的基調進行即興創作[11]。
法社會學的實證研究和現實主義的立場表明,無論是民眾的態度、行為還是法律在現實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和地位,都顯示著相同的事實:即,現代西方社會的法律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但是它既不是萬能的,也并非一種迷信。人們遵守和利用法律與信仰無關,法律已經越來越遠離其宗教基礎,回歸為日常生活中的一種理性和世俗的機制,普通民眾往往以一種實用主義的態度對待法律與訴訟——這就是法律自身的宿命。毫無疑問,對于向著法治社會邁進的中國而言,對法律和法治的崇信確實可以作為法律職業人的職業信念,也能表現為一種良好的社會公德和習慣,更應成為統治者的政治理念,而法律和司法的良好有效運行也必然會增加民眾對法律的信任和依賴,然而,無論是法律意識還是對法律或司法的信任(信賴),本身既不是法律信仰,也不可能借助法律信仰才能確立,而法律的權威和訴訟的利用率也絕不會被視為法律信仰的標志。
五、“法律信仰”論批判
無論我們對伯爾曼本人的觀點和重建自然法信仰的理想贊成與否,都不得不承認,在我國現實的法治建設中,對法律的信仰既不可能建立,也不可依賴。誠如張永和教授指出的:“將一個在中國根本沒有任何可操作性,哪怕就是在西方實際上都不可能存在操作性的理念引進中國并希望在中國得以生根是一時心血來潮的沖動和不理智的表現。”[6]要解決中國現實的社會問題,樹立法律和司法的權威,首先必須破除所謂法律信仰的虛假命題,客觀地認識法律的作用及其局限性。毫無疑問,這既不意味著否定法律和法治的價值,也不否定理性信念的作用,當然也絕不是否認應該提倡全民族樹立對法治的信念。
然而,需要警惕的是,“法律信仰”論事實上已經成為我國法學界的一種意識形態,并體現為一種法律中心的一元論思維。這種思維方式不僅會影響法學研究的進路和結論,也必然會在具體的制度建構、決策和實踐方面產生誤導;尤其是在我國社會一貫將法律與國家權力等同的語境下,很容易成為無視傳統、輕視社會,違背道德及情理的理由。最經常出現的情況就是,將所有的問題歸結為民眾法律意識低,將法律化和訴訟以及法律職業者的作用視為解決一切問題的良方,等等。
在理論研究方面,很多學者已經習慣于將法律信仰論作為毋庸置疑的前提,以至于深受這種思想方法支配,無法擺脫法律中心的結論。例如,一些研究者通過對基層農村糾紛解決狀況的實證調研,看到了法律和司法的困境,也看到了法律與社會的脫節。但是,基于既定的價值取向,這些問題通常總是被解釋為國家法律資源和司法供給不足,并必然以強化法制、普及法律意識和提高糾紛解決機構人員的法律素質(培訓)作為改善現狀的惟一或主要出路。一個關于鄉村糾紛解決的實證研究指出:“現代化的目標糾紛解決機制——訴訟——并沒有被鄉土社會所接納。……現代性的糾紛解決方式導致的新沖突,使得村落社區公共體的和諧關系的維持變得困難,使得鄉村社會進一步陷入無序狀態。……極端一點說,鄉土社會的糾紛解決處在暴力與屈辱兩極之間。這使得現代化的訴訟體制甚至整個法律制度在鄉土社會陷入了全面的合法性危機之中。”同時作者卻認為:“這種合法性危機的主要表現形式是法律信仰的缺失。……在我看來,法律被信仰,首先意味著訴訟作為一種糾紛解決方式,得到人們的尊重,成為人們解決糾紛的正常訴求。”[12]將訴訟行為與法律信仰命題簡單對接,正是法律信仰論最常見的邏輯,乃至于其結論已經成為一種定式,甚至會遮蔽實證素材本身的客觀內容和意義。
本文行將結束之際,作為對法律信仰論及法律中心論的回應,筆者再次重申以下兩個問題:
其一,盡管法律在現代社會中的權威作用不容質疑,而且法律控制的增加在一定程度上會導致其他社會控制的弱化,但法律不僅不能取代其他社會控制(包括信仰、道德、習慣等)的功能和作用,而且必須與其他社會控制機制相互配合才能實現合理和有效的社會控制。正如龐德指出的:“如果法律在今天是社會控制的主要手段,那么它就需要宗教、道德和教育的支持;而如果它不能再得到有組織的宗教和家庭的支持的話,那么它就更加需要這些方面的支持了”[13]。現代社會可以期待宗教信仰對法律的支持,但法律和信仰(宗教)的統一——法律信仰卻是不可欲的。
其二,法律信仰論將法律的實施寄托于公民的法律意識或守法意識上,但不可忘記,任何法律均不能僅依靠社會主體的自覺守法而實現。法律運行需要的基本條件是:具有現實合理性和可行性的法律規則,具有權威和執法能力的執法機關及必要的執法成本,以及社會主體基于利益和道德的守法行為。信仰的作用只能是通過影響信教者的道德和行為,對守法提供一種支持,但在信仰多元的當代,宗教與國家及其法律的關系已漸行漸遠。因此,信仰對法律的支撐已經非常有限,必須堅守的底線則是公共道德。為了保證法律的有效實施,與其祈求莫須有的法律信仰,毋寧認真對待以下基本要素:
