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學三年級的男生在美勞課上畫了一張圖。
這次老師讓他們自己選題目,所以,他先畫了一張大桌子,旁邊擺了四張椅子,桌上有四副碗筷,還有好幾碟菜,有魚、有肉,還有一些圓圓的豆子,都還冒著熱氣。
老師在行間慢慢地巡視,每走過一次這個男孩的身旁,畫面上就新添了一些東西:媽媽站在桌旁了,手里還捧著一大碗湯。再過來,爸爸在門口出現了,提著個很大的公事包,旁邊有兩個小孩子舉著雙手,大概是歡迎爸爸下班回家的意思。最后,男孩在飯桌的上方畫了一個很大的燈,燈周圍還畫了很多條表示發光的線條。
老師站在他身旁微笑端詳,想著這孩子真是有個和樂的家庭,那樣滿滿一室的溫馨都從他筆下自然地流露出來了。
但是,這個時候,男孩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一根又粗又圓的黑蠟筆,從畫的上方開始,一筆一筆地涂了起來,涂上一層厚厚的黑色,又用力又嚴密地,把剛才用心畫出來的甜蜜與溫馨的畫面完全遮蓋住了。
老師不禁一驚,發生了什么事?這孩子心里有些什么偏差了?他不禁大聲地問了出來:
“為什么?為什么要涂掉?”
孩子抬起紅紅的小臉向老師一笑:
“停電了啊!”
唉呀!可不是嗎?從孩子頑皮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的快樂與得意!可不是嗎?有什么能比這樣畫畫還痛快的事呢?在他的小小世界里,他做了一次絕對的主宰,把實際生活里停電所帶給他的特殊經驗重新經歷了一次。在已經完全被涂黑涂臟了的畫紙上,藏著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出來的快樂和秘密,所以,在他的小臉上,才有著那樣頑皮與得意的笑容。
一直很喜歡這個聽來的故事,講述給我聽的就是那位老師。我也常會轉述給我的學生聽,而每一次,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能夠完全了解那個小孩子的快樂,也因此都能夠分享他把畫面涂黑了之后的那種興奮與得意。
當然,我并不是要每個小孩都來把畫涂黑涂臟,我也不是要老師對孩子完全不加以指導。我只是認為:美術教育的真正目的是在心靈的陶冶,孩子在繪畫的過程里得到一種專注與表現的快樂。所以,希望孩子畫一張好畫或者指導孩子畫一張好畫都只是教育上的一種手段而已,不是我們真正的目的。
真正的目的不在作品上,不在那一張張單薄的畫紙上;真正的目的應該是在孩子的心上,在一顆又一顆純真與柔軟的心里,希望他們能從這些學習與表現的經驗和過程里,得到他們原來應該得到的快樂與自信。
所以,每次在看到什么地方又舉辦了大規模的兒童美展或者國際性的兒童繪畫比賽等等消息的時候,我的心里總是憂喜參半。
喜的是社會進步了,有這么多成人肯注意到孩子的美術教育,肯為他們辦畫展,為他們聘請專家從上萬張作品里面挑選出幾百張入選的,再從這幾百張里選出幾十張優選的,最后,再從這幾十張里挑出幾張最好的,在畫展開幕那天請教育部門的最高首長來親自給他們頒發金牌和銀牌獎。
報上常會登出白發皤皤的官員彎腰摸著手捧金牌的孩子肩膀或者頭發的相片,和大家對這個小小畫家的贊許與祝福,有時候也會登出他的作品,孩子畫得也真是一派天真爛漫,可愛極了!
憑良心說,我們這些成人對兒童美術教育所做的已經很多,也很夠用心了。
可是,總有著一些什么使我不安。
我總是覺得,以兒童畫完了之后的作品來做一種優與劣的分類,應該只是一種勉強的分類;舉辦兒童畫展或者比賽,應該也只是一種教育上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我總是覺得,是不是也應該有人來告訴那些沒有得到金牌銀牌的孩子、那些沒有被選入畫展的孩子,和那些更多的甚至在初選時就沒能被老師選上的孩子:他們只是一種勉強的分類之后的落選者而已,卻絕對不是失敗者。只要他在畫畫時得到了該得到的快樂,他就有資格繼續快樂地畫下去!
是不是也應該有人把這一句話告訴給所有的孩子們聽呢?
(選自臺灣《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