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我國現行《民事訴訟法》將連帶債務共同訴訟作為必要共同訴訟的情形之一,要求連帶債務人必須共同進行訴訟。學術界和實務界一致認為,應將必要共同訴訟劃分為固有必要共同訴訟與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并將連帶債務共同訴訟理所當然地歸入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范疇。從民事實體法與民事程序法的聯結點上來考察,連帶債務共同訴訟應屬普通共同訴訟,而非類似必要共同訴訟。
關鍵詞:連帶債務;類似必要共同訴訟;普通共同訴訟
中圖分類號:DF 522
文獻標識碼:A
一、問題之提出
設甲、乙、丙三人以連帶責任方式向丁購買了一批貨物。丁欲向法院起訴,請求法院判令債務人償付該價金債務。
(1)如果丁僅起訴甲一人,是否存在被告不適格的問題?
(2)若不存在被告不適格的問題,假設甲在訴訟中證實債權人丁曾向其個人表示免除債務,丁獲敗訴判決,那么,事后丁是否仍可向其他債務人(乙或丙)提起償付該價金債務的訴訟?假設甲在訴訟中不予爭執而逕行認諾,丁獲勝訴判決,該判決效力是否及于未參加訴訟的其他債務人(乙或丙)?
(3)如果丁將甲、乙、丙三人列為共同被告起訴,在訴訟中,如果甲提出買賣合同不成立的抗辯,乙證實債權人的請求權已過訴訟時效而拒絕給付,而丙與丁則達成和解,丁免除了丙的連帶債務責任,法院應如何判決?
根據我國現行《民事訴訟法》,連帶債務訴訟為必要共同訴訟的情形之一,連帶債務人必須共同進行訴訟,沒有參加訴訟的,人民法院應當追加其為共同訴訟人。據此,上述案例中,若丁僅起訴甲一人,將會發生被告不適格的問題。但是,從民法實體來看,在連帶債務的場合,債權人可選擇對債務人中一人或數人,或全體,同時或先后,請求全部或部分給付。依據《民法通則》,債權人丁完全可以單獨對甲提起訴訟,并不強求必須將甲、乙、丙三人列為共同被告。這樣,本來在實體法上當事人可以行使處分權、可以分別訴訟的案件,在訴訟法上卻不得自由處分,這顯然是民事訴訟立法的一大缺漏。
“訴訟程序應該是以實體法上的法律關系獲得圓滿解決為最大目標,不能因為民事訴訟各種程序技術上的問題,使得實體法上的權利義務造成矛盾?!?[1]為了解決我國現行共同訴訟制度的嚴重不合理性,我國學者一致建議將必要共同訴訟進一步區分為固有必要共同訴訟與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在此基礎之上,我國民事訴訟理論界和實務界一致認為,連帶債務共同訴訟應歸屬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債權人既可選擇單獨訴訟又可選擇共同訴訟,若債權人選擇單獨訴訟,該債務人一人所受判決的既判力及于未訴訟的其他債務人,若債權人選擇共同訴訟,則訴訟標的對作為共同被告的債務人全體必須合一確定,法院不得作出歧異判決。若將連帶債務共同訴訟定性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那么,對于上述案例中的第(2)種情形,丁若獲敗訴判決,因既判力的擴張,事后丁就不可再向其他債務人(乙或丙)提起償付該價金債務的訴訟;丁若獲勝訴判決,該判決效力也及于未參加訴訟的其他債務人(乙和丙),其他債務人不得提出相異的主張。
然而,在債權人僅選擇連帶債務人中一人起訴的情況下,無論債權人獲勝訴判決抑或敗訴判決,若將判決的既判力擴張及于未訴訟的其他債務人,其合理性也值得懷疑。就上述案例而言,甲在訴訟中證實債權人丁曾向其個人表示免除債務,丁遂獲敗訴判決,從民法來看,法律允許債權人向連帶債務人中一人免除債務,并且,此免除行為并不妨礙債權人向其他連帶債務人請求償還債務。據此,若認為丁所獲的敗訴判決效力及于其他債務人,則丁不得另行請求其他債務人償還債務,這不僅不符合民法的規定,而且對丁來說也是不公平的。同樣,在丁因甲認諾而獲勝訴判決的情況下,未參加訴訟的其他連帶債務人若必須承受甲敗訴判決的結果,這樣的“一訴集中主義”對于其他連帶債務人來說就存在程序保障不足的問題。