1.法律實施的成本與其正當性及社會認同成反比。符合傳統習慣和公共道德及絕大多數人的利益和價值觀的規則或制度,執行成本低;反之,移風易俗或試圖進行社會變革或改造以及缺少正當性或公眾認同的法律,實施成本高且難度大。獲得正當性及社會認同的方式除了尊重習慣和傳統之外,最重要的是民主化、充分參與討論的過程和信息的公開等。
2.法律實施的有效程度與其正當性(即合法性)及執法成本成正比。在任何法律的實施中,投入的執法成本或資源越多,實施的程度越高;如果缺乏必要的資源和成本加以保證,即使是良好的法律規則和制度也不能自然得到實施。相比之下,良法容易有效實施、執法成本低,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或減少國家強制力的使用[14]。
3.法律實施的有效程度與社會主體的道德和守法意識(包括執法者和公民)成正比。盡管任何法律都不可能期待百分之百地實施和實現,但是,符合傳統、公共道德及多數人利益和價值觀的法律,被社會主體自覺遵守的程度高,社會效果相對較好。缺乏道德、宗教和守法意識的維系或支持,法律就只能依靠強制力和執法保障實施。與社會道德的同向性(也包括與傳統和習慣的同向性)越高,法律運行的成本越低,反之亦然。
4.習慣在法律實施和社會控制中具有重要作用。在法律建構中,確認社會事實、來源于傳統或常規的規則和制度,容易被社會主體理解、接受和遵守,實施成本相對較低、實施有效程度相對較高。反之,缺乏傳統或本土資源、超前創新的規則和制度建構,運行成本高、實施程度低,在實踐中亦容易背離最初的制度設計與預期。
5.法律建構必須注重現實可行性。法律不僅可以確認發展傳統,也可以進行社會建構。但前提是,必須立足于真實的社會需求、具備必要的條件和合理時機。缺乏現實可行性的建構不僅需要極高的執行成本,也容易導向失敗。因此,決策者對社會條件和環境的準確把握至關重要。
總之,法治絕不可通過建立法律迷信的方式實現,以法律信仰作為解決中國現代社會問題和法治現代化的進路,不啻于緣木求魚。需要認真對待的,倒是法律的正當性與合理性及其對于多元文化和多元正義的寬容和促進。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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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Criticism of “Belief in Law”
FAN Yu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School of Law,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Belief in law,” a doctrine prevailing among Chinese law academics, is nothing but a misreading of the American scholar H. J. Berman’s statement pertaining to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aw and faith (religion), which has exerted a deep influence upon Chinese society and derived a series 1 ideas in law profession. As such, it is inviting reflection and criticism. The theoretical analysis and empirical study of the present endeavor indicates that law cannot be believed in (superstition). Rather, in the course of building a society of rule of law, it is not “belief in law” but communication and cooperation of law and society, and reality, feasibility, rationality and legality of law that signify.
Key Words: belief in law; religion; law and society
本文責任編輯:張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