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五年二月十七日,美國芝加哥的西方儲蓄銀行里一切如常。這是意大利裔聚居區內的一家小銀行。出納員外出午餐,只有佛蘭西斯科·羅迪一人留在行內。他從前是鐵道建筑工人隊的挑水夫,后來改行當屠夫,最后創辦了這家銀行。下午一點二十分,三個人走了進來,其中兩個用槍抵住羅迪的頸項,把他押進廁所,鎖在里面。另一個劫匪席卷所有現款,然后三個人很快地逃走了。
和別的搶劫銀行案件比較起來,損失不算多,只有二千二百美元,但是這宗搶劫案卻引發了歷時三十一年之久的信義傳奇。
一
西方儲蓄銀行是二十世紀初美國城市外僑聚居區中特有的機構。這些移民只身在外,舉目無親,所以聚居一處。他們勤苦終日,惟一的夢想就是盡量省下錢來,作為買房子的定金。他們把積蓄藏在褥子下、碗柜里,或者交給一位同鄉保管。這位同鄉通常就開辦小型私營銀行,經營這些錢。
羅迪在未發達之前,也和在鋼廠及工廠中做工的鄰居同樣經歷過窮困,深知賺錢的辛苦。他對搶劫案后所發生的事件,不能等閑視之。
緊隨著調查搶劫案的員警之后,來了報館記者及攝影記者。不久就有報販們叫賣號外。嚇慌了的存戶,爭先恐后地跑到銀行來提取存款。警方建議暫停營業。羅迪說:“那樣更糟,我們會喪失他們的信任?!彼辣粨尩膿p失可由保險公司賠償,所以他和出納員照存戶的要求付款。
第二天上午,西方儲蓄銀行照常開門,但是它受到了致命的打擊。保險公司可以賠償被搶的錢,卻不能阻止人心的不安。羅迪把他所有的資產換了現款,墊盡自己的錢,甚至向親戚借貸,竭力設法使存戶停止提款??墒倾y行最后還是被迫清盤,羅迪也不得不宣告破產。事定之后,二百五十個存戶共損失了一萬八千美元。
那件歷時三分鐘的搶劫案,使羅迪喪失了他的事業、住宅、積蓄和所有一切。他和他的太太以及五個孩子只剩下幾件家具和十二塊錢,卻沒有職業。一個搬運商又拿走這十二塊錢和他所剩的一張好地毯,才替他把剩下的家用物品送到朋友暫借給他的一個小地下室公寓去。
羅迪過去曾赤手起家,自能卷土重來。他重操屠夫舊業,找到一份每周工資十九元的工作。他修補了一輛舊自行車,騎車上班,省下了交通費。
羅迪真正歉疚難安的,是他欠存戶的一萬八千美元。
一位銀行老板對他說:“這不能怪你,被搶和遭遇天災一樣,不可預料。存戶搶著提款,把銀行擠倒,只能怨他們自己。”
羅迪說:“法律上這也許不算債務,不過我個人是要認賬的,這是信義上的債務?!?/p>
二
講信義是羅迪家中世傳的美德。他還清楚地記得一八八八年他還很小的時候,在意大利租來的貧瘠小農場上發生的狼群襲擊事件。羅迪一家在那片田地上終日辛苦耕作,所得僅供糊口。一天晚上,狼群沖進牧場,咬死了地主的羊群。地主得到這個消息,命令羅迪一家在天黑以前搬出去,還要求賠償全部損失。
羅迪的父親說:“我賠,這群羊歸我管,我應該賠?!?/p>
那天晚上,他們一家人帶了僅有的一點東西,走到村里,投奔親戚。將來怎么辦呢?即使父親能租到另一塊地,也最多只能養家,如何能夠養家之外還要還債?