再者,依連帶債務共同訴訟屬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見解,法院應當依據必要共同訴訟的程序規則來處理連帶債務共同訴訟關系,必要共同訴訟人中一人的行為,有利于共同訴訟人全體的,其效力及于全體,不利于共同訴訟人全體的,對全體不發生效力,法院最終應作出統一裁判。據此,對于上述案例中的第(3)種情形,盡管甲乙二人分別提出了不同的抗辯,而丙甚至直接與丁達成了和解,法院也必須對甲乙丙三人作出統一的裁判。這也存在類似問題:民法上允許債權人向連帶債務人中一人免除債務,甚至可約定由其中一人單獨為清償,那么,可以想見,因連帶債務而共同訴訟的債務人個人,當然可以在訴訟中單獨為和解或認諾。換言之,依據《民法通則》的規定,在同一給付之訴中,法院對甲、乙、丙三人勢必作出有歧異的判決。這樣,訴訟上的處理與實體法的規定之間依然存在著明顯的矛盾。
二、連帶債務共同訴訟關系之實務見解
(一)德、法、日實務概況
《德國民法典》第425條第2款明確規定,在連帶債務的情形,法律效力并不由一個連帶債務人而延伸于另一連帶債務人,換言之,每一訴訟在法律效力上具有個別效力,在彼此共同進行訴訟時無必要統一實體裁判。因此,在德國,通常認為,連帶債務并非必要共同訴訟的情形,既非程序性必要共同訴訟又非實體法上的必要共同訴訟,而為普通共同訴訟[2]。
法國實體法上無明文規定連帶債務人一人所受判決效力是否及于其他債務人。在法國判例上,早期基于完全代理理論,認為連帶債務人一人所受判決效力,無論有利或不利,皆及于其他人,但準許以對于其他連帶債務人不利的事由,為其他連帶債務人可對該確定判決提起撤銷之訴的原因。后來,判例上逐漸修正其立場,限縮在有利于其他連帶債務人的范圍[3]。
與法國一樣,日本實體法上也沒有明確規定連帶債務人一人所受判決的效力是否要及于其他債務人。在過去,以連帶債務為訴訟對象的共同訴訟曾被認為是必要共同訴訟。但是,日本理論和實務認為,若以必要共同訴訟必須合一確定裁判這一標準來考慮,其就不會被作為必要共同訴訟,而且法律上僅僅規定必要共同訴訟與普通共同訴訟兩種類型,因此,這些訴訟現在一般被作為普通共同訴訟加以對待[4]。
(二)我國臺灣地區“最高法院”判例及修正說
在臺灣地區,以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訴訟通常也作為普通共同訴訟處理。臺灣地區“民法”第275條規定:“連帶債務人中之一人受確定判決,而其判決非基于該債務人之個人關系者,為他債務人之利益,亦生效力?!薄白罡叻ㄔ骸迸欣龘苏J為:“故債權人以各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提起給付之訴,被告一人提出非基于其個人關系之抗辯有理由者,對于被告各人即屬必須合一確定?!?/p>
依此判例,當債權人以數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提起給付之訴時,只要符合兩個條件即成立類似必要共同訴訟:一是被告中一人提出非基于其個人關系的抗辯;二是法院審理結果認為該抗辯有理由。
若以這兩個條件為標準,確定以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共同訴訟是否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會產生如下問題:其一,邏輯上因果倒置。是否存在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必須在訴訟開始時予以明確,而不能事后按訴訟結果來判斷[2]278。相反,這里是以法院審理結果來判斷是否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顯然在邏輯上有問題。其二,有違必要共同訴訟的確定標準。在大陸法系民事訴訟法上,必須合一確定的必要共同訴訟,本來是指訴訟標的在本質上對于共同訴訟各人必須合一確定。若依該判例,已擅自改為就每一個抗辯來決定其對共同訴訟各人是否必須合一確定,于法無據。其三,造成程序不安定。該判例認為必須合一確定,尚須以法院對抗辯作出有理由的判斷結果為前提,而法院通常必須待終局判決時才能表明態度,確定該抗辯是否有理由。如此,會帶來一系列的程序問題。例如,就上訴而言,假設在法院認定抗辯有理由時,該審訴訟業已終結,對于在前審或本審先和解或在前審判決后未上訴業已脫離訴訟系屬的共同訴訟人,若認為自始必須合一確定,其間未經傳喚審訊,將構成訴訟程序的違法。如果主張因連帶債務人中一人非基于個人關系而為有利抗辯從而使訴訟標的變為必須合一確定,無需具溯及力,如此雖可解決上述困難,但是同一個訴訟標的,在整個訴訟中,前半部分對于共同訴訟各人非必須合一確定,后半部分則為必須合一確定,也不合理。又如,假設終審法院又認定最初的抗辯無理由,使必要共同訴訟的規定無法適用,則對于原未經上訴而被視為被上訴人的其他債務人等,究竟應認為其原獲勝訴判決已確定,抑或有其他依據可認為債權人對其已有合法上訴,也有疑問[5]。實際上,鑒于諸多問題的存在,該判例已受到臺灣學者的諸多批判。