老羅迪向旁人借貸,弄到一點錢,帶了大兒子坐統艙到了紐約。父子二人在紐約做鐵道工人,工資合計每日一元四角。工作五年,父子二人積蓄了四百元,就回意大利去賠了那一筆羊的賬,其后他們全家都到了美國。
羅迪一想到他的義債時,就想到這件往事。
他通知各存戶說:“我所欠的錢,將盡速全部清償,請你們相信我。”
三
在頭十年中,他僅求糊口已屬不易,費用不斷增加,又多了一個孩子。
他的賢妻德莉沙在四年之后身染痼疾,終于棄世。
在這些浮沉變化中,羅迪家中的“義債金”屹然不動,存進去的分幣和角幣逐漸積少成多。羅迪每日騎自行車到離家三英里的肉鋪去做事,街上積雪過深時就徒步前往,夜間他代鄰居補鞋。幾個大孩子賣報、當雜差或送貨,他們賺的一點錢也存入義債金。
過了很久,義債金才存到一百美元。但是存第二筆及第三筆一百元的時間已經縮短了。這就使羅迪想到分配的問題。如果分給二百五十個存戶,每戶能得到多少錢呢?有一天夜里,這個問題自行解決了。
這位開過銀行的屠夫聽說,有位債主存戶身染重病,一貧如洗。倒閉的銀行欠這病人一百七十一元。羅迪趕到病人床邊,把債務全部清還。這個人用無力的手拉著他,用眼淚表達了說不出的感激。這就堅定了羅迪的還債法,他先還給需款最急的人。
幾個月后,羅迪聽說有一個寡婦無力撫養她的孩子。她疾病纏身,喪失了挑起這副重擔的信心。羅迪的賬上記著她在銀行中損失三百九十元。他去找她,先還她一百元,又答應每月還她十元,夠她支付地下室住宅的租金。
又一位有家庭負擔的人,薪資低微,欠下了稅,除了出賣住宅外別無其他辦法。他想起他在西方儲蓄銀行的存款和羅迪還債的諾言。那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可是他找到羅迪的地址,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欠稅便付清,他的住宅保住了。
后來羅迪找到一處很便宜的肉鋪,把它買了過來。鋪子所得的利潤除生活所需的費用外,全部存入“義債金”,終于存夠了錢,可以清償一切債務了。
現在的問題是訪尋舊存戶或其后裔。羅迪從房屋經紀人、保險商、出生及死亡登記冊等處探尋這些人。他刊登廣告訪尋,從一條新聞報道中找到了加利福尼亞州三位久尋未獲的債主。羅迪查明他們確系債主,算清了欠款數額。他寄一張一百二十九元的支票給第一位債主,那個人很感激地收下了;寄了一百五十元給第二位債主,這位存戶向他道謝,把錢寄回,請他送給窮人;又寄了一百三十元給第三位債主,這個人也把錢退回來,送給羅迪的孩子們。
教堂的牧師也被邀請協助羅迪訪查存戶,因而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在一個圣誕節前的星期日,牧師請教徒幫忙,凡是知道有存款未收回的,請用電話通知羅迪。當日午后就有一個女人打電話來,說在九十英里外的小城中,有一對老年夫婦。
她告訴羅迪:“他們有一回對我說,在你的銀行中受的損失沒有得到補償?,F在他們的情況糟透了。”
那天路上積雪甚深,但是羅迪立刻開車到那個小城去。他找到一對年老赤貧的夫婦,男的差不多瞎了,女的臥病在床,家里只剩下兩天用的煤。
羅迪自我介紹,說是他們的老鄰居。他們在談話中追憶到昔日街角的店鋪、舊貨店、小巷中的鐵匠店和教堂,這些都足以證明此人確是存戶,然后羅迪就說明了他的來意。
這位老人喘息著說:“你真像是天上降下來的。我有一筆錢存在你的銀行里。我以為是完全損失了,但是我……我……”他的聲音拖曳得只是一絲微弱的細語:“我……我沒有任何證件,沒有存折,也沒有賬單?!?/p>
羅迪對他說:“你用不著任何證件?!?/p>
四
一九四六年的圣誕節,銀行被搶三十一年后,因第二次世界大戰而散處各地的羅迪一家再行團聚。用“義債金”償清全部的存戶后,綽有余裕。
一位小羅迪建議:“我們給每個存戶寄張支票和賀年卡去。”于是父子們共同擬了一則短簡:
家父佛蘭西斯科·羅迪曾經營西方儲蓄銀行。一九一五年該行遇劫之后,被迫停止營業,但當時曾向各存戶保證,日后必將存款償還。多年來家父與我等均亟愿履行此項諾言。如今所有義債終得清償,誠感欣慰。
謹祝
圣誕愉快
康樂無疆
羅迪全家敬賀
一九一五至一九四六年
最后一張卡片寄出之后,佛蘭西斯科·羅迪嘆道:“現在我無債一身輕了!”
(選自臺灣《親親,天使的眼淚》)
·艾柯譯·