基于該判例的不足之處,有臺灣學者提出了修正的觀點,認為是否必須合一確定,固應依債務人所提出的抗辯是否有利于其他債務人來判斷,但決定“利”與“不利”,不應依法院審理結果,而是應從形式上有利與否來考察[6]。
從客觀上來看,此種觀點固然能夠避免訴訟程序的不安定,但連帶債務人中一人所提出的抗辯,形式上雖然有利,但經由法院依自由心證審理結果而作出不利益的認定的情形,并非不存在。此時,若仍然主張其所提出抗辯的效力也及于其他連帶債務人,而使其他連帶債務人也承受不利益的認定,顯然也違反了《民法通則》保護其他債務人的立法目的,因而此種見解仍有可議之處[7]。另外,從法律規定來看,訴訟是否必須合一確定,是以訴訟標的為決定標準,不包含攻擊防御方法。而訴訟標的的性質如何,是原告起訴時即已確定的。如果要變更或追加訴訟標的,必須經過法定程序。因此,盡管修正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彌補臺灣“最高法院”判例的不足,但仍不足以令人信服。
三、連帶債務共同訴訟關系之理論分歧
以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共同訴訟關系,其性質究竟如何,爭議較大。綜合觀之,目前主要有以下四種觀點:
(一)類似必要共同訴訟說
此說認為,連帶債務的權利基礎是同一的,一個債權人與數個債務人訂立一個連帶債務契約,本是一個連帶債務,此債權人可以共同、分別,先后、同時、全部或一部地行使債權,但不因這樣的規定而喪失連帶債務基礎的同一性。數個債務人的基礎同一,命運同一,如果債權因時效而消滅,則債務人都沒有給付的義務;如果根據判決結果債務人應該履行債務,除非某一債務人有個人特殊的原因,否則仍不能避免給付義務。因此,連帶債務共同訴訟是類似必要共同訴訟[8]。
類似必要共同訴訟是為了避免兩個或兩個以上判決的既判力之間發生沖突才予以承認的。根據既判力理論的通說,既判力的客觀范圍限于判決主文。上述所謂的請求基礎,并非判決主文的內容。法院對當事人主張的基礎的判斷,屬于判決理由。一般認為,判決理由沒有既判力,它只是法院對訴訟標的進行判斷的前提和手段,而非判決的對象,而既判力強調的是確定判決對訴訟標的的判斷對法院和當事人產生的約束力。因此,以連帶債務的權利基礎相同為由,認定以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共同訴訟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將會使類似必要共同訴訟適用于非避免既判力沖突的場合,以致違背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制度的設置初衷。
(二)片面的類似必要共同訴訟或準類似必要共同訴訟說
這是從比較法考察的角度得出的結論。此說認為,從德國和希臘來看,其《民法通則》都明文否認連帶債務人所受確定判決效力及于其他連帶債務人。在德國,雖然通說認為在連帶債務人成為共同被告時,是普通共同訴訟,但在1931年曾經有一項《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準備在連帶債務人成為共同被告時,準用必要共同訴訟的規定。在希臘,雖然通說也認為它是普通共同訴訟,但是有學說認為其也適用必要共同訴訟的規定。再從法國和日本來看,法國與日本在實體法上皆無明文規定連帶債務人一人所受判決的效力是否要及于其他人。在程序法上,他們原則上也認為這是普通共同訴訟,但設有一些例外,如法國《民事訴訟法》第552條特別規定,其他未上訴的連帶債務人,保留其上訴權。換言之,在沒有上訴或沒有參加的情形才維持相對性,但如果他有聲明或被法官命令參加,又維持像必要共同訴訟的那種情形。日本也有類似的情形,對于連帶債務人共同成為被告的,也有人主張,關于共同事項的情形,應準用必要共同訴訟的規定[3]154-156。
(三)普通共同訴訟說
此說認為,根據民法,連帶之債中,債權人可以向連帶債務人中一人或數人為全部或一部請求,自始并不要求連帶債務人必須一同被訴,當然不屬于固有必要共同訴訟。同時,根據民法的規定,允許債權人向連帶債務人中一人免除債務,甚至可約定連帶債務人中一人單獨為清償,因此,因連帶債務而共同訴訟的各人,完全可以在訴訟中單獨為和解或認諾??梢?,連帶債務人的給付義務,就債權人對連帶債務人間而言,未必必須平等一致。換言之,在同一給付之訴中,(連帶債務人)共同訴訟人間,對于訴訟標的,并非處于必須合一確定的情形,僅系理論上須歸一致而已,因而也非類似必要共同訴訟[9]。
對此,質疑者認為,在債權人向數個連帶債務人請求給付時,若認為非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可以分別為不同結果的裁判(如一被告因認諾而遭敗訴,但另一被告予以爭執,因原告未舉證而勝訴),這成為兩個矛盾的裁判,由于訴訟法上的原因,使裁判不公。誠然,連帶債務人的認諾,可以說是基于辯論主義的原則,但同一給付,一勝一敗,不僅理論上矛盾,更會令人覺得奇怪[10]。
(四)“樹之理論”
此說認為,如果是對于債權本體根本上成立不成立、存在不存在的抗辯事由,基于裁判一致性、訴訟經濟及對當事人利益的保障,應承認其有既判力。如果其他非基于個人關系的事由,如清償,因涉及求償權的問題,除非其他連帶債務人已受到合法聽審權的保障,否則判決的效力應相對化。如基于個人關系的事由,其判決效力基本上不及于其他債務人。此觀點認為,連帶債務的關系,猶如一棵樹,有根、有樹干、有枝葉,就根部部分(債權成立、存在與否的問題),應該強化其效果,就枝葉部分(個人關系事由),原則上是有獨立性的,至于樹干部分,則依類型決定[3]153。
從必要共同訴訟制度本身來看,某一訴訟是否必須合一確定,是以訴訟標的為決定標準的,不包含攻擊防御方法,而訴訟標的的性質如何,應在原告起訴時即已確定。因此,依據抗辯事由的不同,來劃分以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訴訟是否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其論據依然不足。而且,以抗辯事由來確定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在言詞辯論終結之前,當事人可以任意提出各種攻擊防御方法(包括各種抗辯事由),因此,如果以抗辯的內容來決定是否應合一確定,實際上也有困難,而且必然會因各種抗辯事由的不同而導致不同的結果,如此,訴訟程序的不安定將無從避免。
四、連帶債務共同訴訟關系之定性分析
依據民法,在連帶債務的場合,債權人可以對連帶債務人中一人或數人或全體,同時或先后,為一部或全部請求。因此,當債權人以訴訟方式行使其債權時,無須以全體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即使由債權人或者連帶債務人提起確認之訴,基本上也無全體必須為之的必要。以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共同訴訟,非固有必要共同訴訟,無需贅言。
爭議的焦點在于,以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訴訟,是屬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呢?抑或是普通共同訴訟?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研究什么是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它與普通共同訴訟之間究竟如何區分;在此基礎之上,具體研究連帶債務共同訴訟究竟有何特點,應定性為何種類型的共同訴訟。
(一)類似必要共同訴訟與普通共同訴訟的區別
所謂類似必要共同訴訟,是指數人為訴訟標的的法律關系,雖然不必一同起訴或者一同被訴,而有選擇單獨訴訟或共同訴訟的自由,若數人中一人選擇單獨訴訟,該一人所受判決的既判力及于未訴訟的其他人,但若數人共同訴訟,則其法律關系對于共同訴訟人全體,必須合一確定,法院不得為歧異判決的共同訴訟。
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目的,僅在避免既判力的沖突,凡某單獨訴訟判決的效力,于法律上應及于當事人以外的第三人的,如該第三人為其共同訴訟人,即屬類似必要共同訴訟。
因此,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認定標準,即為“既判力所及”,某人在未為共同訴訟人時,如為既判力所及的范圍,一旦并為共同訴訟人時,即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這里的“既判力所及”, 無勝訴或敗訴的區別,也不論是否僅形成力有所及于[11]。
普通共同訴訟是原本獨立的可能之訴的合并,對于被合并的訴,當事人可以單獨提起訴訟,也可以合并提起訴訟,法律上無強制當事人必須提起普通共同訴訟的規定。普通共同訴訟人之間以獨立性為原則,共同訴訟人之間無特別的關系,各自獨立地與對方當事人實施訴訟,法院對于各普通共同訴訟人的裁判,既可合并為之,又可分別為之,判決在各共同訴訟人間無須合一確定。
在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場合,訴訟標的的性質雖然對于數人必須合一確定,但是,數人非必須共同訴訟,數人中任何一人各有獨立實施訴訟的權能,只是該一人訴訟所受判決,必須合一確定,其既判力及于未訴訟的其他人。一旦數人一同起訴或者被訴,該共同訴訟究竟屬普通共同訴訟還是屬類似必要共同訴訟,有區分的必要。因為普通共同訴訟雖然是數訴合并于同一訴訟程序,但就其性質而言,各共同訴訟人之間的訴訟地位仍各自獨立,原則上不因其合并為一訴訟而受其影響。但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則不同,為了達到裁判合一確定的目的,必要共同訴訟人之間的關系有特別的規定。實質上,類似必要共同訴訟與普通共同訴訟區別的核心點就在于:是否有合一確定的必要。所謂“合一確定”, 依大陸法系通說,是指在法律上有合一確定的必要,是基于法律上的原因(即既判力所及)而只能統一作出實體裁判。若僅因同一事實或法律上問題,于各共同訴訟人應受的判決具有影響,在理論上應為一致判決,而并非為訴訟標的的法律關系在法律上對于各共同訴訟人應由判決合一確定的情形,不得解為必要共同訴訟[12]。
(二)連帶債務共同訴訟關系的性質
民事訴訟是民事實體法與民事訴訟法共同作用的領域,從民事實體法與民事訴訟法的聯結點上來考察具體問題,力求實現實體與程序的協調統一,應是民事訴訟制度研究的基點。從實體法與訴訟法兼顧的觀點來考察,以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共同訴訟,應屬普通共同訴訟。
首先,從連帶債務的性質來看。通說認為,連帶債務屬于數個債關系的集合。
連帶債務為數個債,各債務人所負債務不僅相互獨立,且無主次之分,各單獨之債可以單獨讓與、擔保,其時效、附加條款以及可否變更、撤銷均可單獨而定,不必強求一致。在數個連帶債務人中,任一債務人各就債務的全部承擔系為自己承擔,彼此之間互相獨立,任一債務人履行全部債務的行為都是為自己履行債務的行為。只不過一人承擔全部債務后,其他債務人對權利人的債務歸于消滅罷了。因此,各債務人的債務可以有不同的發生或變更原因。
從這一點來看,以“連帶債務的權利基礎同一”為由,主張以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訴訟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其理論基礎是站不住腳的。
其次,從連帶債務的效力來看。連帶債務人一人所生事項的效力,以是否及于他人為標準,分為絕對效力和相對效力。絕對效力事項包括債務清償及與清償有相同效果的行為(如代為清償、提存)、混同、抵銷、確定判決、免除、時效完成、受領遲延等。這些絕對效力事項,通常關系到連帶債務的基礎——債權本身存在與否的問題。相對效力事項,如請求給付、連帶的免除、給付不能或給付遲延、債務承擔與債權讓與等,原則上發生相對效力,僅對發生事實的連帶債務人生效??梢?,由于連帶債務人中一人或對于連帶債務人中一人所生的有關債務的發生、移轉或消滅的事由,除可發生絕對效力的情形之外,對其他連帶債務人不生效力。因此,即使以數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也可能因相對效力的事由,導致出現勝敗不同的判決。故以數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訴訟,原則上為非必要共同訴訟,已無爭論。
各學說爭論的關鍵是:以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訴訟,因絕對效力事項的事由,該訴訟能否成立類似必要共同訴訟?雖然訴訟程序有其自身的特殊機能,但貫徹實體法也是訴訟程序的主要目的之一。那么,能否據此推斷,對以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訴訟,如果被告中一人提出了絕對效力事項抗辯,法院就應合一確定?
關于絕對效力的性質,學說上有兩種不同的認識:一是認為其他債務人可以援用此確定判決的既判力以對抗債務人(即反射效力)[13] ;二是認為其他連帶債務人也為確定判決的既判力所及[14] 。依前說,法院不得再對其他債務人作出與前確定判決相異的判決;依后說,法院根本不得再作出本案判決。而在必要共同訴訟中,其判決必須同時作出,不能分別判決,由此可推知,以數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場合,絕非必要共同訴訟[9]98-99。即使在實務上承認連帶債務人一人所受判決效力及于其他人的法國,在程序法上也認為此種情形屬普通共同訴訟,即印證了這一點。
也許有人提出疑問,連帶債務人共同被訴,僅一人提出有關絕對效力事項的抗辯,因為非必須合一確定,不能對其他為共同訴訟人的債務人一致生效,如果其他債務人未作同一抗辯或援引同一抗辯,而法院終結裁判時認為該抗辯有理由時,是否仍可以該抗辯為其他債務人勝訴的依據?其實,在普通共同訴訟中,共同訴訟人間的關系也并非完全的獨立,尚有“主張共通”、“證據共通”等原理的運用,法院基于自由心證會對共通的事實作出統一的認定。此外,證據法上也有規定,生效判決已經確定的事實,無需舉證;此項事實,即使當事人不提出,法院也應斟酌。因此,認定以連帶債務人為共同被告的訴訟為普通共同訴訟,裁判矛盾的情形依然可以得到避免。
五、結語
若將連帶債務共同訴訟定性為普通共同訴訟,上述案例中的問題即可迎刃而解。在債權人丁僅起訴甲的情況下,無論丁獲敗訴判決抑或勝訴判決,其判決效力均不及于其他連帶債務人,從而避免了“一訴集中主義”對債權人或其他連帶債務人帶來的不公,同時也使訴訟的處理結果與《民法通則》的規定相符合。在債權人丁將甲、乙、丙三人列為共同被告起訴的情況下,依據普通共同訴訟規則,法院即可對甲、乙、丙三人分別裁判,一方面承認丙、丁之間訴訟和解的法律效果,使之符合民法上連帶債務的效力規則,另一方面,對于甲、乙二人而言,基于普通共同訴訟“主張共通”、“證據共通”等原理的運用,也不致出現裁判矛盾的情形。
追根溯源,將連帶債務共同訴訟視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見解,實質上是純粹從實體法角度得出的結論。從實體法的立場觀之,連帶債務人之間本有一體性的關系,連帶債務人間就債務的消滅,具有共同目的,甚至連帶債務人中一人的行為,可當然地使其他連帶債務人的債務消滅。從這一點出發,推導出連帶債務共同訴訟應統一裁判、屬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結論,確有其合理之處。然而,民事訴訟制度的目的固然要實現實體法,但尚有自身的獨特價值。就必要共同訴訟制度而言,必要共同訴訟是訴訟標的必須合一確定的訴訟,其合一確定的標準,是依既判力的范圍。在實體法上有合一確定的必要,并非必然表示訴訟法上也有合一確定的必要。在連帶債務的場合,絕對效力事項所生的絕對效力,乃實體法上的效力,與既判力不同,雖然在理論上法院應為統一裁判,但并非在法律上必須合一確定。連帶債務人間的共同訴訟關系,應定性為普通共同訴訟,而非類似必要共同訴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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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 Zhengmin, QI Shujie
(Law School of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 China)Abstract:
It is unclear why in China’s present civil procedure law there is a compulsory requirement that parties with 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ies or claims thereof be united in a single lawsuit. A consensus has been reached by scholars and legal profession that the compulsory joinder should be categorized as inherent necessary joinder and analogous necessary joinder, and joinder of a party with 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ies beyond doubt should fall within the ambit of the latter one. In perspective of both civil substantive law and procedural law, joinder of parties with 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ies belongs to permissive joinder rather than nonanalogous necessary joinder.
Key Words: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ies; analogous necessary joinder of parties; permissive join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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